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環(huán)環(huán)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北石家莊050081)
論普希金小說的狂歡化色彩
——以《打扮成農家姑娘的小姐》等為例
王環(huán)環(huán)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北石家莊050081)
普希金《別爾金小說集》中的兩部小說《打扮成農家姑娘的小姐》和《棺材店老板》具有濃厚的狂歡化色彩,主要表現為雙重性的狂歡化人物、狂歡化的儀式和狂歡化的廣場等。普希金通過狂歡化的書寫,揶揄諷刺了小商人的自私自利行為,贊揚了女性可以主動追求愛情的精神,寄托著作者對自由愛情和理想生活的追求,以及對民間文化的關注。
普希金;《打扮成農家姑娘的小姐》;《棺材店老板》;狂歡化
普希金的《別爾金小說集》是俄國現實主義小說的奠基之作,作品集包括五個短篇小說《射擊》《暴風雪》《棺材店老板》《驛站長》《打扮成農家姑娘的小姐》,其中《打扮成農家姑娘的小姐》和《棺材店老板》中有明顯的狂歡化色彩。巴赫金認為“狂歡化的淵源,就是狂歡節(jié)本身”[1]173,并指出:“狂歡化有構筑體裁的作用,亦即不僅決定著作品的內容,還決定著作品的體裁基礎。”[1]173所謂的狂歡化,就是將狂歡式轉為文學的語言。巴赫金在其著作《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提及,“普希金有一些狂歡化程度很深的作品,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如《鮑里斯戈都諾夫》、別爾金小說、在保爾京寫的悲劇、《黑桃皇后》”[1]211。本文主要從雙重性的狂歡化人物、狂歡化的儀式和狂歡化的廣場等方面,對《打扮成農家姑娘的小姐》和《棺材店老板》的狂歡化色彩進行分析。
在狂歡節(jié)上,人們總是戴著面具或者化上妝,通過游藝活動和狂歡化的演出,暫時地、象征性地改變自己的地位,擁有更多的自由和權力,表達出內心獨特的世界感受。化妝后的人具有雙重性特征,一個人身上可以有兩個身份。巴赫金認為,“對于狂歡化的思維來說,非常典型的就是成對的形象,或者相互對立(高與低,粗與細等),或是相近相似(同貌與孿生)”[1]165。這里的成對的形象,就是所謂的雙重性形象。
《打扮成農家姑娘的小姐》中的麗莎是雙重性的狂歡化人物,她從仆人那里知道鄰居阿列克謝風姿颯爽,深得姑娘們的喜愛,她故意裝扮成鄉(xiāng)村姑娘,接近阿列克謝。她變成村姑,改變了貴族小姐的身份,把高貴與低下集于一身,來挑戰(zhàn)嚴肅性的封建家長制度和等級觀念。麗莎還通過狂歡化的化妝,戲仿家庭教師,與古板嚴厲的形象形成鮮明對照。
貴族小姐麗莎每次都戴上面具去約會,穿上農家姑娘的破舊衣服,滿口說的都是鄉(xiāng)下話,她告訴阿列克謝自己是鐵匠的女兒阿庫琳娜,貶低個人身份,與大地有了直接聯(lián)系,這種“貶低化,在這里就意味著世俗化,就是在這靠攏吸納因素而同時又是生育因素的大地”[2]2。在狂歡化的裝扮下,她既是小姐,又是鐵匠女兒,擁有雙重身份,具有兩重性。作為“鐵匠的女兒”,她身份卑賤,是無知的,連個俄文字母都不認識。同時又是地主格里戈利的愛女,地位高貴,從小受到很好的家庭教育。麗莎在阿列克謝面前充滿鄉(xiāng)下人的淳樸與天真,可是她又很聰明,阿列克謝教她幾次俄文,她不久便會讀信了。她將高尚與卑微、聰敏與無知結合在一起,自由大膽地追求自己的愛情。兩人交往時態(tài)度親昵而隨便,灑脫自由,滲透著狂歡化的世界感受。假扮村姑,是對貴族身份的降格化處理,對傳統(tǒng)階級觀念的顛覆,從中表現出作者對鄉(xiāng)村文明的肯定,他認為愛情中沒有地位的限制,男女地位平等。
麗莎的第二次化妝是對英國家庭女教師賈克森的戲仿。麗莎再次戴上面具,奇怪的裝扮使聚會成為狂歡化的鬧劇。賈克森平時愛涂脂抹粉,麗莎為了避免被阿列克謝認出,戲仿賈克森,穿得十分花哨,黑黑的皮膚上涂了一層白粉,束腰帶緊緊地勒著腰,就像一個大寫的“X”。在狂歡的滑稽戲仿中,隱含著普希金對本國盲目的模仿者們的嘲笑。麗莎的父親是典型的英國迷,他的莊園按照英國式建造,費財費力,作者在小說中也直接批評道:“可是用外國的方法,俄國的莊稼不成長?!盵3]55他是俄國社會中過度模仿者的代表,無疑成為普希金取笑的對象。
