劉培林
(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發(fā)展戰(zhàn)略和區(qū)域經濟研究部,北京 100010)
本文旨在澄清一個長期以來極為流行的、似是而非的看法:我國過去的增長是投資驅動的。由不得你不信:看數(shù)據(jù),中國投資率是全球大國中最高的,而且持續(xù)了好多年了;看實際,修路、修橋、蓋房子、建工廠,哪樣不是投資活動。有了這樣的高投資率和高增長相伴的證據(jù),還不足以說明中國過去30多年高增長是高投資驅動的嗎?這個流行看法的另一個表述版本是:亟需由投資驅動的增長轉向技術進步推動的增長。但筆者想說的是,這些流行的看法并不正確,至少不完全正確。
粗略地說,有兩股推動經濟總量增長的基本力量,一是要素投入增加,包括勞動力、資本等等,另一是生產率提高和技術進步。如果在人均意義上看,推動人均產出增長的則是人均資本積累和技術進步。這里先在人均意義上展開分析,暫時舍掉人口增長,不會對分析產生根本性影響,后面會對人口因素加以分析。
眾所周知,資本邊際報酬遞減是一個鐵律,意思是,隨著一個人裝備的資本數(shù)量增多,再繼續(xù)增加一單位資本裝備所帶來的收益,會逐步遞減。或許正是因為這個規(guī)律之“鐵”,使得不少人對投資驅動的可持續(xù)性深感憂慮。這種憂慮所導致的最極端建議是把投資率降下來。于是,在國際會議上曾一度出現(xiàn)這樣的奇特現(xiàn)象:絕大部分代表都在討論如何把本國投資率搞上去,唯獨中國代表在分析如何把本國投資率降下來。
這種憂慮之所以產生,根本上是因為對經濟追趕的規(guī)律了解不夠。資本邊際報酬遞減固然是鐵律,但支配現(xiàn)實經濟運行的,卻不只是資本積累這一個變量。正如前面所說,技術進步是另一個支配變量?,F(xiàn)實的人均產出增長,實際上是由這兩個變量共同決定的。如何共同決定?技術進步有抵消資本邊際報酬遞減效應的作用。具體來說有這樣兩種情形,第一種情形是,沒有技術進步或者技術進步速度很慢,難以抵消資本邊際報酬遞減效應,那么投資回報率會越來越低,投資活動也會越來越少,人均產出增長也會越來越慢。與此相對的是第二種情形,即技術進步速度在一段時期內保持足夠快的水平,足以抵消資本邊際報酬遞減效應,甚至抵消之后還有余。那么,在這段時期內,資本回報率會保持較高水平,投資活動也保持著活躍的狀態(tài),人均產出增長也會一直保持在較高速度。
第二種情形實際上就是我國經濟過去30多年高速追趕的基本邏輯。也就是說,過去30多年高速增長的一個重要動力,就是技術進步。說過去30多年的增長方式是投資驅動的,是一個莫大的誤會。之所以說是誤會,最有力的證據(jù)是,這次全球金融危機之前30年里,我國投資回報率始終穩(wěn)定地保持在較高水平上。這是白重恩、謝長泰、錢穎一的細致研究得到的結論,他們發(fā)現(xiàn):“中國的總資本回報率在1979到1992年之間約為25%,在1993到1998年之間逐漸降到了20%,并自1998年之后保持在20%左右。事實上,中國的資本回報率一直明顯高于用同一方法測算的大多數(shù)發(fā)達經濟體,也高于很多處于不同發(fā)展階段的經濟體。”[1]
想想吧,一個世界上人口規(guī)模最大的經濟體,把投資率搞到世界最高的行列,且保持了30多年,倘若沒有快速技術進步抵消資本邊際報酬遞減效應,資本回報率早就降下來了,投資活動也早就不那么活躍了。要知道,資本邊際報酬遞減可是鐵律。
如果說這些分析有些抽象的話,那么看看我們身邊的現(xiàn)象吧。電視機由黑白到彩色再到液晶,這不是技術升級嗎?正是以這樣的技術升級為先導,才有了電視機生產線的投資。倘若沒有技術進步,黑白電視機生產線的投資在那鐵律作用下,早就停止增長了。
