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梅,曹海陵
(南開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071)
雙重人格的雙面人生
——從心理分析角度解讀《渴望》
程 梅,曹海陵
(南開大學 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071)
回顧了雙重人格在英語文學中的發(fā)展歷史,指出美籍華裔女作家張嵐的中篇小說《渴望》中的移民夫婦表現(xiàn)出渴望與冷漠、外表平靜與內心動蕩的雙重性格。從心理分析角度分析了主人公雙重人格的種種表現(xiàn)形式及其如何區(qū)別于其他亞裔移民小說中令人厭惡、憎恨的亞裔身份,具有動態(tài)、多樣的特點,強調雙重人格的極端表現(xiàn)反映了社會矛盾,強化了小說的戲劇性沖突。
雙重人格;自我;心理分析;移民
After a review of the topic of the double in English literature, this paper points out that the immigrant couple in Chinese American woman writer Lan Samantha Chang’s novellaHunger showtheir double personality of eagerness and indifference, calm and turbulence. From a psychoanalytical perspective, the paper distinguishes various forms of the double in the novella from the prevalent double images in other Asian American works. With dynamics and varieties, the double reflects social conflicts and intensifies the dramatic effects of the novella.
the double; self; psychoanalysis; immigration
雙重人格(the double)在文學領域并非一個全新的主題,可以追溯到浪漫主義時期。雙重人格起源于超自然的力量,是邪惡與死亡的先兆,后來逐漸發(fā)展成為個人內心世界的特征(Miller,1985:416)。奧托·蘭克(Otto Rank)開創(chuàng)了雙重人格研究,在《雙重人格是不朽的自我》(The Double as Immortal Self)一文中最先提出了這個概念。蘭克(Rank,1941:76)的心理分析闡述了這個概念如何從維護永生的“守護天使”發(fā)展成“個人死亡的前兆”。弗洛伊德的名篇《論恐惑》(The Uncanny)進一步發(fā)展了蘭克的想法,引用蘭克的上述解釋,將一個人性格表現(xiàn)出的另一面與超我的形成聯(lián)系起來,把它看作是“與死亡力量的有力抗爭”(Freud,2004:86)。雙重人格的形成反映了心理變化過程,心理分析的視角為后來的研究指明了方向。后來的學者如戴勒斯基(H. M. Daleski)、羅伯特·羅杰斯(Robert Rogers)和萊英(R. D. Laing)等都以心理分析理論為基礎,探索人類想象中隱秘、詭異的力量。
