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飆導演”查明哲：在殘酷中“立春”

紅菱

初冬的一個下午，我如約來到了上海話劇藝術中心三樓的戲劇沙龍。劇場的時空還定格在昨晚話劇《紀念碑》最后一幕的場景。我正納悶著是否在這里采訪時，查明哲忽然從一扇門里探出頭來。原來在劇場旁邊還“藏”著一間客房?？头坎淮螅芎啒?。這位中國國家話劇院副院長，堂堂大導演，怎么不跟著劇院同事住上海賓館??？我心里正驚訝著，嘴上也就脫口而出：“您就住這兒啊？”

“對！這兒方便。之前排練《老大》的時候也住在這里?！辈槊髡芑卮鸬馈Ｈツ暧捎鳂s軍編劇、查明哲執(zhí)導的原創(chuàng)話劇《老大》作為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的年末大戲，在話劇中心上演。最近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期間，《老大》再度上演，同期上演的還有查明哲復排的經(jīng)典話劇《死無葬身之地》《紀念碑》以及評劇《我那呼蘭河》。因此查明哲很忙碌，忙著搭臺，忙著監(jiān)督。其實他可以像一些同行那樣把演出的事交給徒弟，自己去排戲掙錢，但查明哲卻不，一部戲就像一個錨，一旦在哪拋下了，查明哲就會扎在那里，當然上海這個“碼頭”對于查明哲而言也是意義非凡。

“我在合肥市文工團當演員時，第一次出外觀摩看戲就是到上海，看了話劇《彼岸》。可以說，我話劇方面的啟蒙是在上海接受的。后來我也跟上海的院團有很多合作，包括與上海歌劇院合作的《雷雨》《楚霸王》，與越劇演員蕭雅合作的《何文秀傳奇》，與上海話劇中心合作的《老大》等。能夠不斷地把我的戲帶到上海，跟上海觀眾見面，我感到很自豪，也是了了當年一個心愿?！辈槊髡苷J真地說道。這樣認真的、不時思索的神色貫穿了采訪的始終，當然他也會大笑著說起排戲時的趣事，讓人感覺“殘酷導演”這個稱號有些“名不副實”。

其實剛進客房時，我就感到了一陣暖意，他執(zhí)意把那個被陽光照著的沙發(fā)讓給我，自己坐在另一個靠近門的冷颼颼的沙發(fā)上。當時正是下午三點，窗外樹木蕭條，寒風凜冽，陽光透過窗玻璃聚焦到我身上，我感到些耀眼，同時又感到分外的溫暖，這樣的情景讓我想起坐在劇場里的時刻，看著臺上查明哲營造的殘酷如同寒冬的戲，更深切地感受到其間的人文暖意。

一起享受“折磨”

話劇《紀念碑》中有一個男主角斯科特養(yǎng)兔子的情節(jié)。這次在上海演出時，臨時找來的兔子很老實，不太愿意動，對此查明哲很不滿意，在演出前特地把一直關著的兔子放出來，讓它熟悉舞臺。看兔子不跑，查明哲就拿著個棍子撥它。不料這一幕被一位演員看到，拍了照片發(fā)在微信朋友圈里，且調侃道：“導演在開演之前給你加了小課，你要好好演，不要辜負導演！”演員馮憲珍看到了照片，接力調侃道：“這是唯一一個敢反抗導演的演員！”

雖然生活中的查明哲平易近人，但排練場里的查導絕對“殘酷”，演員們紛紛用“受其折磨”來形容 ，一句臺詞、一個動作沒達到他的要求，他就會跟你“糾纏”不休。

《死無葬身之地》第四幕中，法國抵抗運動游擊隊員卡諾里斯備受拷打，但默不作聲，拒不供出隊長，鮮血流了一地，審訊的法西斯民團分子朗德里厄覺得地上的血惡心，查明哲就在戲里加了他拖地的動作。

