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遠
(天津商務(wù)職業(yè)學(xué)院,天津 300350)
論蕭紅《生死場》中民族意識的覺醒與掙扎
王 遠
(天津商務(wù)職業(yè)學(xué)院,天津 300350)
蕭紅在《生死場》中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中華民族”意識,并通過對書中四位重點人物——王婆、趙三、金枝、二里半思想中民族意識的覺醒,指出窮苦農(nóng)民傳統(tǒng)意識中愚昧、落后的思想根源,以及在外族入侵的危難關(guān)頭,普通民眾思想中民族意識的一步步萌發(fā),直至由個體民族意識的覺醒發(fā)展到群體民族意識的升華。
蕭紅;生死場;民族意識
著名女作家蕭紅的《生死場》,自誕生以來便受到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guān)注,甚至一度在上海文壇引起不小的轟動。魯迅先生那句“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的著名論斷更為后世的研究者定下了評論的基調(diào)。在胡風(fēng)的建議下小說將原名《麥場》改為《生死場》,使原有田園般的名稱得到升華,更加切入作品所要表現(xiàn)的內(nèi)核,同時在后記中他還強調(diào)了農(nóng)民在民族戰(zhàn)爭中的覺醒和反抗,從而直接肯定了小說反對日本法西斯侵略的主題。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生死場》中第一次出現(xiàn)的民族意識可謂前所未有。民族意識興起于二十世紀,在此之前,古代中國沒有民族的概念,正如梁漱溟所說:“中國人傳統(tǒng)觀念中極度缺乏國家觀念,而愛說‘天下’,更見出其缺乏國際對抗性,見出其完全不像國家?!?在“天下”觀念的作用下,“中國”指的是王朝或文化,而不是民族國家或政治共同體,傳統(tǒng)文化中所謂的“國家”指的其實是朝代,“亡國”真正的含義更多意味著“改朝換代”。直至十九世紀末,隨著西方國家與中國的頻繁接觸,中國人的民族意識開始逐漸覺醒。
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的爆發(fā),使中國的“民族問題”開始成為歷史要求,并且是以民族危機的方式提到日程上來。甚至直到孫中山先生提出“驅(qū)逐韃虜,恢復(fù)中華”的民族主義口號,仍沒有打破種族界限形成“中華民族”的整體概念(“韃虜”是歷史上中原人對北部少數(shù)民族的蔑稱,他在這里仍利用了人們狹隘的民族主義思想來激發(fā)民眾對清王朝統(tǒng)治的不滿,但后來的新三民主義,對民族有了新的理解和認識)。直至日本帝國主義打響侵華戰(zhàn)爭的炮音,“中華民族”作為完整概念的民族意識得到強化,并空前高漲。
蕭紅作為東北淪陷區(qū)的作家對此有著切膚之痛,對國家存亡、民族危難的體驗最為深刻。因此,在《生死場》中蕭紅憑借其女性特有的敏感體驗,挺身代表、傾訴和見證了中華民族的苦難。她用細膩的筆觸描繪出異族入侵之際,廣大農(nóng)民民族意識由淡漠到覺醒的轉(zhuǎn)變,以及由個體意識到群體意識的覺醒。
作品中,特別是第十一回以后,作家只用了一句“靜穆的村莊失去了心的平衡”來表述淪陷后人們心中的那份不安與躁動,并沒有直接描寫人們的正面反抗,而是通過日常生活中一點一滴地變化,表現(xiàn)出人們思想里越來越濃烈的民族情感和意識的萌發(fā),這或許正是女性作家的特別之處:注意從個人的感受來分析民族意識的產(chǎn)生及其變化,從心理學(xué)和個體與群體心態(tài)及其互動的角度來研究民族意識與行為。
在侵略者最初到來的日子里,質(zhì)樸的農(nóng)民似乎也并沒有想到反抗。因為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種被壓迫、被奴役的生活。面對鄉(xiāng)村一副破敗的景象:禿田、殘屋、彈坑和逐漸多起來的寡婦,他們有的只是憤恨和抱怨,抱怨“如今連個雞毛也不能留,連個‘啼明’的公雞也不讓留下”,抱怨“今日的日子還不如昨日”。甚至在日本兵和中國警察進村捉女人的事情上也依然表現(xiàn)出慣有的麻木與冷漠,“王婆以為又是假裝搜查到村中捉女人,于是她不想到什么惡劣的事情上去”,竟能夠“安然地睡了”。