亞裔移民文學作品中也有雙重人格的描寫。評論家黃秀玲(Sau-ling Wong)在《閱讀亞美文學》(Reading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中專門有一章“遭遇種族陰影”(Encounters with the Racial Shadow)對亞美文學作品中雙重人格的描寫進行了解讀。她根據(jù)蘭克、弗洛伊德、羅森菲爾德等眾多學者的論述,闡述亞美文化背景中雙重人格的含義。她用“種族陰影”一詞來描述雙重人格,以移民第二代的文化融合為主題,關注人物外在的兩面性。在黃秀玲(Wong,1993:78)看來,創(chuàng)造另一個自我的目的在于通過將自己厭惡的部分影射到另外一個人身上,從而甩掉這部分東西,這樣就可以擺脫那部分自我。在亞美文化環(huán)境中,那部分令人厭惡的自我是亞裔身份(Asianness)。所有上述學者都強調雙重人格的另一面代表了本我厭惡的一面。她將文學作品中人物表現(xiàn)出的另一面概括為“自我的一部分,自我意識中不認可的部分”(ibid.:82),即雙重人格表現(xiàn)了自我否定。這種被否定的部分用戴勒斯基(Daleski,1984:18)的話來形容就是主體的“更陰暗部分”,也即羅杰斯(Rogers,1970:62)所說的“對立的自我”。無論哪種說法都含有否定意味(Wong,1993:82)。
黃秀玲的觀點使人感覺雙重人格的產生起因于自我否定。但她的論述沒有涉及產生雙重人格的另一原因,即希望實現(xiàn)夢想。學者們普遍注意到雙重人格的產生與情感壓抑相關。在情感壓抑的狀態(tài)下,雙重人格傳達出兩種可能:一是自我否定的壓抑情感,二是為實現(xiàn)烏托邦夢想而產生的焦慮情感。對于第二種情感,弗洛伊德(Freud,2004:86)認為,人們喜歡倚靠幻想寄托自己未實現(xiàn)但卻有可能實現(xiàn)的前景。上述產生壓抑情感的兩種情況既對立又互補。蘭克(Rank,1941:66)曾闡述這種雙重效果,即雙重人格可以同時作為“靈魂不朽的正面評價”和“死亡象征的負面解釋”??枴っ桌眨↘arl Miller,1985:416)認為,雙重人格既可以是魔鬼,也可以是天使,其組成部分“可以彼此補充、相像或排斥”(ibid.:21)。羅杰斯(Rogers,1970:17)也認可雙重人格的矛盾本質,明確指出一個人的“雙重人格既代表了自己憎恨的那部分品質,又體現(xiàn)了自己不具備但卻希望擁有的屬性”。
因此,雙重人格的存在模式可以包括兩個相反的部分,即自己希望得到和擺脫的東西,內心壓抑的情感和外在追求的理想。兩個自我(本我和他我、真我和假我)之間的種種矛盾和復雜關系是雙重人格存在的必要條件,也是這類作品的文學魅力所在。雙重人格是復合體,可以代表關系相反、矛盾、相同或者互補的兩個自我。它的存在機理也是動態(tài)的。正如米勒(Miller,1985:416)所說:“雙重人格可用從外部產生,作為一種擁有的形式,也可用從內心產生,作為一種影射形式?!倍嗬埂ぐ拢―oris Eder,1978:579)對雙重人格給出了更明確的定義:“雙重人格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復制品、鏡像或同卵雙胞胎,另一種是不自覺產生的另一個自我,與自覺的自我對立但同時互補。”
綜上所述,雙重人格中的另一面可以是自己內心的一部分,也可以指另一個或幾個主體。在兩個自我矛盾存在的二元模式中,雙重人格可以代表本我與他我、真我與假我兩個自我從和諧統(tǒng)一到矛盾對立之間的關系。兩個自我之間的關系不見得只是否定或對立,還包括并列、接受和認可,并混之以愛與恨、希望與失望的百感交集。美國華裔女作家張嵐 (Lan Samantha Chang)的中篇小說《渴望》(Hunger)中的雙重人格體現(xiàn)了這種動態(tài)情感,其多樣化的特點區(qū)別于黃秀玲談到的亞美文學中常見的種族陰影。它不僅是主人公希望擺脫的、令人厭惡、羞恥的部分,還是人物積極追求、渴望得到的事物的影射。通過展示這部小說中一對華裔移民夫婦的雙重人格,分析自我性格雙重性的種種表現(xiàn)形式,同時指出這種雙重人格的形成是自己不適應或者努力去適應移民環(huán)境,內心追求完美和成功的心理反應,是個人、社會和歷史等多方面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