演朗德里厄的演員牛飄拿著拖把拖了幾下，不料被查明哲喊停，“你這個拖地的感覺不對，心理狀態(tài)不對?！?/p>

牛飄納悶了：“拖地還能怎么拖？拖地還要有什么潛臺詞嗎？”

“對，就是要有潛臺詞，要用內心感受去拖?！辈槊髡苷f道。

“那你說，我拖地有什么內心感受？”牛飄頗有些“不服”，導演這要求也太苛刻了吧。

“你想想，第二幕的時候，盟軍正在朝你這邊打過來。他們要在尼斯登陸，你就把他們要在尼斯登陸的感覺拖出來。”查明哲要求道。

“那我試試吧?！苯?jīng)過反復的揣摩，牛飄總算找到了感覺。

“其實那個時候，朗德里厄已很絕望，他審訊游擊隊員無果感到失敗，他對自己的現(xiàn)狀無能為力，他知道自己就在一個臭狗屎堆里，還不得不深陷下去。演員有這種內在的時候，才能把這個地拖出感覺來?！辈槊髡苷J真地向我解釋道，接著他似乎意識到什么，停頓了一下，笑著承認道：“可能我有點超出一般的苛刻，排練場上，演員們都畏我三分。我兒子查查也‘埋怨我說，爸，你就不能多夸我兩句嘛?！?/p>

此次復排《紀念碑》，查明哲的兒子查文浩主動請纓要求出演士兵一角?！都o念碑》的編劇是加拿大劇作家考林·魏格納，講述了一位深受戰(zhàn)亂之苦的母親，為了尋找自己女兒，“意外”救下了一名奸殺了23名少女、即將被處死的敵方士兵，命運將二人捆綁在戰(zhàn)后荒蕪的廢墟上，他們之間的對弈、煎熬和選擇，直叩人的靈魂。

24歲的查文浩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現(xiàn)是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研究生。13年前，查明哲首排《紀念碑》時，10歲的查查在劇院里玩，忽然有一天在家里，查查把戲開頭士兵一段十幾分鐘的大獨白有模有樣地表演了出來。想起13年前的那一幕，考慮到兒子的氣質確實跟17歲士兵相近，而且一下子也找不到合適的年輕演員，查明哲給了兒子演出士兵的機會。雖說查明哲心里是比較認可兒子的，但很難從他嘴上“撬”出一句表揚的話來。對此，跟查明哲合作了十幾年的演員已經(jīng)習以為常。

演出后，查明哲經(jīng)常會拿著一疊紙過去，演員們就開始戰(zhàn)戰(zhàn)兢兢，“導演又拿著處方來了！”每當演出時，查明哲就把演員的不足之處，燈光、布景的問題等一條條記下來，然后演出后就找各個部門“算賬”去。

不過，查導雖嚴苛，演員卻不得不服。演員出身的查明哲喜歡親身示范，每個角色他都能精準地演下來。因此馮憲珍開玩笑說：“給查導戴個胸罩，他直接就能演呂茜（《死無葬身之地》中馮憲珍扮演的角色）！”其實，演員們對查導是既怕又愛，怕的是他一開口就是挑刺，愛的是，這能幫助他們很快提高，在查導的“殘酷折磨”下，一批演員借戲獲得外界的肯定，包括榮獲梅花獎等榮譽。

“最早是查導折磨我們，然后我們自己開始折磨自己，最后我們共同享受折磨?！毖輪T們總結出了這么個“三段論”。

事實上，還有第四段，就是觀眾也欣賞著“折磨”。某種程度上，查明哲比劇作家更殘酷，不少劇作中一筆帶過的地方，查明哲都選擇把它們具象化，將劇中人所面臨的非常艱難的困境、險境強烈地表現(xiàn)出來。

