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花落 河川奔流

王曄

天才就是命中注定。天才當(dāng)然也需勤奮，但天才就是桃樹能結(jié)桃，小鹿善奔跑，玫瑰會開花——我聽日本“歌謠界的女王”美空云雀的歌就有這感覺。日本人稱美空云雀為“永遠(yuǎn)的歌姬”，歌姬是她命中注定的身份和使命。歌姬不僅是有副好嗓子。那嗓音是能呈現(xiàn)人間悲喜的五顏六色和人的七情六欲的。歌者自己的靈魂所具有的最動人的部分，乘著歌聲的翅膀，和嗓音要呈現(xiàn)的人間顫動一同起伏。跟天才的畫家用顏料，天才的作家用文字，天才的木匠用木材表達(dá)自己、呈現(xiàn)小宇宙和大世界一樣。

美空云雀擅長古典、爵士、歌謠等各類歌曲，最為人熟知的還數(shù)歌謠曲。歌謠曲是日本流行歌曲的總稱。進(jìn)入昭和時期以來，狹義多指演歌。演歌本是明治初期的自由民權(quán)運(yùn)動高漲期因為街頭演說被嚴(yán)厲取締而發(fā)展出的彈唱。昭和時期開始，演歌內(nèi)容也從政治轉(zhuǎn)為義理人情、男女情愛。這些歌曲，唱的是愛、悲哀、苦惱、夢想和奮斗。多用七五調(diào)表現(xiàn)，基礎(chǔ)是4、7音階缺失的五度音階旋律;配樂折衷了西洋和日本音階，加入民謠、三味線等日本傳統(tǒng)音樂元素;以演歌為代表的歌謠曲正是日本人喜愛的主題和旋律。談?wù)摳枨率敲銥槠潆y的事——很難用文字詮釋音調(diào)。美空云雀早期作品1952年的《蘋果追分》有這樣的詞：

唱：蘋果的花瓣

在風(fēng)中吹散了哪

月夜里、月夜里、悄悄地

哎

津輕姑娘哭了喲

面對痛心的別離，哭了喲

蘋果的花瓣

在風(fēng)中吹散了哪

呵

白：巖木山的山頂

棉絮一樣的白云

輕快地走

桃花兒開，櫻花兒開

然后早開的蘋果花吐蕾的那會兒

正是我們最開心的時節(jié)

可是，無情的大雨嘩嘩降落

白色的花瓣散落的時候

哎呀，不由想起在東京死去的媽媽

哎呀，哎呀

唱：津輕姑娘哭了喲

哭泣那傷心的離別，津輕姑娘哭了喲

蘋果的花瓣

在風(fēng)中吹散

呵

白色的被花兒覆蓋的山，舒緩的白云，和緩的北國之春里花季的姑娘，姑娘在該笑時克制不住地哭了。她哭了呢——因為月夜，因為大雨，因為蘋果花。美麗的世界中還是有落花的憂傷，有對逝去親人的無盡懷想——這是一首凄美而動情的歌曲。《蘋果追分》起初是廣播劇《蘋果園的少女》的插曲，后來被1952年公映的同名電影采用。當(dāng)時就創(chuàng)下了七十萬的單曲銷量?！白贩帧笔侨毡久裰{的一種，一般說來，曲調(diào)舒緩綿長，又帶有淡淡的哀愁。

歌曲對北國情景的描寫無疑是唯美和動人的。但那許多的“哎”、“呵”、“哪”被美空唱出來，比歌中其他的字眼更凝練而深情。尤其每一個拖長的“呵”和“哎”，在連接中有揚(yáng)有抑，一唱三嘆。好比懸腕寫字、中鋒用筆，許多的力量在婉約中、在浮動中、在虛線里，但又真真切切地在。

