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述略

愛情，是最隱蔽、最私密的感情世界。在中國文化語境中，述說個人的戀愛，一般都羞于啟齒，以為不登大雅之堂。然而《詩經(jīng)》第一篇就歌唱異性之愛，儒家經(jīng)典的解釋者甚至認(rèn)為男女之愛乃是王化之基?？梢姡瑑汕曛暗娜藗儾⒉恢M言愛情。既然人人都要戀愛，也都會戀愛，那么，述說戀愛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何況，我的戀愛與我的坎坷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艱難滋養(yǎng)了愛情。不述說戀愛，我的前半生就極不完整。

我的戀愛不是很復(fù)雜，但也并非很簡單。雖然愛的道路不平坦，但最終很圓滿。我得到了意中人，她成為我終生的伴侶。毋庸說，世界上有不少才情姿色驚艷的女子，但不屬于我。屬于我的，始終愛著我的，唯有她?！鞍最^偕老”，被推崇為理想愛情的極致?，F(xiàn)在，我們互相拉著手，彼此都已白頭，正在享受愛情的極致境界。我常常想，得到她，是我這輩子最偉大的成就。

我們的緣分始于很早很早。小學(xué)六年級時，可能出于因材施教的考慮，學(xué)校把四個班級的學(xué)生重新分班，成績最好的分在甲班。新學(xué)期開學(xué)不久，我們甲班來了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男生我認(rèn)識，就住在我家西面，女生我不認(rèn)識。不知什么時候，我發(fā)覺新來的女生就坐在我后面的第二排。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這個女生比班級里所有的女生都好看：短頭發(fā)，丹鳳眼，大大的，瞳子黑如點漆，眼梢微微有點向上翹，笑時有兩個淺淺的酒窩，一副聰明伶俐的樣子。雖然就坐在我后面，一轉(zhuǎn)頭就能看到她，但直至小學(xué)畢業(yè)，我不記得與她說過話。我們正在盡情玩，發(fā)瘋似的在校外奔跑，打架，玩水，從不和女生玩——男生與女生是兩個不同的種群。

升入初中了，她不和我一個班。我父親剛死不久，母親軋棉花賺幾個錢。軋花工場里負責(zé)的是個三十多歲的阿姨，頭發(fā)燙成時髦的卷狀，指揮幾個軋花工人干這干那，很精明能干。工場下班后，阿姨從大通河北邊朝西走，不一會兒就從一座大宅院的后門進去。從母親那兒得悉，她姓顧，是“樊裕泰”里的人。

“樊裕泰”是新開河?xùn)|大街一家染布店的商號，已有近百年的歷史。后來聽我妻子說，“樊裕泰”最初的資本積累歸功于樊家的一個寡婦，在妻子的曾祖父一輩時，創(chuàng)建了“樊裕泰”的商號?！胺Ｌ钡拈T面很闊，門面后邊是染布的作坊和樓房。東面是緊鄰的樊家兩個大宅院，北邊的前門臨大街，南邊后門臨大通河，南北進深七八十米，真所謂庭院深深。小時候我隔著大通河，望著河北一帶櫛比鱗次的大宅院，偶爾想像過里面的幽深。我曾跟著別的小朋友玩，去過幾個宅子，但樊家宅從未進去過。其中東邊的樊家宅里養(yǎng)鴨的女人，我曾用彈弓殺死過她放養(yǎng)在河中的鴨。我豈敢進去玩？這不是自投羅網(wǎng)？河北的大宅院近在咫尺，對我來說卻是遙不可及，百年老屋才是我的窩。我做夢也想不到，后來“樊裕泰”里美麗的女孩竟然成了我的戀人，成了我的終身伴侶。那個管著我母親，督促臨時工干這干那的顧阿姨，居然成了我的丈母娘。

分而又合。進了高中，六年級時坐在我后面的可愛女生又出現(xiàn)了。雖然都長大了，又同一班級，但我與她仍然是不同的種群。人家初中就入了共青團，又是學(xué)生會干部，成績總在前幾名，清純漂亮，總是每一年級班主任喜歡的寧馨兒。我呢，普通群眾一個，每月拿“人民助學(xué)金”的貧困生，完全不懂如何靠攏團組織，如何主動找班主任匯報思想，人情世故懵懂無知，更不懂為人處世其實有許多竅門、講究和各種算計。我走的是與眾不同的路，靠天賦和悟性在學(xué)習(xí)和成長。只有當(dāng)我的作文得到班主任的表揚，或者習(xí)作被同學(xué)傳閱，或者別人回答不出俄語老師的提問，而老師叫“達瓦里希龔斌”，我站出來正確流利回答問題時，班上的同學(xué)才注意我。