他們依舊按照他們習(xí)慣了的思維模式去思考、去生活。在自身家族利益沒有受到侵害的時候,從不去想接下來的事情,甚至于帶著幾分“看客”的心理。更令人氣憤的是,這些捉人的人中還有很多是中國人。
他們不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國家正在遭受外族的侵略,反倒為虎作倀,甘為走狗。這也正是中國人另一種奴性的體現(xiàn)。在比自己強大的敵人面前不團結(jié),而是為了自身的那點兒既得利益甘愿屈身為奴,極盡諂媚之能事。
他們不為自己的同胞遭受的苦難和屈辱而感到痛惜、憤慨,反而從中收獲樂趣“中國人都笑了!日本人也瞎笑……”他們一面討好比自己強大的人,一面欺壓比自己弱小的人,以保持自己在這個階層中的地位。
但日本人并沒有就此停止對農(nóng)民的侵害,而是繼續(xù)用“毒手努力毒化”著他們。他們四處宣傳“王道”,甚至打出恢復(fù)“大清國”的旗號,以此減輕他們在統(tǒng)治異族過程中的阻力,要他們繼續(xù)做日本人的 “忠臣、孝子、節(jié)婦”,妄圖用這種套在人們頭頂上幾千年來的緊箍咒繼續(xù)禁錮人們的思想,并打著為鄉(xiāng)民清除匪害的旗號到處捉人。善良、老實的農(nóng)民意想不到的——“女人”并且是“學(xué)生”——居然也慘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之下。
漸漸地,處于高壓政策下的人們開始覺悟了,他們感到周圍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與日寇抗衡。隨著日寇侵華的深入,這股“正相反的勢力也增長著?!?/p>
根據(jù)思維認知的發(fā)展規(guī)律,人們對事物的認知總是有先有后。一個事物的出現(xiàn),不可能同時引起所有人的反應(yīng)。同理,人們心底里民族意識的覺醒也是有先有后。在《生死場》中蕭紅也為我們分別刻畫了這樣幾組不同的人物,通過他們思想中民族意識的先后覺醒,體現(xiàn)出普通百姓心中那顆反抗外敵入侵、保衛(wèi)自己家園的赤子之心。
1.王婆是《生死場》中一位比較獨特的女性形象,她不同于普通的村婦,有膽有識,有一定的行動自主權(quán),算是女人中比較有自主思想的一位,她在不堪忍受丈夫虐待的情況下,毅然帶著兩位年幼的孩子改嫁;她會使槍,這讓有幾分見識的趙三都感到驚訝又佩服;她還可以參與“他們男人”的事情。甚至在趙三組織鐮刀會失敗之后帶有辱蔑性地說出“狗,到底不是狼?!彼踔猎谀撤N程度上比她的丈夫——趙三,更果敢更有主見。
她并不怕死,甚至因為兒子被殺而服毒?!八肋^一回”的王婆,再活過來時對很多事情都看淡了,經(jīng)常自己一個人到河邊釣魚,似乎對很多從前她熱衷的事情也不太上心。直到得知自己的女兒為了抗擊日本人而死時,終于感受到了那種穿透肺腑的疼痛,這種切身的感覺使她不再是麻木,她一遍遍地追問黑胡子的人,自己女兒的死因。她被自己的女兒激勵著,她(感覺到)“日本兵的刺刀會刺痛了自己。她好像覺得自己的遭遇要和女兒一樣似的?!倍@種疼痛也終于使她開始有了反抗的意識甚至是策略,她不再“把一些別人帶來的小本子放在廚房里。有時她竟任意丟在席子下面……”她徹底地接受了抗戰(zhàn)的思想。在得知女兒犧牲的消息后,她沒有像北村的寡婦似的找人去拼命,更沒有像得知兒子死訊后服毒自盡,而是接過女兒生前曾為抗擊日寇所使用過的一支發(fā)亮的小槍。
這些行動上的變化都代表著王婆反抗思想的日益成熟,活著的意義不再是整日的麻木和漫無目的的空虛,而是有了更積極的意義。她甚至不再寄希望于男人身上,“那老頭子說不定和小孩子似的”。
2.另一位代表性人物是趙三。趙三此時的胡子不但白了而且稀疏,他不復(fù)壯年時的英勇,只能夠依靠回憶年輕時的無畏往事來激起自己的意志,他借著酒勁兒漫無目的地散步到墳地,無話坐在那些死去的年輕時的伙伴中間,“驀然念起那些死去的英勇的伙伴!留下活著的老的,只有悲憤而不能走險了”。此刻我們可以從中深刻地體會到他靈魂深處的無奈與痛苦。