這樣的難度決定了美空云雀的歌不是卡拉OK能模仿好的?？ɡ璒K最能讓民眾有出彩表現(xiàn)的恐怕多是些大路貨。美空云雀的歌非但不適合卡拉OK自娛，依我看，對日本演歌界的重量級歌手也是難題——唱美空云雀的歌，簡直是砸自己的牌子。比如美空最后的單曲《像河川的流淌那樣》，著名男歌手前川清、女歌手鄧麗君和天童よしみ都作過挑戰(zhàn)。前川唱得急，有一次，他一邊唱一邊利用間奏的空隙自嘲：“哎呀，這么唱下去，我會死掉。”引來觀眾的哄堂大笑。鄧麗君唱得深情、氣弱，唱不出人生的起伏跌宕、壯絕兇猛。天童相比之下略好，但終究是模仿，不敢越雷池一步。美空的演唱，聽者諳熟于心;別人的翻唱，聽來總覺得該厚重處不如美空厚重，該婉轉(zhuǎn)處不如美空婉轉(zhuǎn)，何況美空云雀特別擅長融合喜悅和哀愁，那喜和哀、剛和柔的轉(zhuǎn)折是渾然一體、自由自在的，就像河川的跌宕流淌本身。其他的歌手用認(rèn)真到氣急敗壞的程度去唱，以為可以亂真，而美空是自如說話般輕松吐音的。唱就是她的說話方式，歌就是她的語言。胸有成竹，是說畫家;嗓子里有歌，是說美空這樣的歌者。

這樣的天才歌手，其歌唱生涯并非一帆風(fēng)順。1946年12月，美空云雀在NHK“業(yè)余歌手嗓音自夸”節(jié)目初試鶯啼，結(jié)果在第一輪就被淘汰了。唱得太好，引起審查員的反感，審查員認(rèn)為她的嗓音和表演是裝小大人，假如讓她通過，無異于鼓勵一種反自然的演唱，怎么說都有礙于影響。那時她還不姓美空，也的確是在模仿成人女歌手。昭和12年即1937年出生于橫濱市的她是家中長女，本名加藤和枝。受擅長音樂、開一爿小魚鋪的父親加藤增吉影響，九歲首次登臺。走上職業(yè)歌手的道路，是因為有過藝人夢的母親加藤喜美枝的拼死支持。1945年，母親喜美枝讓剛從戰(zhàn)場回家的丈夫為女兒組建了“美空樂團(tuán)”，“加藤和枝”改稱“美空和枝”，開始了在家鄉(xiāng)小舞臺的表演。NHK節(jié)目審查員的批評對喜美枝來說真是當(dāng)頭一棒。但她沒有死心。1947年春，在另一場市民嗓音自夸賽上，等到了審查員、音樂家古賀正男，古賀驚嘆女孩兒超出年齡的理解力和表現(xiàn)力，認(rèn)定她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這堅定了喜美枝培養(yǎng)女兒的決心。這年10月，“和枝”改叫“云雀”。那時的日本正處于蕭條頹敗的戰(zhàn)后，在美妙晴空中飛翔的云雀，這畫面里何嘗沒有對生活的希冀。并且，這份樂觀和憧憬與在民眾中歌唱，對著人心的陰霾吹去清風(fēng)的天才少女的行為十分吻合。

美空云雀于昭和24年也就是她十二歲時開始灌錄唱片;昭和30年，以一曲《哀愁波止場》獲得日本唱片大獎;此后一再憑借多首歌曲獲得各種獎項。一生共錄制一千五百首歌曲，原唱歌曲五百一十七首，唱片銷售總量超過八百萬張。她演繹了很多膾炙人口的名曲，如昭和39年的《柔》，45年的《人生一路》，61年的《愛燦燦》，62年的《亂發(fā)》等，唱著各種歌曲，美空走過了少年、青年，走到中年，周圍的人對她必然面臨的變聲有過憂慮。在前述《蘋果追分》這首早年名作里，童音的脆嫩被一重不知是起源于前生還是接續(xù)著后世的厚重低沉的聲音包裹，又毫不突兀，是孩童和成人間的聲音，女子和男子間的聲音，仿佛隱喻著人的出生和成長、老熟——它絕不單一、難以復(fù)制。其后，青年和中年美空云雀的聲音越發(fā)渾厚。這是聲音的成長路，仿佛聲音本身自有其生命，有它的少年、青年和中年;所幸，它始終鮮活，受人喜愛。在美空云雀晚期的歌聲里，還是能分辨出唱《蘋果追分》的“少女音”的面影。