注意我的少之又少，注意她的多之又多。這十分自然，因為她各方面都優(yōu)秀，成績好，學(xué)生會的文娛部長，能唱會跳，又是籃球隊員，百米短跑運動員，并且?guī)椭煽儾蝗缢膸讉€女同學(xué)，無形中形成一個學(xué)習(xí)中心。這樣一個優(yōu)秀漂亮的女生，很自然成了我理想中的愛情偶像。

“文革”開始了，我和她在同一個“造反隊”，接觸的機會多起來了。我起草大字報，她有時替我抄寫。她家小商販出身，外公是工商地主，屬于“出身不好”的一類，很遲才加入“紅衛(wèi)兵”。然而，在我看來，她的聰明美麗足可以戰(zhàn)勝政治偏見。在我感情最隱蔽的地方，她占著重要的位置。我夢見過她，醒來時真有“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惆悵。無法向她表達，我明白表達絕不適宜，不僅無結(jié)果，甚至?xí)匀∑淙?。一是前途渺茫，我什么都不是。常有人上她家給她說媒提親，她母親則宣稱：“我的二女兒要嫁就嫁大學(xué)生?！睋裥龅母邩?biāo)準(zhǔn)，嚇退了許多人。可是，我們一代的大學(xué)夢已經(jīng)粉碎。再有，她出身于鎮(zhèn)上的“老戶人家”，“樊裕泰”遠近聞名，況且，鄰居都贊她是“樊家最標(biāo)致的二小姐”。我只有自慚形穢的份兒，豈敢高攀？

1968年離開中學(xué)的一天，我們七八個要好的同學(xué)在校門前拍照留念，照片上的她心事重重，愁眉苦臉，前途無望的痛苦全寫在臉上。即將來臨的苦難，能夠使美麗褪色。

知青歲月不期而至，注定要忍受的人生磨難。她插隊在鎮(zhèn)北邊的第九生產(chǎn)大隊。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如花一般的高中女生，如今日曬雨淋，接受滿口粗話的農(nóng)婦的“再教育”。有幾次，她暈倒在悶熱的玉米地和棉花田里，“赤腳醫(yī)生”又是掐“人中”，又是刮痧，分不清臉上是汗水還是淚水。年齡漸大，人又漂亮，上門給她說親，勸她快點兒找對象的，紛至沓來。她一概拒絕，忍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高傲的姑娘，引來農(nóng)婦們唧唧喳喳的議論：“有啥標(biāo)致煞？面孔上不是有幾粒雀斑嗎！”……無聊的議論，讓她不厭其煩。有的人接連寫信追她，她父親知道后，疑心女兒在外面搞什么名堂。她母親倒通達，安慰女兒說：“你漂亮呀，介紹對象的人才這么多。要是難看，還有人上門嗎？”又對心存懷疑的父親說：“蓉麗（她的小名）漂亮，人家才追求她，關(guān)她什么事！”確實，漂亮無罪，但漂亮，常會招致煩惱。

下鄉(xiāng)的第二年，我在公社做“土記者”，替廣播站寫稿和錄音，常從文化館借書讀。她與同班的另一女同學(xué)向我借過幾次書。田里沒活干時，我回到鎮(zhèn)上。有一天，我拎了兩只熱水瓶到街上的老虎灶泡開水，泡好開水，經(jīng)過她家門口。這一次我不再僅是心跳，不再猶豫，鼓起勇氣跨進她家的高門檻，徑直問，她在家嗎？她媽對著房門喊道：“蓉麗，龔斌來尋你?！彼龔姆块g里出來，手里拿著一只還沒扎完的布鞋底。我看著她美麗的臉容，覺得像陽光一樣耀眼，不能久視，趕快把目光移向別處。我們談話的內(nèi)容完全忘卻，但可以肯定，絕對不會有深入的交流，離愛情的邊不止十萬八千里。其實，我只是想看看她。借個機會看看漂亮的姑娘，以寬解我的思念。當(dāng)時，只能如此而已。