曾經(jīng)有觀眾在看完《死無葬身之地》后，感到戲中那種瘋狂的拷打、淋漓的鮮血太殘酷，路上碰到查明哲都繞著走。有一位北京觀眾，始終無法直視《死無葬身之地》的慘烈結局，17年來每次看，都是提前10分鐘離場?！都o念碑》里，根據(jù)劇情需要，舞臺上出現(xiàn)了很多具少女的尸體，雖然是道具，但因為逼真，有人當場嚇哭。

“如果說我殘酷，那我的戲里面是有殘酷美學的，如果劇本里本來就有殘酷因素，我不會去虛化它，也不會去美化它，我會運用這種殘酷因素來幫助表達，這也是為了讓這個戲更美。如果不用人物的命運、思想強烈撞擊觀眾，很多的事情會無關痛癢?！辈槊髡苷f道。

無論是查明哲的“戰(zhàn)爭三部曲”：話劇《死無葬身之地》《紀念碑》《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還是之后的話劇《青春禁忌游戲》《萬世根本》《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老大》，評劇《我那呼蘭河》、秦腔《西京故事》等，查明哲導的戲的主題都是殘酷的，直面人生、揭示真相的，這也源于查明哲現(xiàn)實主義的底色。

“查明哲在今天這樣一個時代，非常頑強地堅守著現(xiàn)實主義的基本精神、基本品格?，F(xiàn)實主義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點就是直面現(xiàn)實、直面人生、直面人的命運和靈魂，這也就意味著現(xiàn)實主義要大膽揭示真相，批判、質疑。我覺得查導總是在一層層地把生活的真相、人性的真相展示給觀眾看。”在最近舉行的“現(xiàn)實主義戲劇創(chuàng)作的時代魅力——暨查明哲作品學術研討會”上，劇作家李寶群如是說。此研討會由中國劇協(xié)、上海文化發(fā)展基金會等五家單位主辦，京滬兩地專家、同行熱議查明哲的導演藝術。

在多年的合作中，李寶群經(jīng)常感到查明哲比他還要有勇氣?！坝袝r他會對我說：‘你都已經(jīng)寫到了，為什么不敢繼續(xù)往下寫？”李寶群感嘆道，“他在推動著我的文本創(chuàng)作往前走，他要求我的戲劇要努力地去直面生活、直面人生、直面人性，我好多戲都是這么走過來的?！?/p>

然而直面也需要很大的勇氣，在地方上排現(xiàn)實主義題材戲時，查明哲經(jīng)常會遇到各種壓力、阻力。他只是反映了現(xiàn)實，而追求政績的地方政府有關部門卻認為他是“抹黑”當?shù)?。耿直的查明哲不只一次地跟當?shù)氐念I導吵架，梗著脖子不肯妥協(xié)?！霸谶@方面，查明哲要勝過我。查明哲對他所想要講的故事、想表達的內容的堅持，都能從他的戲里表現(xiàn)出來?！鄙虾騽W院導演系教授李建平感慨道。

沒有娛樂，沒有煽情，但觀眾還是被查明哲所塑造的一個個在人生的懸崖上艱難跳躍的靈魂牢牢抓住了，更確切地說是“震懾”住了，心靈如同遭受重金屬般的沖擊，一些新的認識也隨之出現(xiàn)：原來英雄不是天生就寧死不屈的，原來戰(zhàn)爭不只是敵人造成的，也是“我們”造成的……正如劇作家、評論家歐陽逸冰所言：“他先讓觀眾驚悚，在驚悚之后承認‘哦，是這樣。我認為查明哲的現(xiàn)實主義的魅力就在于，他是讓人們在驚悚之后認同，在認同之后深思?！?/p>