如果非要在美空的聲音里挑選一種，我更喜歡少女美空在《蘋果追分》里鮮蘋果一樣的表達(dá)。到演繹《像河川的流淌那樣》時，美空云雀已被看作歌壇不死鳥，在高高的舞臺上任人仰視。由才藝、地位和生活的長期積累建立的非同一般的自信激勵她呈現(xiàn)超于一般的表達(dá)。但恐怕也難免因歷年浮世的經(jīng)營，沾上非天然的成分——一個不經(jīng)意間炫弄技巧的吐字行腔都可帶上世故的塵埃。所謂老道，它讓人佩服，可依我看，還是不如天然渾成更具純美。

當(dāng)然，老道或純青的爐火對詮釋《像河川的流淌那樣》這樣的歌或許正妥帖。據(jù)詞作者秋元康解釋，在決定給美空量身定制歌曲后，他因其他工作在紐約停留，腦中一直思考著美空波瀾萬丈的大半生。下榻處，屋前就是東川（East River）。很快就要結(jié)束旅程回日本了。屋前的河流以某種方式連接著故鄉(xiāng)日本吧。所有這些情緒交織，《像河川的流淌那樣》這一主題生長出來。錄制結(jié)束后，美空說：“這歌真是好，人生也真是有時平坦有時曲折，有時快有時慢，真像是河川的流淌呢。但是，哎，最終，全都還是要流向大海呀。”本來，制作方錄制了含十首歌曲的合集，打算選擇其中另一首發(fā)單曲。美空執(zhí)意以單曲形式發(fā)表《像河川的流淌一樣》。數(shù)十年的演藝生活中，事務(wù)上，她基本任人安排，自己只管唱，這一次，她很任性，看來是這首歌觸動了她的心弦：

不知不覺中走到了這里

細(xì)而長的道路

回頭望如此遙遠(yuǎn)

能夠望到故鄉(xiāng)

凸凹不平的路

彎彎曲曲的路

連張地圖也沒有

那倒也是人生

呵，像河川的流淌那樣

緩緩的

多少時代流走

呵，像河川的流淌那樣

毫不停息

只是天空在暮色中浸染

活著就是旅行

這沒有終點的道路

跟在心愛的人身邊

一起尋夢

即便被雨水弄得泥濘的道路

有一天晴朗的日子會來到

呵，像河川的流淌那樣

等待季節(jié)變換冰雪消融

呵，像河川的流淌那樣

平和地，真想這樣將身心投入

呵，像河川的流淌那樣

無論到何時

還能傾聽碧水淙淙

走過大半生的美空能和這樣的歌相遇是幸運(yùn)的，她能借此作酣暢的表達(dá)——可惜也像是不死鳥涅槃前的回響。

歌詞讓人咀嚼，比如“這沒有終點的道路”。通常人們說得多的，明明是人生的路都有終點呀。人在旅途，道路向前延伸，人或許看不到終點，即便如此，終點客觀存在。說沒有終點，在反邏輯中，倒渲染出一種英雄浪漫主義的色彩。在這種色彩下，終點，哪怕有，亦如美空所言，是匯入大?！€在奔流，以某種世人看不清解不透的方式。

末一句：“無論到何時，還能傾聽碧水淙淙”?！盁o論何時”四字也給全歌注入蕩氣回腸的積極人生意義。命運(yùn)曲折強(qiáng)大，但一條平和地奔騰向前的河川更強(qiáng)大。在奔流中，它始終有動聽的流水聲。它有夢想、有生機(jī)，它制造美——美是它的靈魂。

