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樹建
編者按:由中國文聯(lián)、中國民協(xié)主辦的第十一屆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評選結(jié)果揭曉并于2013年12月11日在長春舉辦了頒獎典禮,其中有7位作者的作品獲得民間文學·新故事創(chuàng)作獎。本刊從201 4年第三期起,陸續(xù)刊載新故事創(chuàng)作獎獲獎作品,以饗讀者。
丁大昆的丁記麻辣鵝是一絕,其色澤像是涂了蜜油似的好看,離老遠就能聞到濃郁的香氣,而且吃在嘴里更是妙不可言,因此他的生意紅火得不得了。有眼紅的同行曾向管理部門舉報過他,說他在調(diào)味品里加了某些違禁物品,可管理部門再三檢驗之后卻鄭重宣布:丁記麻辣鵝的所有原輔料都合格。結(jié)果同行這么一鬧騰,不僅沒有損害丁大昆的信譽,反而使他的生意錦上添花。
這天傍晚時分,生意高峰漸漸過去,丁大昆正想喝口茶歇一下,有個女人騎著輛破自行車在店門前停下來,然后怯怯地說:“大哥,給我剁八塊錢的鵝。”
丁大昆忙站起身,客氣地說:“行啊,你稍等?!边@女人以前也來買過鵝,不過不常來,臉上總是一副愁苦的樣子,看樣子日子過得不太寬裕。
丁大昆兩刀下去切下四分之一的鵝,放在電子秤上一稱,九塊三,便說:“九塊三,算你九塊好啦?!闭f著就要切片,就在這時那女人輕聲叫了起來:“大哥,我只要八塊錢的……”
丁大昆一愣,再看女人,滿臉通紅神色惶恐,低著頭說:“我只帶了八塊錢……”
丁大昆在心里嘆了口氣,這女人真可憐,不過還是笑著說:“這樣好了,暫收你八塊,下次如果路過這兒,你記得還我一塊錢好了。”
女人騎著自行車叮叮當當?shù)刈吡?,丁大昆望著她的背影直愣神,這時,身后有人大聲說:“我說小丁,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丁大昆被冷不丁嚇了一跳,臉有點燙,回頭一看,是鄰居胖大嬸。胖大嬸退休前做過社區(qū)干部,一向快人快語熱心腸,把撮合身邊的孤男寡女作為義不容辭的責任,這幾條街上誰家大兒屬雞小兒屬狗、剩男待娶剩女待嫁,她都如數(shù)家珍。胖大嬸大聲說:“小丁,我那老頭子要麻辣鵝下酒,你快給我剁半邊。我說小丁,你老婆得病走了有好多年了吧,可憐你日做老子夜做娘的?,F(xiàn)在好了,兒子出息了,大學畢業(yè)工作了,你也該考慮考慮找個人了。兩個大老爺們,沒個女人家也不像個家嘛,再說也不利于社會和諧是不是?”
丁大昆只是笑,手上咚咚鏘鏘地剁個不停,胖大嬸只看一眼他的表情,心里就有了數(shù),又說道:“剛才那女人我是知道的,她姓楊,叫楊梅,嫁個男人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兩年前離了。如今楊梅在一家單位做保潔,收入低得沒法說,日子過得比黃連還苦,偏偏女兒馬上就要高考了,那閨女考上大學是三個指頭捏田螺——十拿九穩(wěn)!可問題是大學學費和生活費從哪兒來?這娘兒倆都快要愁死了。不過這女人你也瞧見了,生得是相當齊整,性格也好。小丁,你要有心的話,這媒包在我身上,不過你不要嫌人家負擔重……”
丁大昆臉更燙了,說:“我哪敢嫌啊,只怕人家嫌我粗手笨腳渾身麻辣鵝味兒。不過大嬸你也別忙著說破,我還不了解人家哩?!?/p>
過了個把星期,又是一個:黃昏,丁大昆正若有所思,一陣叮當響,正是楊梅來了!
楊梅依舊難為情地要了很少一點兒麻辣鵝,丁大昆說:“是給你女兒吃吧?”
楊梅點點頭,說:“是的,我那閨女就愛這一口,快高考了,我也只能給她加這么點營養(yǎng)……你是怎么知道我有個女兒的?”丁大昆一時心跳有些加快,說:“聽人說的。”
鵝切好了,楊梅付賬時多給了一塊錢,說:“這一塊錢是上次欠你的?!闭f完就要走,卻聽到身后的丁大昆聲音異樣地叫了起來:“我說……我想跟你說件事?!?/p>
楊梅有點詫異地住了腳,丁大昆面紅耳赤,說:“大妹子,你想學我這門手藝嗎?”