當(dāng)李青山再次召集人們商討如何探尋活著的出路時,趙三革命的熱情再次被點燃了,雖不能親自走上戰(zhàn)場,但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而是鼓勵自己的兒子和周圍的年輕人去投身革命“你們年輕人應(yīng)該有些膽量”“我老了,你們還年輕,你們?nèi)ゾ葒?!”,他不斷地向鄰人們宣傳“亡國,救國,義勇軍,革命軍”,并整日為自己的宣傳成果而激動興奮著。此處,作家并沒有刻畫如《八月的村莊》里鐵鷹隊長、陳柱這樣一類的英雄人物。在那個“英雄”與“凡人”并存的時代里,蕭紅更側(cè)重于對“凡人”的描寫,通過對小人物的刻畫更加真實地顯現(xiàn)出普通民眾對待重大歷史事件時的態(tài)度。
一輩子敢當(dāng)奴仆的老趙三在大敵當(dāng)前,涉及到自身與國家的生死存亡之際,毅然地選擇了為后者而犧牲:“救國的日子就要來到。有血氣的人不肯當(dāng)亡國奴,甘愿做日本刺刀下的屈死鬼。”此時,我們可以從他身上感受到那種強烈的民族意識和愛國情感。“趙三只知道自己是中國人,……從前他不曉得什么叫國家,從前也許忘掉了自己是哪國的國民!”“死了也要把中國旗子插在墳頂,我是中國人!我要中國旗子。我不當(dāng)亡國奴,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一貫無知而愚昧的農(nóng)民,一生從未離開過這片土地半步的尋常百姓,在民族危難之時,終于有了國家、民族的意識。
3.金枝是中國傳統(tǒng)封建“夫權(quán)”統(tǒng)治下逆來順受的角色體現(xiàn),思想單純,如果不是被外敵入侵打破了原有的生活軌跡,她也將會像周邊生活的農(nóng)村婦女一樣,過上周而復(fù)始的普通生活。
原本自由戀愛的金枝,在傳統(tǒng)禮教下飽受母親和周圍人群的非議,婚后也沒有得到丈夫真正的愛,在遭遇了丈夫的拋棄、失女之痛后,金枝備受痛苦的折磨。此刻無依無靠的她,只好到城里去打工賺錢,縫縫補補,勉強維持生活。
但,就連這最基本的生存要求都要付出巨大代價。遭受凌辱后的金枝精神上受到巨大傷害,一氣之下又返回家鄉(xiāng)。她的母親卻是個見錢眼開的人,為她掙來錢而高興,卻不管她在城里所受的屈辱,勸她明天趕緊還回城里別誤了掙錢的時間,簡直就把她當(dāng)做了賺錢的工具,從不考慮她的人格、尊嚴和個人的愿望。于是金枝失望了,但是已挨過蛇咬的她不敢外出,怕遇上更殘忍無恥的小鬼子。走投無路的金枝本想遠離塵世,出家當(dāng)尼姑,然而,尼姑庵也早已經(jīng)荒廢,出家對于她都成了奢望。對生活徹底的絕望,終于迫使她在思想上有了覺醒,說出“從前恨男人,現(xiàn)在恨小日本子?!弊詈笥终f出“我恨中國人呢!”這樣有見地的話。
就連一向有著男人一般見識的王婆也感到自己的學(xué)識不如金枝了?!皬那昂弈腥恕闭f明金枝作為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現(xiàn)在恨小日本子”是在民族對抗中民族自我意識的覺醒;而最后的“我恨中國人”,是終于尋到了造成這一切惡果的根源——國人自身本體上的缺陷才導(dǎo)致了這一切苦難的發(fā)生,并由此產(chǎn)生出強烈的民族自尊心。
這種層層遞進的關(guān)系是作者通過金枝的口吻,表達出的對于國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憤恨。民族意識通過金枝的切身體悟,經(jīng)歷了一個從朦朧到覺醒,從低級到高級的漸變過程。
4.二里半是覺醒最慢的一個。在村里所有人,包括寡婦們都在宣誓抗日的關(guān)鍵時刻,他不但沒有盟誓,心里還時時刻刻惦念著那只老得不成樣的山羊,并最終找來只公雞換回了自己的山羊。并且對于亡國,他也沒有表現(xiàn)出傷心的成分,為此老趙三用眼睛罵他:“你個老跛腳的東西,你,你不想活嗎?……”但是,想在戰(zhàn)爭的洪流中茍且偷生的二里半不知道“危巢之下安有完卵”。終于在失妻喪子之后,這個頭腦最頑固、曾經(jīng)被所有人鄙視的人在失去了精神家園后也終于覺醒,依然拖著不健全的腿,跟著李青山加入了革命的隊伍。臨行前,他要親手殺掉象征著他全部個人意識的山羊使自己再無牽掛。并且在路過老趙三的時候還說出:“你在這里坐著,我看你快要朽在這根木頭上……”從中不難看出他革命的決心。這樣一個幾乎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最后也被裹夾在歷史的洪流中,使自己的命運連同國家的命運、民族的命運緊緊維系在一起。他沒有消沉而是選擇了覺醒。維護民族的生存,即是維護個人的生存。普通的百姓雖不會說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的豪言壯語,但他們卻以實際行動踐行著這句話的真諦。