戲劇要幫助人們“立春”一次聚餐，李寶群喝醉了，臉上掛著笑但語氣中有些不滿地嘲諷歐陽逸冰：“好了，寫去吧，去盡情歌頌查明哲吧！”當時歐陽逸冰聽了一愣：“我怎么會給他這種印象呢？”于是歐陽逸冰一回家趕緊翻書、翻稿子，把所有寫過查明哲的文章找出來看?！拔也荒懿怀姓J，很多編劇的功績都給合在一塊，算到查明哲那里了。”雖說這里有歐陽逸冰的失誤，但查明哲的風格也實在太鮮明，如狂風驟雨般的藝術表達總是一下抓住人們的眼球。無論劇本多理性，多沉悶，查明哲總會端出一杯烈酒，冰天雪地般冷峻的背后飽含著濃烈的情感，藏著一份濃郁的溫情，從而燃燒起觀眾對美好生活、對人性美的期望。因此相對于那個遮蓋了查明哲溫情一面的“殘酷導演”的稱呼，我更愿意稱他為“狂飆導演”。

查明哲在中戲導演系時有個外號叫“牛眼”，因為他嚴肅起來，瞪著的眼睛就像牛的眼睛。不過，也就這讓人有些發(fā)憷的“牛眼”卻經(jīng)常含著淚水。其實查明哲是個易動感情的人，不僅在看演出時會淚流滿面，即便在排戲場上給演員講戲時，也常常會滿含淚水。

因此演員會說：“看到查導時而布滿血絲、時而布滿眼淚的眼睛時，就知道要好好演這個角色?！?/p>

《紀念碑》最后一幕，士兵斯科特向梅加虔誠地伸出請求原諒的手，但受盡磨難的梅加該如何原諒這個殺害她女兒的劊子手呢？原劇本中，兩個人的手即將伸到一塊時，燈光滅掉了，但是查明哲做了改動，當斯科特幾乎要握上梅加的手時，梅加忽然如觸電般發(fā)出驚天嚎叫，抽回了手?！拔易约阂豢吹竭@個地方就掉淚，心里是希望他們握到一塊的，可我知道人與人之間的原諒太艱難了。人類的悲劇就在這里，背負著沉重的過去怎么走向將來，但是我們還是要向前走?！?/p>

排戲時，查明哲將自己的人生體驗也融入了戲中。查明哲生于50年代，小學剛畢業(yè)就碰上文化大革命，母親被錯劃成右派，查明哲也受到了牽連?！皟蓪眯W畢業(yè)生，推薦 200多個考生上中學，只有4個考生沒被推薦，我就是其中之一?！辈槊髡芨嬖V我，“那時我才十一二歲，走在外面，看見同學挎著書包上學，我就會趕緊躲到胡同里去?！毙疫\的是，那段經(jīng)歷沒有在查明哲心里埋下怨恨的種子，“我反而覺得那種溫暖的，充滿希望的，美好的東西是更值得追求的，因為你曾經(jīng)嘗到過那種孤獨感，被遺棄的感覺，所以你更希望世界是和平的、美好的。所以排《紀念碑》的時候，我會堅定地認為，要原諒太難、太難，但是最后兩人的手還是靠近了，因為總體理想中，人是要相互原諒的?！?/p>

劇本《死無葬身之地》的結局是，背后響起一排槍聲，游擊隊員死去，那是很灰暗的，薩特認為人會像老鼠一樣默默無聞地死去。但查明哲把結尾處理成：他們立在那里死去，墻上是一個代表勝利的大“V”?！八麄兡艹阶约?，他們就是大寫的人，他們是英雄?！?/p>

查明哲臨危受命接任《立秋》導演，原版本結尾的對話中，老人感慨，立秋了，旁邊孩子就問，那以后呢？老人回答，以后是霜降。孩子又接著問，一問一答了三四回后，老人回答道，是大雪。孩子又接著問以后呢，老人的回答是 “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查明哲感覺太傷感太宿命，改成：老人一下子有觸動地緩緩說：“立春”，然后兩個人牽著手往回走，全劇帶著希望結束。

話劇《老大》講的是一個船老大與一片海洋相生相處的故事。在話劇的結尾，漁島被開發(fā)的機器聲包圍，老大選擇了自殺，但查明哲沒有讓他灰暗地死去，而是采用詩意化的手法，讓他追夢而去，浪漫地去死。