楊梅更吃驚了。丁大昆竭力鎮(zhèn)定下來,說:“我的意思是,我想開一家連鎖店,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教你,包你做出來的跟我這一模一樣,投資算我的。說是投資其實也要不了多少錢,就一間門面房,一點流動資金和幾樣家什就行了?!?/p>
楊梅認真看著丁大昆,輕聲說:“大哥,多謝你??晌蚁雴柲阋痪?,我們素不相識,你為什么會選中我呢?”
丁大昆笑著說:“因為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做事麻利的人,我可不想倒了招牌,所以就選了你。”
楊梅又問:“那我該給你多少費用?”
丁大昆直擺手,說:“你把投資的錢還給我就行了,不要其他費用的,你生意做成了比什么都好。我的意思是你只需打出丁記麻辣鵝的招牌,這樣一來就無形中擴大了我的知名度?!?/p>
楊梅低頭想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時眼睛都亮了,說:“大哥,我愿意!”
丁大昆卻面色鄭重起來,說:“不過你還得保證一件事,這手藝只限你一人學,絕不外傳別人,無論誰都不行。只有你不做了,才可以傳給另一人,而你的徒弟也必須這樣保證!”
楊梅覺得這個要求并不過分,會的人一旦多了,丁大昆自然賺不到大錢了,便有些調(diào)皮地回答道:“師傅,我一定做到!”
兩人一齊笑了起來。
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楊梅一連好幾天跟著丁大昆學手藝。丁大昆果然是有絕活,他竟有一張絕密配方表,上面詳細地列著配什么香料、多少分量、什么火候。丁大昆是毫無保留地傾囊傳授,聰明的楊梅也很快照單全收地學會了全部手藝。這期間,楊梅自然也知道了丁大昆的家庭情況。
楊梅手藝學成離開的那天,丁大昆已為她租好了門面房,并送給她一整套設(shè)備,楊梅回去就可以上馬開張了。楊梅慢慢騎著車,走了好遠后終于紅著臉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丁大昆站在店門口正呆呆地望著自己。
楊梅并沒有看到丁大昆眼里那濃濃的失落。
楊梅的生意很快就火了起來,最忙的時候大伙都排起了長隊,一向羞澀的女兒高考一結(jié)束就挽起袖子來幫忙,這讓楊梅很欣慰。而每天收了攤子一算賬,都有二百塊左右的盈利。說實話,她這半輩子哪天也沒賺過這么多錢。慢慢地,娘兒倆的臉色紅潤起來,家里也開始有了歡聲笑語,楊梅每天快活地盤算著:再過多少天就可以攢夠?qū)W費了。endprint
這天的生意更是忙得不可開交,楊梅和女兒一邊手腳利索地過秤、切鵝、收錢,一邊隨口問道:“我說各位大哥,南邊一條街上我?guī)煾刀〈罄プ龅涅Z比我還地道哩,我這手藝全是跟他學的,你們怎么不去他那兒買?。俊?/p>
誰知不問還好,一問之下竟引起一片怨言:“還丁大昆哩,他早就不做了,好像就在你的店開張前后他關(guān)門歇了業(yè)。嗨,可害苦我們了,大老遠的到你這買,好在你這里的口味還真跟丁大昆的一樣……”
“當”的一聲響,楊梅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
丁大昆是病了還是怎么了?可恨自個兒這么長時間一心扎在錢眼兒里,都沒去看過他一次。
第二天上午,楊梅精心選購了一袋水果去看丁大昆。也不知怎的,臨出門時楊梅下意識地把頭發(fā)梳了又梳,還穿上最好看的衣服,這樣的小心思好幾年沒有過。女兒把媽媽的表現(xiàn)全看在眼里,忍不住偷笑起來。
楊梅是跟丁大昆在門店里學的手藝,所以并不知道他家住哪兒。不過這難不倒她,她先來到丁大昆的店門口,然后跟人打聽。這一招果然好使,很快有個大媽告訴了她。望著她腳步輕盈地走向丁大昆的家,一邊走還一邊扯衣服角,那鄰居驚訝極了,因為她正是那個熱心做媒的胖大嬸。
當楊梅壯著膽敲開丁大昆的家門時,丁大昆眼睛瞪得溜圓,然后忙不迭地讓座,他有點手忙腳亂,其間還打翻了一只茶杯。楊梅抿嘴一笑,其實她心更慌,說:“我是來還師傅投資的錢的。師傅你瘦了,是不是以前忙慣了,現(xiàn)在不忙了才瘦下來的?”
