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語義地圖看“悠”詞義的演變及其在合肥方言中的詞義現(xiàn)狀

陳 浩

（閩南師范大學(xué)，福建 漳州363000）

作為一種以繪圖方式分析語言現(xiàn)象的語言學(xué)研究方法，“語義地圖”理論一經(jīng)提出，便受到了語言學(xué)界諸多學(xué)者的關(guān)注。它最早是由Anderson，Lloyd B．于1982年提出的［1］，后又經(jīng)香港大學(xué)的張敏先生傳入國內(nèi)。張敏先生對語義地圖模型的定義是“表征語言的語法形式——語法意義關(guān)聯(lián)模式的差異與共性的一種強大的分析工具”［2］（P48-56）。張敏先生認為語義地圖理論不僅可以用于不同語言之間的比較，也可以用于漢語內(nèi)部的方言比較。受到張敏先生的啟發(fā)，國內(nèi)的相關(guān)語言學(xué)學(xué)者對這一理論進行了學(xué)習(xí)分析，開始嘗試將這一理論用到漢語與其他語言，漢語內(nèi)部方言的比較研究之中，并取得了一些成果。

無論是國內(nèi)還是國外，語義地圖理論的早期研究對象大多是跨語言的虛詞或是語法形式，實詞的研究比較少。但隨著語義地圖理論的逐漸成熟，一些人逐漸將目光投向跨語言、跨時代的實詞研究，主要有Perrin（2007）關(guān)于屬性義詞“hard”的語義地圖研究［3］；張定關(guān)于穿戴語義實詞的跨時代語義地圖的研究。本文則主要是通過語義地圖來分析“悠”語義的歷時演變及其在合肥方言中的語義現(xiàn)狀。

一、語義地圖和概念空間

在了解什么是語義地圖之前，首先應(yīng)明白概念空間的定義。對于概念空間，國內(nèi)學(xué)者郭銳先生給出了這樣一個解釋：“以一種或多種語言的多個相關(guān)語法形式（包括格式和虛詞）或詞語的功能或語義為材料，按照連續(xù)性原則排列在一起，并用連線和位置顯示這些功能或語義間的關(guān)聯(lián)關(guān)系和距離遠近，由此形成的圖就是概念空間。”［3］他認為概念空間的建立必須選取研究對象的功能或范疇為節(jié)點，并遵循節(jié)點的連接必須是連續(xù)的，不能斷裂以及在兼顧覆蓋率和準確率的同時，保證連線最少這2大原則。這些也都是概念空間在建立時需要注意的問題。

概念空間建立以后，便可以在上面繪制語義地圖了。所謂的語義地圖就是特定語言或方言的具體語法形式或者詞語的詞義或功能在概念空間上的分布。通過各個語義地圖之間的比較，可以幫助人們更好地了解不同語言、方言和時代中語法形式或詞語的共性、個性以及它們的演變軌跡。

與其他語言學(xué)的研究方法不同，語義地圖是以繪圖的方式來進行語言研究的。在為某一詞語或語法形式事先構(gòu)建好的概念空間中，通過畫出特定語言、方言或時代的語義地圖來表現(xiàn)這個詞語或語法形式在不同語言、不同方言、不同時代中的差異。這種方法較為簡潔明了，相對于純文字的解說更容易讓人理解和接受。以此種方式來研究詞義的歷史演變，更是有一目了然的效果。此外，通過對不同方言中詞語語義地圖的調(diào)查比較，也可以為研究詞語語義在不同地區(qū)的演變狀況提供參考。接下來，本文便使用語義地圖理論來探討分析“悠”詞義的歷時演變問題。

二、“悠”詞義的演變

（一）先秦時期

通過對文獻資料及方言口語的調(diào)查，并結(jié)合《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以及相關(guān)網(wǎng)站資料，筆者對“悠”的義項進行了統(tǒng)計分析?！坝啤惫灿辛x項17個，分別是：1．憂思，憂傷（本義）；2．長遠；3．悠然；4．懶散，閑適；5．從容不迫；6．徐緩；7．眾多；8．世俗，普通；9．綿延不盡；10．氣息悠長；11．寬廣；12．荒謬；13．飄蕩，飄揚貌；14．晃動；15．無常，不定；16．甩；17．打，擊。以它的義項為節(jié)點，以箭頭線表示義項之間的關(guān)系，構(gòu)建出“悠”的概念空間。