《渴望》講述了一個華人移民家庭如何適應新的美國環(huán)境的故事。故事主人公之一、敘事者阿敏為了追求新生活而移居美國。她在一家中餐館作服務員時偶遇老田,并與其結婚生子。老田當初為了實現(xiàn)音樂家的夢想而放棄家庭,千辛萬苦來到美國,起初在一所音樂學院當代課教師,后來因為無法取得助教職位而被迫放棄音樂,淪落為餐館服務員?,F(xiàn)實生活的殘酷迫使老田將自己未竟之志強加給兩個女兒,他不顧女兒們的感受,一意孤行,頑固地、瘋狂地一心培養(yǎng)女兒成才。一家人生活在老田追求藝術成功的極度渴望之中痛苦萬分。與許多其他華裔文學作品一樣,這部小說的主題也是有關華人移居美國后文化適應,可以與其他華裔女作家如譚恩美(Amy Tan)和任璧蓮(Gish Jen)的作品相媲美 。但這部小說在敘事角度方面與這些作家的作品存在明顯不同。小說細致入微地刻畫了人物內心的激烈斗爭,通過細膩的心理描寫、人物的內心沖突關注兩代人之間的矛盾。敘事者在講述種種矛盾沖突時總是傳達出雙重信息,每件事都有兩種真相,每個人身上都存在兩個自我,表現(xiàn)出雙重性格——渴望與冷漠、外表的平靜與內心的澎湃,表面上顯得滿足,內心卻極度渴望。小說人物的雙重內心世界及雙重自我的存在打破了人性的內在統(tǒng)一。《渴望》就是在中美雙重文化背景下借助人物的雙重人格探討文化融合問題。他們熱切追求理想,人格分裂正是移民應對新文化環(huán)境的心理反應機制,雙重性格是個人、家庭、社會、文化相互作用的結果。反復出現(xiàn)的各種“我”強調了自我的存在價值。在內心分裂的狀態(tài)下,主人公仍堅定地追求完美。
小說題目強化了故事內容的兩個極端。英文hunger的字面意思是饑餓,而小說中沒有任何真正生理意義上饑餓狀態(tài)的描寫,相反人物在飲食方面得到了精心照顧。他們或者吃得很飽,或者沒有什么食欲。作者張嵐將身體概念上的饑餓轉化成一種精神狀態(tài),小說表現(xiàn)了主人公渴望獲得愛和成功,甚至是社會和家庭的認可。精神饑渴是小說四個主人公行為舉止的普遍狀態(tài),父親老田是一位失意的小提琴手,渴望藝術成就;敘事者母親阿敏渴望家庭關愛和尊重;大女兒安娜因為沒有音樂天份而遭到父親冷落,渴望父愛;小女兒茹絲被禁錮在父親的藝術家夢想中,渴望自由。每個人都掙扎在希望、失望及愛恨交織的種種渴望中。張嵐正是通過人物的種種渴望訴說著他們的移民和成長經(jīng)歷。
無論在文學作品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都不乏有人表現(xiàn)出雙重性格,但不能認為他們都具備雙重人格。只有當一個人的兩種極端性格成為自己內心沖突以及外在矛盾的產生根源時,才能說這個人具有雙重人格 。老田是故事中人格分裂最明顯的人物,內心中真我和假我兩個自我一直處于抗爭狀態(tài),這種對立都源于個人追求與社會現(xiàn)實的脫節(jié)。
在《分裂的自我》(The Divided Self)中心理學家萊英(Laing,1969:15)將精神分裂定義為“個人的全部經(jīng)歷呈現(xiàn)兩種分裂形式:一是與周圍世界分裂,二是與自己分裂”,癥狀表現(xiàn)為“無法與他人或周圍世界融洽相處,相反,感到絕望、孤獨;覺得自己不是完整的人,而是以各種形式分裂存在,身心不統(tǒng)一,覺得有兩個甚至更多的自我存在”。不同自我之間存在距離,二者的分裂逐漸發(fā)展成為萊英所說的假我系統(tǒng)。這會使人想到還存在另一個自我,即真我或者如萊英所說的內心的我,隱藏在假我背后。萊英(ibid.:102)強調假我的一個重要特征是“沒有成為實現(xiàn)或滿足真我的媒介”。假我的存在使人感到自我未被體現(xiàn) ,即自我與身體分離,這樣的人“在壓力下覺得自己的一部分與身體脫離”(ibid.:68)。