個體意識的覺醒影響著群體意識的覺醒,群體意識的覺醒又反過來反應(yīng)著個體意識的覺醒。平日里如行尸走肉般茍活的人們在此時不但表現(xiàn)出戰(zhàn)爭的決心,更表現(xiàn)出與敵人周旋的智慧。他們不再計較一己之私,而是緊密地團結(jié)起來,共同抵御強大的敵人。平兒在素不相識的老鄉(xiāng)家里被掩護起來躲過日本兵的追捕。李青山信任“革命軍”有用,不再盲目地追隨“紅胡子”,并且認識到“(革命軍)不胡亂干事,他們有紀律……”而不是開始時認為的那樣“我才真知道人民革命軍真是不行,要干人民革命軍那就必得倒霉,他們盡是些‘洋學(xué)生’,上馬還得用人抬上去……”通過這段描述,我們可以感覺到此時普通民眾對革命的認識通過戰(zhàn)爭的洗禮,也由最初的蠻干轉(zhuǎn)化為有組織、有紀律,同時更有效的抵抗。
此時的民族意識已經(jīng)不止是民族成員的個體意識,而是在民族成員中具有普遍性或代表性的群體意識。雖然民族意識對民族社會存在的反映和認識是通過民族成員個體實現(xiàn)的,并通過民族成員個體具體反映和表現(xiàn)出來的,但單一個體的認識并不能代表整體的民族意識。只有當(dāng)這種認識上升為大多數(shù)人的認識,或者代表廣泛具有和流行的趨向時才能稱作民族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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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ussion on Awakening and Struggling of National Consciousness in Xiao Hong’sTheFieldofLifeandDeath
WANG Yuan
(TianjinCollegeofCommerce,Tianjin, 300350)
InTheFieldofLifeandDeath, Xiao Hong showed strong Chinese national consciousness. And by telling the four key figures’ awakening of national consciousness, including Mother Wang, Chao San, Golden Bough and Two-and-a-half Li, Xiao Hong pointed out ignorant and backward ideological origin in poor presents’ traditional consciousness. She also pointed out that national consciousness germinated gradually in the thought of common people at the critical moment of foreign invasion and then the awakening of individual national consciousness evolved into the sublimation of group national consciousness.
Xiao Hong;TheFieldofLifeandDeath; national consciousness
2015-09-27
王遠(1980-),女,天津市人,天津商務(wù)職業(yè)學(xué)院編輯。主要從事漢語言文學(xué),編輯出版方面的研究。
I207.42
A
1673-582X(2015)11-002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