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寶祥
(首都師范大學(xué)政法學(xué)院,北京 100048)
墨子“明鬼”的意義與論證
田寶祥
(首都師范大學(xué)政法學(xué)院,北京 100048)
在先秦諸子百家中,墨子的思想體系是相對完善的?!笆摗敝饕?wù)闻c倫理,“墨辯”六篇強調(diào)邏輯,“備城門”十一篇涉及軍事。同時,墨子的思想也是有效的、合理的、具有超越性的,就連爭議最大、批評最多的“明鬼”論也不能說絕無意義。其一,“明鬼”上與“天志”契合,下與“非命”呼應(yīng),乃墨子“天—地—人”三體一統(tǒng)的精神框架與道德范式之重要構(gòu)成。墨子“十論”并不存在哪一論統(tǒng)籌其他九論的可能,因此“明鬼”為“兼愛”服務(wù)的說法,也不足為信。其二,墨子“明鬼”,絕非宣揚迷信、蠱惑人心。在筆者看來,“明鬼”的目的恰恰在于打破懷疑,為強力人格掃除障礙,達(dá)到個體精神世界的完善。
明鬼;天志;二重意義;邏輯論證 ①
一直以來,鬼神之說都困擾著人類社會,無論我們的頭腦如何理性、方法如何科學(xué),也不能徹底消除它的影響。為什么人會好奇一切不可知的事物;為什么人常常失眠多夢、神情恍惚、胡思亂想;為什么人明明怕鬼卻還對鬼充滿好奇;為什么科學(xué)越進(jìn)步、思維越開化,神秘主義、懷疑主義反而越來越普遍?可以說,鬼神之說既是整個人文哲學(xué)的隱痛記憶,又是傳統(tǒng)中國急欲割離卻始終藕斷絲連的一條臍帶。
先秦諸子當(dāng)中,將鬼神之說學(xué)術(shù)化、系統(tǒng)化的只有墨子一人?!赌印っ鞴硐隆酚性唬骸坝刑旃?,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為鬼者?!痹谀涌磥恚诵挠腥诵闹?,天有天之鬼,連山水都有一個可以依傍的性靈之鬼??梢哉f,承認(rèn)“鬼”的存在,前提是承認(rèn)精神的存在。既然精神可以主導(dǎo)人的行為,作為精神產(chǎn)物的“鬼”,自然可以對人的行動施加影響。墨子認(rèn)為,一切有靈性的事物,在現(xiàn)實世界里都有一個完美的終善的參照,對于好人而言它是一種道德的引導(dǎo),對于惡人而言則成為一種嚴(yán)苛的警惕。墨子從沒有對“鬼”和精神做具體的拆分,而是將它們混同為一種高度的“絕對”。這種精神性的產(chǎn)物蘊藉于人的肉體,可生可滅。
墨子“明鬼”,并非真正強調(diào)鬼神的存在,而是提供一枚神性化的“警鈴”。與儒家之“慎獨”的相同之處在于,都有人格自警、言行約束的訴求;不同之處在于,儒者是自律,墨者是自苦,儒家“慎獨”意在省己修身,墨家“明鬼”旨在敦人力行。
墨子所明之“鬼”,不是站在科學(xué)對立面的封建迷信,而是根植于人們心中的那部分牢不可破的精神產(chǎn)物,它既不消極,也不反動。墨子認(rèn)為,歷代的圣王心中都住著一個大禹或文王,它是圣王之道的完美象征。而對于普通大眾,鬼神之道又被賦予另一種含義,它包含著極難實現(xiàn)的真善,因為它的高尚不可及,所以最初的指引就不可避免地轉(zhuǎn)向了靈性的約束。
《明鬼下》有云:“天下之陳物曰:先生者先死?!边@足以表明墨子現(xiàn)實主義的立場。墨子雖論生死,但同孔子一樣,不追問彼岸或往世的問題;也同莊子一樣,對生命持有本真、開放的態(tài)度?!跋壬呦人馈保四由軐W(xué)最強有力的一句,也是對宣揚“長生不死”的江湖術(shù)士之有力回?fù)?。墨子認(rèn)為,先出生的先死亡,這是不可違逆的生命規(guī)律。也就是說,如無疾病或特殊變故,年長者一定比年幼者先衰、先死。在自然生長的狀態(tài)下,父母兄長一定先于自己實現(xiàn)生命的終結(jié)。
既然每個人都要死,那么葬禮的厚與薄又有什么分別呢?尊重逝者、緬懷逝者,不一定要通過“入斂之禮”的重加來體現(xiàn)。在墨子看來,與其以盛大的形式、豐厚的祭品“葬人”,不如以這種恭敬謹(jǐn)慎的方式“祭天”、“敬鬼”。“天”、“鬼”的意志若可通達(dá),人類最普遍的愿望和理想就有了寄托,個體在現(xiàn)實生活的一切言行,于道德和心靈上就有了強大的依靠。