那么,大量傳統(tǒng)產業(yè)的產能復制和擴張是不是技術進步?比如,鋼鐵產能遍地開花,有沒有技術進步的貢獻?有!道理是這樣的:原來只有很少人士掌握鋼鐵冶煉技術;河北大部分農民在種地。在這種所謂的二元經濟結構下,國民經濟平均技術水平是比較低的。后來,通過模仿和學習大型鋼廠,一批河北農民成為鋼鐵業(yè)新生代企業(yè)家了,他們的同鄉(xiāng)成為這些小鋼鐵廠工人了,二元結構縮小了,國民經濟平均技術水平提高了。正因為有了這種意義上的技術進步,才有了大量的鋼鐵廠投資。
所以說,我國過去30多年高速增長的基本邏輯是:技術進步打開了投資的空間;長期、大規(guī)模的投資活動加以跟進;而且,技術進步的速度快得足以抵消資本邊際報酬遞減效應,從而支撐著投資回報率在將近30多年時間里保持在較高水平上。
為什么過去30多年有快速的技術進步?是因為我國相對于發(fā)達國家有技術上的后發(fā)優(yōu)勢,可以通過模仿以較低的成本實現(xiàn)比發(fā)達國家更快的技術進步。而釋放這后發(fā)優(yōu)勢的動力,則是改革開放。
還有一個問題需要加以澄清。人們直觀的感受是,發(fā)達國家一會兒一個創(chuàng)新成果,一會兒又一個創(chuàng)新成果,應該是這些國家技術進步快才對。這個看法的合理之處在于,從技術增量角度而言,發(fā)達國家確實比后發(fā)國家大。但是,就技術增量相對于存量的進步速度而言,發(fā)達國家的速度并不快,這就不能充分抵消資本邊際報酬遞減效應。于是,他們的人均收入增長長期以來也就是年均2%左右的水平。
我們再針對文章開頭按下的人口問題,做一分析。人口因素如果說對上述分析邏輯有什么直接影響的話,所經由的機制主要不在于人口規(guī)模,因為我們分析的是人均收入水平的增長;而在于人口年齡結構對儲蓄和投資的影響。通常認為,人口撫養(yǎng)比越低,社會總儲蓄率越高,從而可以支撐越高的投資。中國過去固然經歷了一個所謂人口紅利時期,這或許和過去的高儲蓄率不無關系。那么,過去的高增長的主因,是否就可以歸結為人口紅利呢?不可以!人口紅利及其導致的高儲蓄和高投資,不影響我們的邏輯:倘若沒有技術進步打開的投資空間,空有低人口撫養(yǎng)比導致的人口紅利,所導致的高儲蓄和高投資,仍然逃不脫資本邊際報酬遞減鐵律的作用。也就是說,雖然人口紅利有助于解釋過去高投資的來源,卻無助于解釋為什么持續(xù)30年的高投資卻沒有導致明顯的回報率降低。可見,根本的原因還是技術進步的速度。
最后還要指出一點。過去30多年高速追趕中的快速技術進步,不會一直持續(xù)下去,達到一定發(fā)展階段之后將會規(guī)律性地慢下來。一則是因為隨著與發(fā)達國家技術水平的接近,我國能夠模仿的空間縮小了。再則是因為我國掌握的技術存量日益增大,同樣的技術增量所對應的技術進步速度也會放慢。這將難以抵消資本邊際報酬遞減效應,投資活動將不再像以前那么活躍,經濟增速也會相應放緩。這些現(xiàn)象實際上在這次金融危機之后已經開始顯現(xiàn)了。
這一點有兩方面的政策含義。其一,即使改革得以全方位深化,未來所能指望的技術進步速度,也不會恢復到高速追趕時期那么高了。其二,達到一定發(fā)展階段之后技術進步速度放慢,這是規(guī)律;但是放慢到什么程度,則并無規(guī)律,取決于追趕國家自身的努力。倘若改革效果不彰,那么技術進步速度會大幅度放緩,甚至斷崖式下滑,那就無法避免中等收入陷阱了。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說,未來的增長仍然離不開技術進步這個動力。
對照文章一開頭所分析的流行的、似是而非的認識,我們這樣總結全文:關于中國過去高速增長和未來增長前景,正確的表述應該是這樣的:快速技術進步是過去高速增長的主因;高投資把快速技術進步的成果加以物化;今后階段中國需要努力保持一定的技術進步速度,而不使之快速下滑。
[1]白重恩,謝長泰,錢穎一.中國的資本回報率[M].北京:中信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