根據(jù)萊英的論述,老田的內心表現(xiàn)出分裂傾向。他與周圍世界格格不入,與自己工作的音樂學校關系微妙,無法融入學校的社交圈子。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存在空白,沒有人知道他移民美國之前的童年和家庭,也不清楚少年的老田如何從美國北部流落到紐約州。老田的物質生存可以看作是假我的存在,精神追求來自真我。他的兩個自我完全對立,假我是個沒有前途的少數(shù)族裔音樂教師,真我是位懷有崇高藝術追求的音樂家;假我在中餐館作服務員,可以有吃有喝,品嘗中國美食,真我因夢想逝去而一直處于渴望(hunger)狀態(tài)。假我和真我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距,假我逐漸強大,無法體現(xiàn)真我,而真我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二者在抗衡中此消彼漲,打破了老田內心的平衡,引發(fā)了心理沖突。老田分裂為兩個相互排斥的身份和角色,妻子阿敏強烈感到“直到他丟了工作我才覺得他完了,他內在的東西好像已經(jīng)燃燒殆盡,倒在地上,只剩下一副軀殼”(Chang,1998:61)。這副軀殼就是萊英(Laing,1969:76)所說的面具、假面。老田好像帶著面具生存,保護真我的完整。也就是說,他的面具人格“無法形成健全的人格”(ibid.)。他認可內心的自我,剩下的假我只是一個面具或空殼。
真我和假我交替出現(xiàn),互相排斥,老田的身份也隨之變化。當他輔導女兒練琴時,真我登場,將假我和飯館的工作一并拋在腦后;當他離家上班時,他的軀殼走在冷風中,壓抑內心的渴望,以假我代替滿懷憧憬的真我。在人生舞臺上,老田輪流扮演著兩個角色,他對假我的事情漠不關心,對真我的追求過分關注,表現(xiàn)出妥思妥耶夫筆下人物“炙熱的冷漠”,反映了“人類內心普遍存在的一種情感對立:自戀與自卑”(徐桁,2011:144)。兩個自我的矛盾存在使老田對某些事情心不在焉,對另一些事情卻精益求精。萊英(Laing,1969:76)認為,他“沒有感到真我參與假我所做的事情,對假我所做的所有事情都越發(fā)覺得虛偽和徒勞”。假我雖然強大,但老田的真我并沒有屈服,而是進一步外化為另一個主體,超越個人范圍,將自己的影響力延伸到其他個體。緊張的小提琴訓練再現(xiàn)了老田的內心矛盾,兩個女兒依次代表了老田的真我——那個滿懷希望的自我。萊英(Laing,1969:55)認識到人格分裂的人缺乏安全感,“如果離開了其他人,自己無法實現(xiàn)自我的存在”。也就是說,這樣的人無法形成獨立的自我,他的身份的確立有賴于與自己互補的另一個人的成功才能實現(xiàn)。但依賴他人的身份訴求可能導致“完全投入于那個人而失去自我”(ibid.:46)。當從他人身上無法獲得認可時,就會感到自己身份的虛無飄渺。老田依靠女兒維持自己的身份,茹絲宣布放棄音樂,否定了老田身份的存在,真我被粉碎了,只剩下了假我。
與老田一樣,敘事者阿敏也同時具備雙重人格。她的性格雙重性與自我、身份等概念密切相關。阿敏特別清楚自己移民女性的身份。她受到性別和種族雙重壓迫,在家庭中負責丈夫、孩子的日常生活,在社會上除了服務員沒有更好的就業(yè)選擇。卑微的家庭和社會地位使她意識到自己特別需要自我肯定與家庭和社會的認可。阿敏的他我以各種象征意義和比喻意義的形象出現(xiàn),如分裂、靈魂和鏡像等。這些形象有具體的、抽象的或真實的、想象的,無論何種形式都生動表現(xiàn)了雙重壓迫下的自我存在。阿敏希望通過認識本我與他我的異同努力構建自己作為母親、妻子的女性身份以及作為美籍華裔的文化身份。
阿敏的分裂性格表現(xiàn)為兩個自我的對立,一個是外表幸福的阿敏,生活中有孩子、丈夫的關愛;另一個是內在渴望愛的阿敏,經(jīng)常半夜醒來,幾個小時無法入眠,琢磨到底出了什么問題(Chang,1998:29-30)。阿敏的彷徨表現(xiàn)出她的性格存在明顯的兩重性,雙重性格將她一分為二。羅杰斯(Rogers,1970:16-17)認為,人在壓力下產生分裂,他強調兩個分裂個體之間的矛盾,“產生這樣的分裂是由于愛與恨……主動與被動”。阿敏的分裂源于丈夫老田追求音樂家夢想的壓力,老田對音樂的癡迷打破了每個人的內在平衡和整個家庭的和諧,使阿敏處于渴望家庭關愛和自我完整的狀態(tài)中。阿敏內心的兩個自我沖突外化為兩種完全相反的做事方式,一個阿敏相信宿命,另一個阿敏不信。有時采取行動使命運處于自己的掌控之下,有時對事情的發(fā)展聽之任之。外表平靜的阿敏內心澎湃,總在想“我要是能……改變什么就好了”(Chang,1998:83)。她對女兒們遭受老田的瘋狂、憤怒而感到內疚,后悔沒有更好地保護她們,但又相信這是無法改變的命運。