官方的生活與民間的生活完全不同,狂歡化的生活與官方生活是相互對立的,一種是自由狂歡的,而另一種則是緊張壓抑的。巴赫金通過對中世紀民間文化的研究,指出:“中世紀的人似乎過著兩種生活:一種是常規(guī)的、十分嚴肅而緊蹙眉頭的生活,服從于嚴格的等級秩序的生活,充滿恐懼、教條、崇敬、虔誠的生活;另一種是狂歡廣場式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充滿了兩重性的笑,充滿了對一切神圣物的褻瀆和歪曲,充滿了不敬和猥褻,充滿了同一切人一切事的隨意不拘的交往?!盵1]170當時俄國社會也是兩種生活:一種生活是,承接著彼得一世禁止父母包辦婚姻的法令,婚姻自由、愛情自主;另一種生活是,父母的話語權在子女婚姻問題上仍占統(tǒng)治地位,一部分人對婚姻沒有選擇權。普希金塑造麗莎這一雙重性形象,在于顛覆傳統(tǒng)的家長包辦婚姻,強調青年男女對愛情的自主權,尤其是女性可以主動地追求愛情,愛情可以忽略階級差異,男女雙方地位平等。普希金非常重視民間文化,對過度西化的情況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
狂歡節(jié)上的儀式具有雙重性和象征意義,加冕和脫冕是狂歡節(jié)最為重要的儀式。在狂歡節(jié)上,由民眾選出一個國王,笑謔地給他加冕,過了一定的統(tǒng)治時間,國王又在民眾的嘲弄、辱罵甚至是毆打中完成脫冕儀式。“所有的這些禮儀形式,同樣移植到文學中,使相應的情節(jié)和情節(jié)中的場景,獲得了深刻的象征意義和雙重性,或是賦予它們令人發(fā)笑的相對性,使之具有狂歡節(jié)的輕松感,使之迅速地實現新舊交替?!盵1]165
在《棺材店老板》中,鞋匠夸贊棺材店老板“活人可以不穿鞋子,死人卻不可以沒有棺材”[3]35,他因職業(yè)得到贊美,成就感油然而生,接受了鞋匠的邀請,被欣然“加冕”??駳g節(jié)上沒有永遠的國王,一切具有相對性和時間的限制,加冕本身就透露著脫冕的意味。參加宴會的都是商人,他們?yōu)樽约旱念櫩妥T附】?棺材店老板因特殊的職業(yè)受到別人的嘲笑,惱羞成怒,他發(fā)誓要請死人們來家里聚會。在夢魘中,他的顧客——死人的靈魂和骷髏——來到他家,一群鬼魂朝著他大聲喊叫、責罵并恐嚇他,向他撲來,他被嚇得魂飛魄散,跌倒在尸骨堆上?!叭枇R揭開被辱罵者的另一副真正的面孔,辱罵撕下了他的偽裝與假面具:辱罵與毆打在對皇帝脫冕?!盵4]這是廣場上的民眾憤怒地對國王進行嘲弄,給“國王”脫冕的場面。棺材店老板的自私行為和假面具被完全揭開。加冕—脫冕的過程帶著狂歡化的世界感受,死亡的同時又是新生,棺材店老板的行為受到了打擊,并通過狂歡的方式得到了教育。
《打扮成農家村姑的小姐》中有多次加冕和脫冕儀式,在這種儀式下,麗莎不停地變化身份。在狂歡節(jié)上,人們通過換裝為國王加冕,并通過辱罵、毆打、嘲笑或者改扮給國王脫冕。正是“這種儀式給了人們親近和狎昵的權利,可以破壞日常的社會生活規(guī)范”[2]230。麗莎每次約會之前都要被仆人改扮,改扮后她是鄉(xiāng)村姑娘的身份,回到家中,又要把原來的衣服換上,回到小姐的身份。她就像是狂歡節(jié)上的“國王”,穿上村姑的衣服是為她加冕,脫去衣服是脫冕儀式。不斷地被加冕和脫冕,在兩種身份之間自由穿梭,她既是這部喜劇的導演,又是置身其中的演員。在這個過程中體現著狂歡節(jié)的不斷更新精神,麗莎的思想也在改裝中不斷成熟,增加了故事的張力。麗莎小姐能夠超越個人身份,將村姑的美好品質注入性格中,打破了等級制的束縛,主導自己的愛情,敢于追求的精神是值得贊揚的。
“狂歡精神是一種快樂哲學。它能發(fā)現矛盾并用玩笑的態(tài)度將矛盾排除(哪怕是暫時的),從而獲得一種精神超越和心理滿足。”[5]狂歡化是對嚴肅性的消解,普希金運用狂歡化的思維和想象來處理嚴肅性的問題,對貪婪的行為沒有給予冷峻地打擊,而是融合了喜劇的笑料。對棺材店老板的加冕—脫冕,使悲劇因素和喜劇因素得到很好的結合,崇高和卑下相互接近,故事的悲劇色彩被減輕,增添了滑稽和笑謔的音符。麗莎小姐不斷地加冕—脫冕,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取消了封閉性和靜止性,體現了狂歡活動的交替和更新精神。
狂歡節(jié)是包羅萬象和全民參與的,人們并不是旁觀,而是真正地生活在其中??駳g節(jié)的地點是狂歡廣場,后來隨著狂歡節(jié)的發(fā)展,這種狂歡擴大到集市、客廳、大街、聚會或者舞會等場合。來到狂歡廣場意味著從壓抑、桎梏和緊張中解脫出來,脫離了常規(guī)的生活,擁有一種全新的世界感受。