“為何不像劇本中那樣冷酷到底呢？在給戲以理想化的光明結尾的同時，如何確保不削弱批判、反思的力量呢？”我很直率地問查明哲。

“這是一個很深的問題。”查明哲點了根煙，緩緩說道，“批判現(xiàn)實主義應該具備反思色彩、批判色彩，這是現(xiàn)代戲劇必須有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所以我始終要去揭示那些有價值的真相，甚至更尖銳一點的話題，但是我也不希望把戲搞得一團漆黑。其實戲劇就是幫助人們立春的，宣揚真善美。在嚴寒的冬天，誰不盼春，誰不希望萬物蘇醒？現(xiàn)代戲劇最終的價值還是一種人文關懷，是對于我們缺陷的思索，對于我們出路的尋找。所以我們可以非常冷峻，同時在不削弱批判反思力量的基礎上，提供一種溫暖，關懷將來?！?/p>

2009年開始，一個新名詞“00后現(xiàn)實主義”出現(xiàn)，用于指稱查明哲在新世紀以來導演作品中所蘊含的審美理想、藝術理念。查明哲是如此表述對于“00后現(xiàn)實主義”的自我期待的：“直面現(xiàn)實，揭示真相，塑造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具備強烈的批判精神和深刻的反思態(tài)度，擁有冷峻、溫暖的人文關懷與兼容、探索的審美呈現(xiàn)?！?/p>

“兼容、探索的審美呈現(xiàn)”也體現(xiàn)了查明哲在藝術精神上的追求。由于歷史的原因，現(xiàn)實主義經(jīng)常成為寫實主義、自然主義的代名詞，但查明哲不希望現(xiàn)實主義總是一副面孔，因此他在現(xiàn)實主義的最基本的美學基礎之上，又兼容了表現(xiàn)主義、寫意等創(chuàng)作手法，可謂“整體遵紀守法，局部有意犯規(guī)”，他認為“00后現(xiàn)實主義”的發(fā)展，不僅是思想的進步，還要有審美的進步 ，藝術表達的進步。也有專家指出，查明哲最大的貢獻就是“表現(xiàn)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化”。

在看《紀念碑》劇本時，查明哲腦中忽然飄過一條白裙，繼續(xù)看了一會，又飄過一條白裙，最后在戲的結尾，查明哲用23條白裙子組成了揭示戰(zhàn)爭真相的紀念碑。當白裙子升起時，觀眾完全接受了這座寫意化的紀念碑，并被深深觸動。

“何時用寫意合適呢？”我拋出了心中的疑問，要把寫意和寫實兩種完全不同的藝術手法融合在一起，難度很大，稍有不慎，就會不倫不類。

“在寫實的力量達不到的時候。運用表現(xiàn)主義使戲脫離生活的自然狀態(tài)之后，能更深地進入思想和靈魂，靈魂的嘶叫就叫表現(xiàn)。我若要用寫意的手法，一定是用在最有情感的地方，情緒最濃郁的時候，最能沖擊觀眾的地方，以激發(fā)更深刻的思考?！辈槊髡芑卮鸬?。

《老大》中，查明哲在藝術探索上又往前了一步，劇中回憶的時空與現(xiàn)實的時空自由地跳躍，年老的老大和年輕時的老大會同時發(fā)出呼喊，寫意和寫實更多地交融，再現(xiàn)和表現(xiàn)之間的轉換似乎沒有痕跡，“到了排《老大》的時候，我敢說要做魔幻現(xiàn)實主義，也是因為之前一路的探索。其實這也是對上海的黃佐臨先生的寫意戲劇觀的發(fā)展?！辈槊髡苷f道。