墨子曰:“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實將欲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當(dāng)若鬼神之有也,將不可不尊明也,圣王之道也?!边@段話不可謂不深刻。墨子“明鬼”,并不指望人們在形式上承認(rèn)“鬼”,而希望在人們的精神世界植入一種強烈的“絕對道德”,這可能是墨子對孔子“畏天命”論的最大繼承。在這個意義上,墨子不能算作是儒家思想的完全背逆者。
墨子的思想體系,在結(jié)構(gòu)上像一個燈籠。重點是上下兩端以及中間的軸心部分,即“天—人—鬼”的縱向關(guān)系。“兼愛”、“尚賢”、“非攻”、“非命”處于結(jié)構(gòu)的中端,是墨子思想的精華,也是人倫關(guān)系這一層面的展開。
墨子是個唯理主義者,不完全唯物,也離唯心相距甚遠(yuǎn)。墨子論“鬼”,是在考慮了一切邏輯可能之后,對天人的二元體系所做出的推衍。所明之“鬼”,一方面與有志之“天”上下呼應(yīng),和“天志”的特性相似,也是道德與神秘二性兼有,缺一不可;一方面在天人關(guān)系中充當(dāng)中介的角色,具有情感疏通的功能??梢哉f,“明鬼”論的闡發(fā),基本意味著墨子“天、人、鬼”三元一體說的完成。
墨子“明鬼”,在邏輯體系上有意義;在人格養(yǎng)成的層面,也有意義。實際上,在整個工業(yè)時代以前,人們的心中多少保留著關(guān)于“鬼”的幻想。而墨子所要“明”的,就是隱于人之精神內(nèi)部的這一“恍惚”存在。試舉一例:日常生活中,人們遇到珠簾,會下意識地掀開。這時,若一只蜘蛛見在簾上,人們必受驚嚇。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當(dāng)受驚者掀開簾子時,一定會下意識地想起蜘蛛??梢哉f,“蜘蛛”所造成的心靈恐怖,每次掀簾時所產(chǎn)生的觸覺緊張,以及人作為高等動物天生所具有的膽怯和敏感,所有這些看似荒誕實則普遍的精神表征,都指向了孔子所不語卻又不言自見的“鬼神”。在墨子看來,它們強大到足以構(gòu)成一個體系,一個真實得令人敬畏的嚴(yán)肅系統(tǒng)。它可以抑制并逐漸消解一個人內(nèi)心的狂熱、躁動與傲慢,即尼采所崇尚的酒神精神——狄奧尼索斯式的激情主義。
墨子認(rèn)為,沖動的感性傷人害己。任何時候,理性都是第一選擇,容不得半點猶豫。同時,墨子還指出,平息沖動、養(yǎng)成穩(wěn)定人格的最好方式,不是說教,而是警斥。為了避免人們在處理問題時感情用事,墨子預(yù)先設(shè)定了一個絕對正義的代表——無上的“天”。這一“人格化的天”,只在道德上起引導(dǎo)和糾正的作用,而不對人的具體生活強加干預(yù)。對于自我約束力差、妄自尊大的人來說,“明鬼”的警斥是第一環(huán)節(jié),“天志”的約束是第二環(huán)節(jié),“兼愛”的行動才是環(huán)節(jié)的完成。若從“兼愛、非攻、尚賢、尚同”四者的實現(xiàn)意義上講,墨子“天志”、“明鬼”之隱性效應(yīng),要比周王室明目張膽的暴力強制合理得多。
《明鬼下》篇引《詩經(jīng)·大雅》“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一例,來論證鬼神在先代圣王那里早已有之。如鄭杰文所說,這是一種典型的“以《詩》為史”的方式。墨子擯棄了孔子關(guān)于“禮樂教化”的那套觀念,吸收了人性之“善”與道德之“仁”的部分學(xué)說?!赌印窌卸嗵幰谩对娊?jīng)》、《尚書》中的言論與軼事,即是證據(jù)。
墨子論證鬼神存在,主要傾向于樸素的經(jīng)驗主義。《明鬼下》有云:“何不嘗入一鄉(xiāng)一里而問之,自古以及今,生民以來者,亦有嘗見鬼神之物,聞鬼神之聲,則鬼神何謂無乎?若莫聞莫見,則鬼神可謂有乎?”墨子以民間的經(jīng)驗證明,鬼神的存在在邏輯上是可信的。原因很簡單:有人見證過鬼神之狀,聽聞過鬼神之聲,況且這不是什么不切實際的謠傳,鬼神之說古已有之,世人皆可形容。墨子的結(jié)論是:只要有一人見識過鬼神,已說明鬼神之存在是可能的;反之,如果鬼神不存在,那么見聞之說和經(jīng)驗之談從何而來?可以說,在“明鬼”的論證上,墨子捍衛(wèi)了自己的立場,所采取的雙向論證和經(jīng)驗論也合情合理。