《打扮成農家村姑的小姐》中,麗莎家的客廳變成了狂歡化的廣場,家庭聚會的氣氛因麗莎滑稽的打扮,變得輕松高漲,完全是狂歡化的場面:格里戈利因女兒的裝扮強忍著笑;法國女教師看到麗莎偷用了香粉和眉黛非常氣憤,并認為是對自己的嘲笑;阿里克謝裝作漠不關心;麗莎小姐拿腔拿調、扭扭捏捏,極盡表演之能事。
《棺材店老板》中主要有兩次狂歡活動,鞋匠的住宅、夢里棺材店老板家的房間都成了狂歡廣場。第一次狂歡是在鞋匠家宴飲的場面,棺材店老板和許多商人一起聚會祝酒,人們肆意地大笑,說話時帶著歡快詼諧的腔調,擁有了話語的自由權。大家舉杯祝福,鞋匠家人聲鼎沸,好不快活。
第二次狂歡活動在棺材店老板的夢境中進行,棺材店老板的房間成了鬼魂們狂歡的廣場。鬼魂在狂歡節(jié)經常出現,他們?yōu)閺V場演出增添了更濃厚的狂歡氣氛。他們脫離了官方的統(tǒng)治和正常的生活軌道,處于日常的統(tǒng)治秩序之外,可以顛覆一切權威,無拘無束地活動。巴赫金認為,沒有絕對的死亡,地獄里同樣包含著狂歡式的毫不拘束的態(tài)度,死亡和更新是不斷變化和發(fā)展著的兩極。鬼魂是雙重性的形象,是死去的人,也是活著的靈魂,代表著致死和更新的力量。在狂歡廣場,鬼魂與活人對話和交往,空間和時間的界線被完全打破。“狂歡化消除了任何的封閉性,消除了相互間的輕蔑,把遙遠的東西拉近,使分離的東西聚合。”[1]177運用夢境中的狂歡廣場,在時間上,把“歷時”的線性時間轉換成“共時”的現時時間;在空間上,把陰間和陽間打通,將人間和地獄界限消除。
在狂歡廣場,人們超越了日常的禁忌,可以“充分自由地”“不受任何限制地”行動。麗莎使聚會充滿詼諧性,消除了人們交往的拘謹,建立起輕松愉快的廣場氛圍。鬼魂在狂歡廣場的出現,一方面對棺材店老板蠅營狗茍的行為進行了打擊,另一方面體現了狂歡節(jié)的包羅萬象的特征,任何人都可以出現在狂歡廣場,甚至死去的人也可以與人們一起狂歡。普希金飽含著狂歡化的精神,希望人們之間能夠平等和諧地交往,他用看起來詼諧、荒誕,甚至出人意料的東西,創(chuàng)造出了擁有全新意義的藝術真實。
普希金注重文學的人民性,他從奶娘那里知道了俄國的民間傳說、故事。流放期間,他常與流浪漢、乞丐坐在街上,聽他們的故事。普希金將俄羅斯民族的精神融入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正如果戈理所說:“他一開始就是個民族詩人,因為真正的民族性不在于描寫俄羅斯的無袖長衫,而在于表現民族精神本身?!盵6]《別爾金小說集》中具有濃厚的狂歡化色彩,雙重性的人物、加冕—脫冕的活動儀式,以及狂歡廣場的反復出現。普希金通過狂歡化的書寫,讓讀者關注到俄國平民的現實生活,了解到俄國的民族精神和鄉(xiāng)間的質樸文化,寄托著作者對理想生活和自由愛情的無限向往。
[1]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白春仁,顧亞玲,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巴赫金.拉伯雷研究[M].李兆林,夏忠憲,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3]普希金.黑桃皇后:普希金中短篇小說選[M].馮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4]周衛(wèi)忠.雙重性·對話·存在:巴赫金狂歡詩學的存在論解讀[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7:43.
[5]夏忠憲.巴赫金狂歡化詩學理論[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4(5):81.
[6]普希金評論集[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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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9476(2015)01-0054-03
10.13450/j.cnki j.zknu.2015.01.014
2014-09-10
王環(huán)環(huán)(1988—),女,河北河間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西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