劇院就是教堂

在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獲學士、碩士學位后，查明哲留校任教數(shù)年，1991年赴莫斯科國立盧那察爾斯基戲劇學院導演系攻讀博士研究生。查明哲還清楚地記得，在俄羅斯留學歸國前，他問了導師最后一個問題：戲劇在俄羅斯人的生活中到底占據(jù)什么位置？導師贊許地說，你提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問題，接著卻一言不發(fā)，拎著包就往外走。一頭霧水的查明哲也緊跟其后，穿過劇院的長廊，走出劇院的大門，一回身，夕陽下劇院大廈顯得分外神圣，遠處的鐘聲傳來，導師深沉地感慨道：“對俄羅斯人而言，劇院就是教堂?！甭牭竭@句話的剎那，查明哲覺得鼻子都酸了，教堂是懺悔、寬恕、獲取精神靈魂力量的地方，也是聯(lián)接著歷史、今天、未來的地方啊。也就在那個時刻，查明哲找到了戲劇之錨、人生之錨，這使得他在之后十幾年的戲劇浪潮中，始終沒有偏離自己的方向。

留學歸國，查明哲沒有回母校，而選擇去中國國家話劇院，他覺得倘若自己沒有作品，站在講臺上會臉紅的。然而國內的戲劇環(huán)境并不樂觀，充滿了泛娛樂化的泡沫，查明哲感覺到中國戲劇的真正危機是戲劇觀的危機，藝術的平庸一定源于思想的平庸。當時在國內一時找不到好劇本，查明哲選擇排外國經(jīng)典戲，在邏輯、思維、情感等方面盡力朝縱深度開掘，把抽象的、深刻的思想變成可以理解的直覺形象。查明哲選擇的外國戲總是充滿理性和哲思，呈現(xiàn)的人的困境無不讓觀眾感到壓抑甚至窒息。碰到這樣的嚴肅劇，一些導演會擔心觀眾退場，由此加上些笑料調整氣氛，以留住觀眾。對此，查明哲表示：“從這個角度講，我從來不考慮觀眾，我不會加點笑料去取得廉價的笑聲，如果我有這些想法，我就不會選這些戲。當然，一部正劇里面是會有喜劇色彩的，只要有利于人物性格的塑造，是劇情的需要，我也不會放棄?！?/p>

《死無葬身之地》中，戰(zhàn)友們?yōu)榱吮Ｗo游擊隊長，決定掐死可能會泄密的孩子，在小劇場演出時，三個游擊隊員會直接向觀眾發(fā)問，我們這樣做對嗎？

這個孩子會直接蹦到觀眾席中求救。這時候大多數(shù)觀眾的直接反應是，有些惶恐，手不由自主地往后縮，不知道該怎么辦。演出結尾，法蘭斯民團分子會直接拿著槍對著觀眾。這些細節(jié)讓一些觀眾感到很過癮，但也有觀眾有些不適，感覺有點跳戲。

“這個地方我就是要稍作間離，希望觀眾隨著提供給他的情感走向、思想走向，更深刻地體驗。即便跳戲也沒有關系，有時跳開一點反而更好，忽然把你抽空了之后，就進入思索狀態(tài)，你就可能會想：如果今天是別人拿著槍對著我，我該怎么辦？這不就把觀眾的心理推進了嗎？我就是要拉近跟觀眾的關系，我就是要讓你此刻感受其實他們都是我們身邊的人，這樣可能收獲更多，審美感受更豐富?！辈槊髡芟Ｍ^眾跨出劇院門檻的時候與跨進門檻的時候不一樣，心理會有某些變化，或者產(chǎn)生某種牽掛，愿意再跨進這個門檻。

剛排《死無葬身之地》時，同行善意地提醒他，這種戲可能會沒票房，查明哲心里雖然沒底，但是堅持嘗試一下，不料本來以為演幾場就結束了，卻連著演了43場。如今戲復排，又受到觀眾的熱捧，有些觀眾打“飛的”過來追著看。《紀念碑》上演時，即便票已賣完，還有觀眾在門口守著，期待有人退票。