為了在立論上更為充分,墨子提出了“鬼神之有”的憑準(zhǔn),即“眾之所同見無眾之所同聞”,這正是墨子邏輯論證的高明之處。一個人可以撒謊,編造自己遇鬼的事實,但千人萬人不可能同時撒謊,畢竟巧舌之辯在真相面前是站不住腳的?!睹鞴硐隆吩疲骸胺矚⒉还颊?,其得不詳,鬼神之誅,若此之憯遫也!以若書之說觀之,則鬼神之有,豈可疑哉?”文本所指,乃“中心折脊、殪車中、伏弢而死”的周宣王。墨子認(rèn)為,由于他歪曲正義,殺死無辜之臣杜伯,才招致“鬼神之誅”,遭受慘死的厄運。像這樣的證例,《明鬼下》篇中多達(dá)五處,且例例觸目驚心,“為君者以教其臣,為父者以警其子”,足見影響之深遠(yuǎn)。
《墨子·公輸》云:“治于神者,眾人不知其功,爭于明者,眾人知之?!逼毡榈慕忉屖牵涸诒澈筮\籌帷幄之人,人們往往不了解他的功績;在明處爭名奪利之人,則避不開天下睽睽眾目。墨子從儒家繼承了是非善惡的道德心,又較早地提出了得失利害的功利心。不過,這并不能說明孔子就不如墨子高明,只能說墨子在處理現(xiàn)實問題上少了些傳統(tǒng)的束縛、多了些超前的考慮。
墨子的功利包含個人主義,卻遠(yuǎn)遠(yuǎn)高于個人主義。孟子曲解了墨家的“兼愛”,才會有后來類似“無父”的言語攻擊。墨子與楊朱相反,并不主張先為自己,而是最大化地先為勞苦大眾爭取利益。墨子也提倡理性的“善”。在他看來,判斷是非善惡不能僅靠耳聞與目睹,也不能完全依賴感性的經(jīng)驗和主觀臆斷,只有經(jīng)過多次的考證和多方的核實,才能在法理上獲得可以憑依的證據(jù),實現(xiàn)最大可能的公平與正義。
《明鬼下》有云:“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尚賢而罰暴也,則夫天下豈亂哉!”在墨子的體系中,“天志”的位置先于且高于“明鬼”,后者并不能取代前者行使“尚賢罰暴”的權(quán)力。這也就意味著,即便全天下的人都喪失了對鬼神的信賴和敬畏,只要“天志”的絕對權(quán)威尚在,天下也不至于無道而大亂。因此,這兩句是存在邏輯漏洞的,即在因果之對應(yīng)關(guān)系上夸大了“鬼神”之于“天下”的影響。
海德格爾認(rèn)為,“任何存在論,如果它不曾首先充分澄清存在的意義并把澄清存在的意義理解為自己的基本任務(wù),那么,無論它具有多么豐富多么緊湊的范疇體系,歸根到底它仍然是盲目的,并背離了它最本己的意圖?!比魏我环N學(xué)說,在創(chuàng)立之初都有其直接之目的,當(dāng)下的學(xué)術(shù)研究所提供的部分認(rèn)知,比清代文本里的一些思想線索更可信、更接近諸子本意,是完全可能的。研究文本,最終還得復(fù)歸文本。任何深刻的本質(zhì),都無法從后來的推測中得出,只有回歸問題產(chǎn)生的歷史情境,才能沖破表象、真實呈現(xiàn)。
對于墨學(xué)而言,復(fù)滅容易復(fù)興難。之所以一度中絕,恐與歷代古籍的不錄、粗錄與誤錄大有關(guān)系。與歷史近況較為不同,近一百五十年來關(guān)于《墨子》文本的關(guān)注與解讀,無論從數(shù)量上、還是質(zhì)量上都有顯著增長。當(dāng)然,這一階段也有它的問題存在。尤為突出的是,墨辯六篇以及整個邏輯的部分被過分拔高,“天志”、“明鬼”的部分則被深深打上了落后、迷信的烙印??梢哉f,對傳統(tǒng)文化中的“鬼神論”進(jìn)行“一刀切”和“全盤否定”,在某種程度上加深了人們在面對一切非理性問題時的困惑,遮蔽了人的內(nèi)心,混淆了人的判斷。以至于現(xiàn)在重新考證墨學(xué)之思想體系,反倒顯得不合體統(tǒng)。
古今中外,很多偉大的哲學(xué)家,在知識體系的構(gòu)建層面,都不會對神秘主義視而不見,墨子在“明鬼”、“天志”的論證上保留神秘主義的傾向,反而難得。它無損于其思想的深刻性與正義性,反而使其體系更加平衡、豐富、兼具人文關(guān)懷。有學(xué)者認(rèn)為,“明鬼之說”乃墨子刻意為之,目的在于籠統(tǒng)人心、愚弄大眾,以反其道的方式推行“兼愛”、“非攻”之人道主義。這類說法有可取之處,但缺陷在于,忽視了“明鬼”在墨子“十論”體系中的地位,也消解了“明鬼”意義上的多重性。