單曲發(fā)布約半年后的平成元年，即1989年的6月，美空終止了她五十二歲的生命。葬禮上，日本歌界和所有參列者以一曲《像河川的流淌一樣》和她告別。

從天才少女到歌壇不死鳥，這是一出歌壇女王的大戲。肉身是自然生長的，藝術(shù)的生命卻難免刻意鍛造的痕跡。兩個名字分不了合不得——“加藤和枝”和“美空云雀”。

曾幾何時，一個叫加藤和枝的女孩脫胎為美空云雀。云雀之名提醒她自己體內(nèi)蘊(yùn)含的歌唱宿命。她還趕上了電影蓬勃發(fā)展的時代，出演過約一百六十部電影，多數(shù)是主演，有時還在同一部影片中飾演三個角色。她的演技一流，片中有她的歌唱，但表演時間遠(yuǎn)遠(yuǎn)超出歌唱時間。只是她作為演員的才能不像作為歌手的那么超群。

自打美空云雀在1953年主演電影《大小姐社長》，母親開始用“大小姐”來叫自己的女兒，不久，周圍的工作人員也開始啟用這稱呼。“大小姐”這字眼，日文中主要有三種用法：一是稱呼大戶人家或主人家的女兒;二是對別人家女兒的客氣叫法;第三是指在富足環(huán)境中長大，不知世間辛苦的女子。這三個字，和魚鋪家庭出身，小小年紀(jì)就遭受戰(zhàn)亂，在和藝人們一起巡演的途中一路顛簸，出了車禍，險些喪命的加藤和枝照說并不相稱?？梢哉f，母親對這一稱呼的青睞，暴露的是她對女兒的期望和暗示。

美空云雀和她的閨蜜、女歌手和演員中村メイコ相識時，兩人都不過十多歲。中村覺得有個男朋友明明也可以呀，對藝人沒有這方面的自由頗有怨言。美空答道：“媽媽說，我們做的是販賣夢想的生意。粉絲不喜歡的事就得忍著?！敝灰蟹劢z存在，大小姐就得一直歌唱——這是母親灌輸給美空的認(rèn)識。

盡管有母親的警告，1962年，美空云雀還是發(fā)表了和演員小林旭結(jié)婚的消息。云雀用短歌唱出愛的情懷：“我的心中，人所不知的泉水，將石子投在水面，讓它流動的你?！蹦峭断率觾旱摹澳恪保匀皇切×中?。

母親卻夾在新婚的一對人兒之間。美空云雀原打算做個主婦，但她終究難以放棄演唱——歌唱，是她的命。早在1947年9月，參演途中遭遇車禍，她險些喪命，原本只希望她把唱歌當(dāng)作娛樂而強(qiáng)烈反對以此為業(yè)的父親逼她放棄歌唱，小小年紀(jì)的她卻說：不能唱，毋寧死;她更時時意識到母親意志的存在。兼任經(jīng)紀(jì)人的母親簡直是歌唱之神派來監(jiān)督和支持云雀的。在母親和事業(yè)相關(guān)者看來，云雀是天上的，小林旭雖為名角，但和云雀比，終歸是地上的。這段婚姻持續(xù)了約兩年就散了。據(jù)小林旭的回憶錄，因為美空云雀母親的阻撓，他和美空云雀其實并未在法律上正式入籍。得知女兒和小林旭分手，母親毫不掩飾地歡呼。此后，美空云雀再無婚戀，從法律意義上說，她一直是母親的“大小姐”。

天上的云雀有在人間的愁苦。1973年，弟弟哲也涉嫌與黑社會有染、更以非法持槍等嫌疑被捕，也有流言蜚語，說黑社會頭目欣賞美空云雀的表演，是她的一大支持。這些直接導(dǎo)致美空云雀未能出演當(dāng)年的NHK紅白歌合戰(zhàn)，這一除夕夜的電視盛會，中斷了16年連續(xù)出演的記錄。本來，作為紅隊的壓軸表演者，許多年來，美空云雀是“11點半的女人”，是百姓守歲時的陪伴。這是美空云雀的演藝生涯中一股強(qiáng)大的逆風(fēng)，它持續(xù)了多年才漸漸平緩。自1981年起，美空云雀的母親、兩個弟弟相繼離世。雖說弟弟哲也的兒子克也早年已過繼到美空身邊，雖說美空一直勤勉歌唱，但憂傷難以排遣——“只剩我一個了”，她不得不借酒澆愁，常常，一晚上能喝掉一瓶半白蘭地。這毀壞了健康，也是她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断窈哟ǖ牧魈誓菢印仿爜恚ひ衾镞€就透著那么一股煙酒味。