所謂“路過經(jīng)過，不要錯過”，我多次拎著熱水瓶，經(jīng)過她家，從樊家宅穿過。每次見到她，都聽得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也有許多次，始終不敢跨進她家的高門檻。有時想，萬一她不在家呢？她媽媽會怎樣看待我？錯過之后，就后悔，并嘲笑自己的膽怯和不中用。小時候，在河南想像過的樊家宅的深深院落，居然藏著這么一個美麗的姑娘，強烈地吸引我，一次一次吸引我到這兒來，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我從前門的高門檻進去，再跨過一個個高門檻，走過三四個古老的院落，最后從旁邊的后門出去?；仡^看樊家宅臨河的竹籬笆上，一棵老木香花枝葉繁茂。夏初，上面綴滿了白色的花朵，幽幽的香味老遠都能聞到。姑娘、深院、木香花，曾經(jīng)讓我的心充滿溫情，引發(fā)無邊無際的遐想……

1971年2月，我在國棉二十一廠“開門辦學(xué)”。年輕人終于忍受不了思念的長久折磨，向愛情偶像發(fā)出了愛的呼喚。我給她寫了一封信，大意是想和她“單獨通信”。言外之意我想她自然明白，可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對方?jīng)]有任何回應(yīng)，好像面對大海喊叫，純粹枉費心力。

到了“五一”勞動節(jié)，我回到故鄉(xiāng)，硬著頭皮去看她。記得是中午，她和她媽在墻門間（供家族人員進出的公堂屋）吃飯?？赡苁巧衔缡展せ貋聿痪?，她的臉被陽光曬得紅紅的，扎著短辮子，依然光彩照人。她母親見了我很熱情，她卻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氣。問一句，答一句。末了，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徑直往里邊的閨房走去。望著她窈窕的背影，我決定跟過去，不管她高興不高興。她站在房間門口看著我，不叫我走，也不讓我進。我說，送張照片給你——那是我在上海照相館照的一張半身照。她“嗯”了一聲，接過了照片，再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示——真像一個謎，讓我猜不透。

這次見面，使我覺得自己的深情以及對她處于逆境中的同情，全成了可笑的一廂情愿。我太傻，太不自量力。你不過自以為大學(xué)生了不起，可人家壓根兒就不放在眼里。她自有她的美麗可以驕人。于是，我逼著自己忘記她。理智告訴我，單相思是十分有害的。慢慢地，我真的把她淡忘了。

忘記她的結(jié)果，卻遭遇了一樁令我哭笑不得的麻煩事。

在不承認(rèn)、不尊重人的基本權(quán)利的政治文化背景下，青年的戀愛似乎與進步、正派、“無產(chǎn)階級的人生觀”相對立。但戀愛是自然而然必定要發(fā)生的一件事，戀愛是不可剝奪的權(quán)利，你不讓它生長，它會在暗處蔓延。

在漸漸忘記她之后，我覺得應(yīng)該尋找新的對象。畢竟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戀愛的季節(jié)不會很長。戀愛是春天，春天是短暫的。環(huán)顧四周，卻找不到比我鐘情的她更優(yōu)秀的異性。有一天，我和浙江同學(xué)C閑聊，聊著聊著，聊起了班級里的女生。我表示對石城的S比較有好感。C明白我的意思，笑著對我說：“我替你說說看，看她對你有沒有意思?！薄昂冒?。”我漫然而應(yīng)。

不知道C如何撮合，究竟對S說了什么，絲毫沒聽到對方的回音，事情就已經(jīng)變得莫名其妙地糟糕?！肮ば牎睅煾嫡椅艺勗?，要我好好學(xué)習(xí)，不要干擾人家，人家女同學(xué)很生氣，反映上來了。我一聽，明白S把我告發(fā)了。我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里十分惱怒，心想，你不愿意也就算了，這種事情怎么能告訴“工宣隊”呢？有這樣不懂人情的小姑娘嗎？再說，我又沒有直接跑到你面前向你求愛，哄你或者脅逼你，甚至連暗示都沒有。我實在不明白她上告“工宣隊”的用意，是表示自己的純潔，表示正派，還是表示要求進步？真是不可思議。在“工宣隊”師傅面前，我本想賴賬，不承認(rèn)有這回事，聲言從未當(dāng)S之面向她求愛，這是事實。但一想這樣做勢必對簿公堂，把C牽涉進來，最后使自己更難堪。權(quán)衡之下，只好接受“工宣隊”的批評。