阿敏活著的時候內心的饑渴將她一分為二,去世后饑渴的自我影射為另一個世界的主體,形成靈魂的鬼影,構成了另一種形式的他我。幻想中的他我見證并敘述著安娜的生活,成為安娜的“守護天使”(Rogers,1970:2)?;孟胫械乃页蔀閿⑹抡撸o人感覺阿敏還活著,不愿將女兒拋下,反映了女性的母愛本性。故事中提到一個人的靈魂回來是為了報仇或者為了完善過去的自己。如果阿敏靈魂歸來是出于后者,希望彌補沒能保護女兒免受傷害的內疚,這樣似乎可以減輕她的內疚。鬼篇模糊了現(xiàn)實與想象的界限,感覺故事一直在繼續(xù)。如果兩個完全相反的世界——生命與死亡之間有可能建立起溝通,其他截然相反的兩種極端,如主流與邊緣、美國現(xiàn)實與移民背景,達到平衡也就不成問題了。
阿敏另一種形式的他我——鏡像反映了她自己和鏡中影像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擴展到與安娜之間的母女關系。一個人通過自己的外在形象認識自己,當通過另一個我觀察自己時,就會對自己的身份表現(xiàn)出更強烈的危機感。這一自我認知過程對阿敏來說尤為重要,因為她經(jīng)常處于兩個對立自我的抗衡狀態(tài)之中。通過參考其他形象(如鏡像中的我或安娜)作為自己的另一部分,阿敏思考、定位自己的女性身份。當為女兒在商場里買衣服時,阿敏注意到安娜因為長得與自己相像而不愿意看鏡子中的她,不愿與她目光接觸 (Chang,1998:66-67)。安娜不認可與母親的相像之處,不想步母親的后塵。一方面她不愿意繼續(xù)像母親那樣作全職家庭主婦和兼職餐館服務員的生活,另一方面不愿接受自己和母親在家庭和社會上不受歡迎的劣勢地位。阿敏質疑由她們共同的面部特征黃皮膚注定的共同命運,“難道在臉上和身上刻著我們不希望、也感受不到我們是最值得愛的嗎?”(ibid.)。雖然安娜不認可母親的鏡像,但母女之間聯(lián)系緊密,這種聯(lián)系不僅是血親關系,更是出于相似的社會地位,她們都被排斥在男權體系的家庭和社會之外。當阿敏越發(fā)對自己的丈夫感到陌生,當老田在感情上拋棄了安娜,這兩個不受歡迎的女性彼此培養(yǎng)了相互依賴的親密關系。阿敏回憶著安娜的相伴,“傍晚和晚上,我和安娜做伴……我們一起度過了那么多年”(ibid.:80)。
戴勒斯基(Daleski,1984:18)解釋了小說中運用他我的寫作方法的共同理論:“作者自覺或不自覺地塑造另一個自我,以小說的形式表達自己心里的分裂,這種分裂或者是由純粹個人問題引起,或者涉及更廣泛的文化問題,或者二者皆有?!贝骼账够鶎⑺耶a生的原因歸于作者個人心理和文化背景共同作用的結果。我國學者在分析雙重人格形成原因時也注意到這是內因和外因共同作用的結果(惠繼東,2007:38;林國新,2006:27-28等)。
張嵐小說的文化背景涉及廣泛的社會和歷史因素。在家庭和社會雙重壓抑的氛圍中,老田仍然固執(zhí)地懷有實現(xiàn)藝術夢想的激情。小說中提到人的命運由緣分主宰,緣分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注定給你的那部分愛”(Chang,1998:17)。老田不愿接受注定的命運,他努力奮斗希望改變命運,當希望渺茫時,仍義無反顧地堅持著。雖然個人奮斗被排除在主流價值體系之外,但他不惜一切代價自覺或不自覺地與社會秩序進行著抗爭,甚至以犧牲自己和深愛的家人為代價。這是積極進取的行動,因為在歷經(jīng)沖突、挫敗和沮喪后仍懷有一個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堅定信念。