“誰都有苦痛、艱難的時候，這是只要活著就沒法子的事。然而，這份苦，總是每個人，因為有個什么支撐，要去克服的。我的支撐就是歌曲?！泵揽赵迫冈谘莩獣媳戆住３砷L中或有母親的意志，但渴望高歌是她內(nèi)在的心愿，這心愿被扶植、強(qiáng)化，是她成為藝術(shù)大家的動力，這力量超越了人間變故。美空云雀有不少歌曲重申在命運(yùn)前絕不屈服、一以貫之追求藝術(shù)的觀念?！度松宦贰?、《人生將棋》、《歌是我的生命》等永不言敗的歌曲，與其說是唱歌，不如說是概括。演唱中，觀眾常對她報以熱烈掌聲，這掌聲里，對她的人生態(tài)度和行動的贊同恐怕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對詞曲的認(rèn)同。

為美空云雀定制的歌曲不少。而一些具有普遍意義的歌曲，美空云雀也在演唱里滲透了自己的情感和體驗，她用特別的吐詞、呼氣和停頓賦予歌曲另一重生命色彩。歌唱本是演繹。電影和戲劇演員用聲音、表情和形體來演繹;歌手主要是用聲音。日本演歌大家北島三郎這樣形容美空云雀的聲音：對一個表達(dá)對象，美空能用七種顏色的聲音去呈現(xiàn)。難怪，有些詞曲樸實無華，似乎稀松平常，經(jīng)美空云雀演唱，就有了充沛的血肉。美空云雀的演唱不單演繹作品，更是塑造作品。被視為天才的美空云雀其實十分勤奮。在家收錄機(jī)不離身，要聽無數(shù)次的試音帶，找尋最適合自己的抑揚(yáng)頓挫。她不識譜，在樂譜上標(biāo)出只有自己看得懂的記號。一首曲子錄音前至少要準(zhǔn)備兩周。

美空云雀在排練《悲傷的酒》這首歌時，借天才的直覺，以為第一和第二段的間奏偏長，情緒上也需要說白。一個電話打過去，詞作者石本美由紀(jì)欣然采納了意見，兩小時后，石本借助電話把臺詞傳達(dá)到排練現(xiàn)場。美空云雀不是照本發(fā)聲，而是積極參與對歌曲的培育。她不僅用聲音歌唱，更把歌詞和曲調(diào)在內(nèi)心先化解、再凝結(jié)，然后從嗓音中吐露出來。歌詞和感情在胸中糅合，表現(xiàn)為變換自如的歌聲。日本歌謠界有很多歌唱名家好嗓好歌，但像美空云雀這樣，和歌曲高度接近合一，幾乎血肉連接的，并無第二人。

甚至，美空云雀自己也喜愛作詞，被譜曲的有二十二首歌，其中十八首由她自己演唱，其他贈予其他歌手。詞作者署名：加藤和枝。如《雜草之歌》，也是一種自況，但這里的自我，不是“大小姐”，更不是“云雀”，而是又低又賤的“雜草”：從出生到現(xiàn)在，忍耐著走來，這樣的淚，有誰知道。雖說被踐踏，還是生存下來。路邊的雜草一樣，成了堅強(qiáng)的女人。

美空云雀的一些演唱被稱為“含淚的激情演出”。眼中噙滿淚水的，暗含飲泣的，或大粒的眼淚一顆顆滾下的，究竟是她特別能入戲，還是歌詞極易勾起她的親身體會？也許兼而有之，也許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歌曲符合美空的人生，有定制的成分，描繪了美空的生活態(tài)度，反過來，也是對她的人生姿態(tài)的不斷強(qiáng)化。她堅強(qiáng)，她或許只能選擇堅強(qiáng)，于是也越來越強(qiáng)。昭和43年推出的西條八十作詞的《藝道一代》。首段大意說，一心一意走在藝術(shù)之路，無論勝敗，唯有盡力。女人咬住黑發(fā)。仰頭看，只見朦朧月。這樣的歌詞和美空的經(jīng)歷吻合。而到第三段，直接出現(xiàn)了“云雀”兩個字?！霸迫浮毕袷侨∽愿枋值乃嚸?，又像是譬喻。前段歌詞中提及的走藝術(shù)道路的這個人，這女人很像云雀，就是云雀。她不僅有這樣的藝名，也有和云雀吻合的飛行特征：