然而，當(dāng)年我正年輕氣盛，敢說敢當(dāng)。想來想去S不僅有眼無珠，不別良莠，簡直居心不良，覺得實在咽不下這口氣。那一段時間，我正讀普希金的抒情詩，既向往他對愛情的忠誠，更佩服他才情橫溢的詩篇。于是在暑假里揮霍自己的才華，仿效普希金詩的格調(diào)，寫了一首長達幾十行的詩，盡情嘲弄S的“無知”和“無聊”。寫好后，直寄石城。

只圖痛快，不計后果的我，開學(xué)后遭到“工宣隊”更嚴(yán)厲的批評。除了認(rèn)錯，還有什么辦法呢？這是在我的戀愛年代里發(fā)生的最莫名其妙最不尷不尬的事。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只能在當(dāng)時的時代里才能找到答案。

從此之后，我與S互不通音訊三十余年。即使在讀研究生的三年多時間里，與S同在一城，也從未有過看看她的念頭。

三十余年后，參加“復(fù)旦”百年校慶，我見到了S。午餐時，我招呼她坐在我旁邊。她微笑著，大方地走過來。我很想重提當(dāng)年的事，問她究竟為什么把那種最私密的事告訴“工宣隊”？但我終于沒有問，覺得不妥當(dāng)。也許她早忘記此事，何必讓她回憶我寄給她的詩呢？何況，我已經(jīng)有了答案。

S拒絕我對她的好感，后來想起來正是我的幸運。如果S接受了我，那么，就會永遠失去“樊家最標(biāo)致的二小姐”，永遠失去伴我度過人生苦難的忠誠的愛人。為此，我萬分感謝命運之神，感謝在出盡我的洋相之后，把無價的珍寶賜予我，教導(dǎo)我怎樣的姑娘才值得愛她一輩子。

愛情因為坎坷曲折才更美麗，才更值得品味和珍視。

在我逐漸將昔日的意中人淡忘，而且在睡夢中也不再出現(xiàn)之時，卻發(fā)生了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情況：故鄉(xiāng)的姑娘給我來信了。整整一年半之后，才收到她的回信，時間實在太長。微微顫抖的手拆開信封，里面有兩頁紙。她在信里以細膩的筆觸訴說為什么不及時回信的原因。她說，自己下鄉(xiāng)后，感到前面的一切都沒有著落，許多人給她介紹對象，卻一概拒絕，因為覺得自己沒出息，無出路，還考慮什么戀愛呢？再者，要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也不能戀愛。最后委婉地問我：還有沒有可能挽回我們之間的“單獨通信”？

她的來信使我更加真切地了解她的艱難處境、苦悶和無望。當(dāng)然，我也讀出了閃爍其辭背后的意思：能否培養(yǎng)我們之間的感情呢？

真是一封棘手的信！我受到很大的震動，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還是先放一放吧。幾天之后，我陪母親去浙江鎮(zhèn)?？赐?dāng)海軍的弟弟。在海軍招待所里，本來已經(jīng)放下，也已經(jīng)死去的感情迅速復(fù)活。她那漂亮的臉容，美麗的丹鳳眼，窈窕的身影，善良的品性，全都在我眼前，鮮明生動，趕也趕不走，折磨得我頭腦昏沉。真如古人所說：“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苯Y(jié)果，我在招待所里只能給她寫信，表示愿意把中斷了一年多的交往接續(xù)起來。

我決定不顧一切回應(yīng)她的愛的呼喚，盡管她對我的回應(yīng)已經(jīng)遲到了幾百個日日夜夜。由此，我的人生道路發(fā)生重大轉(zhuǎn)折。沒有這一轉(zhuǎn)折，我不會得到她，她也不會得到我。人的一生有幾個最值得追求的目標(biāo)：事業(yè)、愛情、精神自由。事業(yè)可以無成，愛情卻不可以失敗。因為愛情決定著每時每刻的幸福，甚至直到生命的終了仍舊能享受愛的關(guān)懷。