個人認(rèn)為,解讀《墨子》的方式有兩種:一是“照鏡子”,二是“擦鏡子”。“照鏡子”的方式是古今觀照、古為今用。既可正向地從《墨子》文本中汲取新鮮的養(yǎng)分,為當(dāng)下的文化建設(shè)服務(wù);也可逆向地從當(dāng)代視角和當(dāng)下理論切入,去理解《墨子》文本中的疑難問題。“照鏡子”的方式,強調(diào)現(xiàn)實意義與作用,適合大多數(shù)人;“擦鏡子”的方式,反對“智巧”和過度闡發(fā),注重本意深究和不走樣的傳承,更適合知識分子。對于處于文化墻角的墨學(xué)而言,重點已不是“照鏡子”,而是“擦鏡子”。一種傳統(tǒng)的學(xué)說只有彰顯出其內(nèi)在的思想優(yōu)勢,它才有資格在當(dāng)下的價值體系中獲得足夠醒目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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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楊全順]
The Significance and the Argument of Mo-tse's Thought of"On Ghosts"
Tian Bao-xiang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48,China)
In the pre-qin schools of thought and their exponents,Mo-tse's thought system is relatively perfect."Mohist Ten Theories"mainly talk about politics and ethics,six chapters of"Mohist Logic"emphasize the logic,eleven chapters of Beichengmen involve military.At the same time,the Mo-tse's thought also is effective,reasonable and transcendent,even the most controversial,the most critical thought of"On Ghosts",we can not say it no significance.First,"On Ghosts"agrees with"Will of Heaven",and works in concert with"Anti-Fatalism",which is an important component of mental framework and moral paradigm of Mo-tse's tian-h(huán)uman-earth triad.In"Mohist Ten Theories",the possibility that one theory co-ordinate the other theories does not exist.Therefore,the argument,"On Ghosts"is in the service of"Universal Love",is not credible.Second,Mo-tse's thought of"On Ghost"is not propagandizing superstition and confusing the people's minds.In my opinion,the purpose of"On Ghosts"is to break the suspect,remove obstacles for a strong personality,and achieve the improvement of the individual spiritual world.
On ghosts;Will of heaven;Double meaning;Logical argument
B224
A
1004-7077(2015)03-0059-04
2015-04-20
田寶祥(1989-),男,甘肅慶陽人,首都師范大學(xué)政法學(xué)院2014級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先秦哲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