雖說是小小身子，云雀這鳥兒

哭泣著精力充沛地，升上天空

麥田小小的鳥巢里

看著我，看著我的

媽媽在，媽媽在。

美空云雀身高不足一米五，確實是個小個子，她也確實是在媽媽扶持下才可能專心致志走歌唱之路。

一是可以捫心自問的“我”，一是社會和他人的“我”。有人說過，人不能滿足于自身之中的生命，人希望有一種想像的生命活在別人的觀念里，為此力圖表現(xiàn)自己。其實，對一種想像的生命的塑造無可厚非，甚至可褒獎，人希望升華，這何嘗不是一種美好。不管怎么說，難以否認(rèn)的是，有意無意中，加藤和枝努力保持和演繹了一種介于現(xiàn)實和想像間的存在：天才少女、大小姐、演歌女王、不死鳥，也就是“云雀”，而壓抑了“和枝”這一原本更真實的存在。壓抑肉身存在的行為，有時被人指為懦弱，是甘做懦夫以求為人勇敢的名聲。但我以為，這指控過于武斷。一種風(fēng)格究竟是懦弱還是勇敢，有時難以厘定。有時一種行為就在懦弱和勇敢之間，既是懦弱，也是勇敢。

昭和62年（1987）4月，美空云雀四十九歲第一次入院，被診斷為兩側(cè)股骨頭壞死和慢性肝炎。這期間，媒體進(jìn)行了鋪天蓋地的夸張報道。對此，美空在日記中寫道：“克服悲傷，堅強(qiáng)地活過來的人，一旦表現(xiàn)出脆弱，就有人以此為材料大做文章，真是太卑鄙了。裝出什么都知道的樣子，在電視上瞎報道，對倒下的云雀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哪怕是為了這，我也絕不可以就這樣輸?shù)簟！椭Α边@里，兩個名字在同一時空里出現(xiàn)了，一個叫“云雀”，一個叫“和枝”。它們被自如地轉(zhuǎn)換，又被明確地區(qū)分。從日記、書信、自述、題畫等可以看到，這樣的轉(zhuǎn)換時常發(fā)生。有時，這個人說起“美空云雀”是說“自我”，又仿佛說一個“他者”?！懊揽赵迫浮笔遣荒苎詳〉牟凰励B，“加藤和枝”則是個承受著苦痛有著常人悲歡的女子?！懊揽赵迫浮庇幸粋€叫加藤和枝的肉身載體，更是超脫時間和空間的一個存在，其真正的載體不如說是歌聲及刻錄了歌聲的影像，是從這個意義上，“美空云雀”有了做不死鳥的可能。

出院不久，美空云雀就錄制了單曲《亂發(fā)》。據(jù)美空云雀的愿望，作曲家船村徹特意用一些高難度的音來表現(xiàn)。錄音時，船村徹十分忐忑，怕剛出院的云雀沒有體力唱這樣的曲子，然而聽著錄音，船村徹發(fā)出的只能是贊嘆：“到底是云雀！”可能真是和疾病有關(guān)，我聽這首單曲，覺得聲音特別，與其說是虛弱，不如說在原本人們耳熟能詳?shù)拿揽赵迫傅膱A熟之外多了些柔和與凝練的深情。一個原本時時逞強(qiáng)，不吐弱音的云雀，偶爾在啼叫中透露了內(nèi)心的飲泣，這或許不是壞事，反而更貼近生命的真相，更扣人心弦。