觀眾的追捧也讓查明哲建立了信心，這些戲有存在的必要和價值，觀眾也有不同層面的需求。然而，讓人有些驚訝的是，借著排幾部外國佳作聲名鵲起之后，查明哲沒有繼續(xù)，反而轉向了國內的原創(chuàng)話劇以及地方戲曲。有同行納悶，查明哲為何不繼續(xù)做一個“名著導演”，這樣他的名氣和口碑會更大，到了地方排戲，京滬總不見他人影，也容易被忘記。

我問查明哲：“之后你排了很多戲，獲得了很多戲劇界的重量級的獎項，比如文華導演獎、話劇導演金獅獎、五個一工程獎、中國舞臺藝術精品工程獎等，但是大家一說起你的代表作，還是早期排的‘戰(zhàn)爭三部曲，對此，你怎么想的呢？”

“薩特本身有聲譽，劇本也優(yōu)秀，所以影響力更大一些，這點我們得承認，如果是原創(chuàng)的戲，觀眾不一定來看。但是在我的心目中，這些戲的地位都是相同的，我都盡了力，展現(xiàn)到我力所能及的地步，也得到了大家認同。而且排了外國劇本后，我也取得了一些經(jīng)驗，包括對人物的刻畫，人性的挖掘等，回過頭來，我也應該為自己的民族戲劇出力，這是很有價值的事。”查明哲樸實地回答道。

演出后，查明哲經(jīng)常會安排一場觀眾交流會，這在當下的演出環(huán)境里已很少見。對此，查明哲如此解釋：“戲劇最主要的價值就在于提供了人們交流的一種方式，交流那些我們生活中可能有的，對于這個世界、社會，包括對自己的各種理解、看法。再說我們現(xiàn)在在推廣戲劇，跟觀眾多做交流，能幫助他們理解作品。當然不排除有些問題不是很有價值。沒關系，每個人急于向你表達，這不就是一種成功嘛！”

此次兩部戲復排，查明哲基本保持了原貌，讓查明哲自豪的是，十幾年前他排的戲沒有過時，新一代的觀眾依然感到新鮮，然而這對于戲劇本身而言，也是一種遺憾。

“有時你會發(fā)現(xiàn)有些專業(yè)人士或專業(yè)院校的學生問的問題層面很淺。”查明哲坦言，他記得在中戲學習時，大家都熱衷于討論莎士比亞、薩特等，追求探索與創(chuàng)新。中戲導演系臨畢業(yè)的那一天，查明哲與同學李建平、王曉鷹在走廊上擊掌宣誓：“我們永遠死在臺上?！笨墒侨缃駥а菹诞厴I(yè)的很多學生，熱衷的是票房，不斷制造著廉價的笑料，以此吸引觀眾，即便演出能打動觀眾，也很少給人思考和啟迪。查明哲感嘆道：“當年戲劇觀大討論之后，我們這代導演的導演意識開始覺醒，然后我們汲取多種多樣的流派，兼容地去表達，不斷探索，形成我們自己的力量?？上乱淮鷮а?，在探索方面有些停滯不前。大的環(huán)境不太好，學校里面也沒有得到更多的張揚、引導。這是讓人有些悲哀的?！?/p>

“查明哲及‘00后現(xiàn)實主義開啟了中國戲劇的導演時代?！蔽乃囋u論家馬也說道?！拔矣X得查導的現(xiàn)實主義的導演精神，是戲劇界一股難得的新風。有這種新風，才能吹散我們舞臺上的某些霧霾?！蔽乃囋u論家、上海文化發(fā)展基金會秘書長酈國義如此評價道。在看似繁榮、實則有些嚴峻的戲劇環(huán)境里，查明哲也是一抹難得的“春色”吧。他不僅在一部部戲中“立春”，也在一片不痛不癢的、充滿歡聲笑語的戲劇浪潮中用狂飆式的冷峻與溫暖“立春”，期待這樣的“春色”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