丁大昆忙搖頭:“哪里啊,我這是減肥哩?!?/p>
丁大昆的神情告訴楊梅,她猜中了,老實人說不來假話的,便又問:“那你為什么不做生意了?是不是故意把生意讓給我做?”
丁大昆笑起來,說:“這倒不是,生意是做不完的,街面這么大,不存在讓不讓的。實際上有時候做某一行生意,做的人越多生意越好做,因為形成規(guī)模后更容易打出名氣?!?/p>
楊梅步步緊逼:“那你為什么關(guān)了門?”
丁大昆一笑:“我不缺錢……”
就在這時“咚咚咚”有人敲門,兩人嚇了一跳,孤男寡女的讓人看到成什么話!可門還得開,丁大昆磨磨蹭蹭地開門一看,一下子失聲叫了起來:“師傅,您怎么來了?”
只見一個面色黝黑的老頭背著手走了進來,楊梅一聽嚇了一跳,這是丁大昆的師傅,那可不就是自己的師公?
老頭一進門就氣哼哼地說:“我怎么來了?我路過你這兒,不允許嗎?我問你大昆,你怎么不做生意了?”
丁大昆低頭不吱聲,老頭又發(fā)話了:“大昆,我還指望你把我這門手藝傳承下去哩,你也太讓我失望了,再說你兒子才工作,他將來要買房、結(jié)婚,你就不想幫他一把嗎?你還像個做老子的嗎?”
丁大昆苦著臉說:“師傅,這事咱背后說好嗎?”
老頭火氣更大了,大叫道:“就在這兒說,是不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話不能說?”
丁大昆至此無路可退,只好搓著手說:“師傅,我把手藝……教給別人了,我從不敢忘記師傅的教誨,所以就只好不做了?!?/p>
老頭一聽滿臉的驚訝:“你教人了?教給誰了?為什么教他?”
楊梅在一旁更是吃驚不小,忙雙手捧上一杯茶,說:“師公,丁大昆師傅教的是我,可我不知道教會我后他為什么就不做了,實際上我也正是為這事來的?!?/p>
老頭聽了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楊梅,看得楊梅直發(fā)毛,忽然間老頭大笑起來,說:“大昆你好眼光!好吧,我來告訴你是怎么回事?!?/p>
原來,老頭是外市人,有一年丁大昆到他那座城市討生活,恰好遇上他被一輛車子撞倒在路上動彈不得,當時人來車往的沒有人敢上前扶一把,生怕惹禍上身。丁大昆才不管這個,當即背起老頭進了醫(yī)院,還墊付了醫(yī)藥費,好在老頭受傷不重,很快就痊愈了。
當老頭得知丁大昆是來討生活的,便要教給大昆一門手藝——做麻辣鵝。原來,這老頭是做麻辣鵝的頂尖高手。不過他要丁大昆切記一條:只限你丁大昆一人做,絕不外傳手藝,只有你大昆不做了,才可以傳給另一人,而且,你徒弟的徒弟……也必須這樣保證。這是老頭的師傅傳下來的行業(yè)規(guī)矩,老頭發(fā)過誓要一代代遵守的。
所以現(xiàn)在丁大昆在教會楊梅后,他只好不做了,天天在家中發(fā)悶。
楊梅一時間心里起伏不平。老頭眼里滿是贊許的目光,說:“大昆,你果然記住了師訓,更難得的是你有這樣的善心,我沒看錯你,好樣的!可你正需要錢啊,不做可惜了,做又違背了師訓,唉,怎么辦呢?”
就在這時,“咚咚咚”又有人敲門,丁大昆開門一看,是胖大嬸。在胖大嬸三言兩語問明了全部經(jīng)過后,于是整幢樓都聽到了胖大嬸的大嗓門:“我說你這個老師公,你左腦子里是水,右腦子里是面粉,一晃蕩全是漿糊了是不是?這事也太容易解決了——你做主讓這兩人成為一家人不就行了?”
在師公的大笑聲里,丁大昆和楊梅互瞟了一眼,然后兩人的臉都紅透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