昭和63年（1988）的4月11日，在新建成的體育館東京巨蛋，美空云雀舉辦了題為“不死鳥——朝著新的天空飛翔”的復(fù)歸公演。身著裝飾了羽毛的深紅色禮服，唱罷最后一曲，即第三十九首歌《人生一路》，美空云雀面對五萬名觀眾張開雙臂，走過一百二十米長的花道（本為歌舞伎語匯，穿過觀眾席直抵舞臺的演員通道）。當(dāng)舞臺上煙霧升起，觀眾無法看到她時，她癱倒了，她對制作人黑天耕司說，“觀眾挺滿意的呢”。她注意的不是身體的疼痛，而是觀眾的反響。

不死鳥演唱會雖已舉行，重病依然纏身，美空云雀卻從5月就開始了全國十三個地方的巡演。次年2月，又開始新一年的巡演，終于，身體衰弱的她到了不能乘車的地步，全靠直升機(jī)移動;而一旦從舞臺回到化妝間，她就立刻躺下休息，她隨時都有倒下的可能。2月7日在九州小倉，她堅持唱完了全部二十首曲子，次日便不得不入福岡的醫(yī)院。后回東京休養(yǎng)、住院。即便如此，她掛念著預(yù)定4月17日在故鄉(xiāng)橫濱的祝賀演出。兒子勸她終止所有演出，因為生命更重要。她說，倒在舞臺上，正是媽媽所期望的呀。醫(yī)生對她陳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歷經(jīng)磨難的她默默無言。在許久的沉寂后，她還是沒有話，眼淚卻刷刷地留了下來。

再次入院，走在人間的最后一程，美空云雀在病榻上，用畫筆描繪心中的天空。她在畫上題道：“廣闊又蔚藍(lán)的希望之空/假如我有羽翼，真想飛向那青春的天空。/年輕，是多么美妙！”畫面上是一位戴草帽的少女的背影，她斜挎一只綠背包，包上有一個大大的樂符。歌唱了一生的美空云雀并不識譜，卻為表現(xiàn)少女和音樂的特殊關(guān)系，才用樂符做了書包的裝飾，也給這以背影示人的少女貼了個標(biāo)記吧。天才少女歌手，是世人給美空云雀的標(biāo)簽，也成了她本人的自畫像。

花，也是美空云雀喜歡描繪的對象。她寫道：“感覺到一天的開始的花兒，把純美的空氣死命地吸下”。美空云雀想健康地活著，她何嘗不是一朵想呼吸生命空氣的花兒。

還有這樣的題畫：“一個女子，獨自沉思，然后，淚的首飾和歌的心，給遠(yuǎn)方的你。”畫上的女子這次露出的是正面，她看去像是個公主，又帶著女王的氣勢。她有王冠一樣的頭飾，有月牙般的項鏈和耳飾，這些裝飾閃閃爍爍，像是由星星，又像是由淚珠連綴而成。她似乎是站在一個舞臺上，像是還在表演也像是已在作別。

叫加藤和枝的女子在人生最后階段的病床上思考和感受一切，人生的畫面一一晃過。登過那么多舞臺，有過一次法律程序不完備的短暫婚姻，有一個過繼的兒子，最終，媽媽監(jiān)督下的天才少女歌手形象，不僅烙在觀眾的眼瞼中，怕也烙在了她自己的眼瞼里。

“大半夜的，對不起。已經(jīng)是不行了。”給閨蜜中村メイコ的電話里，美空的聲音極其微弱。這是平成元年即1989年3月，距不死鳥演唱會一年未滿。美空在病榻上試圖唱一唱《蘋果追分》——連一段都唱不了了。5月27日，對媒體的報道很是苦惱的她，給大眾留下了最后的訊息：“麥田里，云雀一只，在飛行，不許打這鳥兒，村民喲！”5月29日，她在病室度過了五十二歲生日，6月24日，她因間質(zhì)性肺炎引起的呼吸衰竭離世。

加藤和枝，藝名美空云雀。她的一生貫穿昭和時代，在平成元年戛然而止，成了名副其實的“昭和的歌姬”。平成元年7月4日，鑒于她對日本歌謠界的貢獻(xiàn)，被追授國民榮譽(yù)獎，她也是第一位獲此殊榮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