阿敏的雙重人格則表現(xiàn)出了自我。強烈的自我意識肯定了主體在本不該存在的環(huán)境中的客觀存在。各種形式的他我與阿敏作為華裔婦女的身份相關,無處不在的形象將存在主體具像化。而阿敏的另一個自我不是自己原本形象的重復,而是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正是通過這些變化突出了他我所表達的訴求。對自己的重新定義表明阿敏努力適應社會環(huán)境、家庭和自己本身的劣勢狀況。這是阿敏處理自己身份窘境的方法,通過這種應對機制她積極處理各種不同,如與主流群體種族和性別的不同、與丈夫意見的不同等,肯定了自己作為第三世界少數(shù)民族女性、妻子和母親的他者身份。因此,雙重人格體現(xiàn)了他者被壓抑的文化身份。
小說中的主人公吃得很少,他們是小食客、小人物。如果如《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中母親所說的“大食客獲勝”(Kingston,1976:90),《渴望》中的這些小食客努力爭取獲勝,但卻失敗了。黃秀玲(Wong,1993:77)認為,亞美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眾多大食客表明了為了生存并融入美國社會,亞裔移民可以吞下任何食材。這些小食客展現(xiàn)了移民生活的另一面,他們不愿默默接受自己的命運,作為廉價勞動力遭受種族歧視和排斥,被視為無法融入美國社會文化的另類,他們有自己物質上和藝術上的夢想。當物質生存超越必需的界限時,追求奢侈變得更為重要了,或者說當移民的生活必需還沒有得到完全滿足時,他們心里仍向往奢侈。對奢侈的向往是人性的共識,不分性別、種族和文化背景。對美籍華裔而言,這種奢侈與身份相關。他們的身份首先應該具備必要條件,即消除歧視、限制,完全享有公民權。應該有更高標準的奢侈,如追求事業(yè)成功、精神愉悅,實現(xiàn)自我價值。小說主人公不是為了賺錢而移民,老田希望藝術上獲得成功,阿敏是為了追求新生活。
從文學角度看,對自己他者身份的肯定顯示了移民群體的力量。這種力量目標在于與家庭和社會上的他者地位作斗爭。老田和阿敏沒有接受注定的命運,他們的雙重人格可以看作是來自第三世界移民矛盾生存狀況的反映,即物質生存與精神追求、逝去的過去和焦灼的現(xiàn)實、身體的滿足和情感的饑渴之間的矛盾。
《渴望》中移民夫婦的雙重人格無論以何種形式出現(xiàn),真我與假我、自我與他我身份之間總是存在分歧,展現(xiàn)了移民背景下人物內心世界的復雜,表現(xiàn)了移民主體努力適應主流文化的永恒主題。小說中主人公周圍同事的表面友好掩蓋了內心的敵意,夢想在實現(xiàn)夢想的國度日漸渺茫,種族歧視在平等的社會盛行。雙重的現(xiàn)實復雜隱晦,令人捉摸不透。小說人物力圖建立另一個我來處理個人、家庭和社會矛盾與分歧的現(xiàn)實狀況。因此,雙重人格是個人心理應激、社會矛盾和文化沖突導致的結果。通過探索人物的雙重人格,作品展現(xiàn)了破碎、復雜的內心世界,揭示了人性的隱蔽方面,以他我為切入點,刻畫了存在人格障礙的人物渴望和諧與完整。真我與假我、本我與他我的復雜性使小說以獨特的雙重方式頗具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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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106.4
A
1008-665X(2015)05-0059-06
2015-05-14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女性流散文學研究”(14FWW014)
程梅,女,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流散文學
曹海陵,女,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應用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