我喜歡她，決不僅僅是她的漂亮，還有她的聰明、溫柔和善良的情性。雖然她流淚流汗，在田間干著粗活，但在我眼中是一塊質(zhì)地溫潤、光彩照人的美玉，日后必定是賢妻良母。我喜歡她，夾雜著深切的同情。這樣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姑娘，命運對她太苛刻。美麗，本來是上天賦予的財富，可是在那個荒謬的時代，美麗不僅無價值，甚至帶來麻煩。因為漂亮，親友或媒婆接踵而至，訴說女大當(dāng)嫁的古訓(xùn)，她就得忍受嘮叨和絮聒。因為漂亮，經(jīng)常收到求愛信。一概拒絕之后，便招致風(fēng)言閑語，品嘗什么是“人言可畏”。她看不到前方的路，連問路也無門。

我決計盡我的力，幫她走出困境。大概在1972年9月，我聽到師范學(xué)院培訓(xùn)郊縣中學(xué)老師的訊息，便冒雨回到崇明，把有關(guān)消息告訴她，一起想辦法爭取培訓(xùn)的名額。十月初，我又回到崇明。一天下午，借了一輛自行車，帶著她去縣城找教育局有關(guān)部門談。來回足足六十里路，回到她家里，天已經(jīng)黑了。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終于得到了培訓(xùn)的名額。不久，她來到華東師范大學(xué)化學(xué)系。此后一年多時間，我們熱戀著，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妙最激情的日子。

戀愛的日子里，最值得期待的是晚上的幽會。從“復(fù)旦”到“華東師大”，路并不近，單程也要費時一個多小時。我倆在門口相遇后，走進校園，坐在麗娃河邊。夜色朦朧中的楊柳，淡雅嫻靜，柔情脈脈，真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有時，穿過校園，從北邊的后校門出去，往西，是大片農(nóng)田，眾多的溝渠和農(nóng)舍。記得在寒冷的冬夜，星光下的小河已經(jīng)結(jié)冰，發(fā)出幽幽的光。我倆坐在河邊，緊緊偎依，絲毫不覺寒冷。夏夜，坐在田間的小路旁，豆棚上紡織娘的歌唱，伴和著我倆的卿卿我我。很快過了晚上十點，依依不舍地分手后，乘車回校，摸黑走進宿舍，已過十二點了……

我們的愛情，實際上遭到來自我母親方面的阻力。我的母親與她的母親態(tài)度正相反。未來的丈母娘識字不多，卻比識字多的有識力，欣賞我的聰明，以為當(dāng)時許多知青仍在泥土中掙扎，自救無門，這個窮小子既然不靠權(quán)勢能上大學(xué)，將來必定有出息。又欣賞我會寫文章，每次去，幾乎都要我給她寫申請報告，千方百計要把在內(nèi)蒙古插隊的三女兒弄回來。我說，蓉麗也會寫啊。她母親說，你寫你寫，你寫得好。我就像個秘書，不知寫了多少信。

我母親不贊成我的戀愛，理由是樊家富，我家窮，高攀不上。其實是我母親對她的母親有成見，以為對方太精明，愛富嫌貧，刻薄人，怕我將來被算計，賠了個兒子。

母親的態(tài)度，自然影響我戀人的情緒。我不斷地向母親解釋：她是個好姑娘，漂亮、脾氣好、心地善良、勤快、能同情人、能體貼人……我了解母親的脾氣有時很固執(zhí)。不過，我在戀愛這件事上也固執(zhí)。除了熱戀著的她，其他的姑娘都不要。我當(dāng)然愛母親，但我也愛我的戀人。我寫信給她說：“不可能再有‘孔雀東南飛的故事發(fā)生?！蔽邑M能遷就老一輩之間的某些成見，失去心上人？

最后，我把她帶到姐姐那兒。姐姐一見，就喜歡上了。得到姐姐的支持后，母親終于打消了顧慮。我們結(jié)婚以及婚后的事實證明，她不僅是好妻子，也是好兒媳。

是她，讓我品味了纏綿悱惻的愛情，相伴我走過日后的艱難歲月，成就了我后半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