在先秦的文獻資料中，“悠”的可查義項僅有5個。筆者根據(jù)它的義項，將這個時期“悠”的語義地圖在概念空間中畫出（圖1）。在語義地圖中，可以看到此時“悠”的義項主要有1．憂思，憂傷（本義）；2．長遠；3．悠然；4．綿延不盡；5．飄蕩，飄揚貌。具體的例子如下：

（1）齊將求九鼎，周君又患之。顏率曰：“大王勿悠，臣請東解之?！保ā稇?zhàn)國策·東周策》）

（2）驅(qū)馬悠悠，言至于漕。（《詩經(jīng)·鄘風(fēng)·載馳》）

（3）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中庸》）

（4）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老子》）

（5）開春發(fā)歲兮，白日出之悠悠。（《楚辭·九章·思美人》）

（6）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小雅·車攻》）

圖1 先秦時期“悠”詞義演變

在這個時期中“悠”的“憂思，憂傷”和“長遠”2個義項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最多。在使用頻率上，2者相當(dāng)；在應(yīng)用的范圍上，“長遠”要稍廣?！伴L遠”這一義項不僅可以表示距離上的長遠，也可以表達時間上的長久。所以表示此義項的“悠”與其他詞語的組合也更加多樣，如“悠久”“悠遠”“悠悠”，這些為后來詞語的雙音節(jié)化奠定了基礎(chǔ)。

由于先秦文獻資料的數(shù)量有限，“悠”的“悠然”、“綿延不盡”和“飄蕩，飄揚貌”3個義項的例子在文獻中僅各找到1例，而其他2個義項在這個時期的具體使用情況筆者暫不了解，但“悠然”這個義項筆者可以確定其在“悠”的語義中是處于較為弱勢的地位。結(jié)合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悠”字出現(xiàn)的文獻資料，可以看到“悠”的“悠然”義項在那時也是很少出現(xiàn)的。并且在先秦到兩漢、魏晉南北朝這段時期內(nèi)，“悠然”這一義項也并未得到發(fā)展。從這些情況來看，先秦時期“悠然”義項的使用頻率是比較低的。

（二）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

到了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悠”的詞義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從這個時期的語義地圖（圖2）中可以看到“悠”的義項中增添了從“長遠”義中引申出來的“眾多”“寬廣”義以及再引申出來的“懶散，閑適”和“世俗，普通”義。在這個時期的文獻中，這些新義項的例子有：

（1）以虛華之小辯為妍巧，真?zhèn)晤嵉梗袷煜?，同廣樂于桑間，鈞龍章于卉服。悠悠皆然，可嘆可慨也?。ā侗阕印ど胁┚怼罚?/p>

（2）今三方鼎躊，九有未義，悠悠四海，嬰丁禍敗，嗟道義之沈塞，愍生民之顛沛，此誠圣賢拯救之秋，烈士樹功之會也。（《三國志·吳書》）

（3）劉伶身長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世說新語》）

（4）王夫人曰：“劉右嬪之言備說幽顯宿命，爾可心自知之，勿示凡俗悠之人?！保ā吨苁馅ねā罚?/p>

圖2 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悠”詞義演變

在此時期，“悠”的“眾多”義出現(xiàn)的頻率是相當(dāng)高的。所獲得的23條有“悠”字出現(xiàn)的語料中，表“眾多”義的占了7例，而由其引申而來的“普通，世俗”義占了4例。與先秦時期“悠然”和“長遠”占主導(dǎo)地位的格局相比有了很大的改變。其他義項可查找到的相關(guān)例證則較少，“悠然”“寬廣”“飄蕩，飄揚貌”和“懶散，閑適”這些義項的例證僅各找到1個，而在先秦時期出現(xiàn)的“綿延無盡”的義項更是無例可尋。所以在繪制這個時期的語義地圖時，筆者將“綿延無盡”這一義項暫時擯棄在外。

在古代漢語中，還存在著“通假字”這一特殊的詞語使用現(xiàn)象。在這種情況下，借字往往表達的是本字的義項。在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獻材料中，“悠”也有這樣的情況，即“悠”與“鯈”相通，表“漆黑、幽暗”之義。如：

“郁郁方崖，悠悠洞天，三山白鶴，何時復(fù)旋。”（《華陽陶先生墓志銘》）

（三）唐宋時期

到了唐宋時期，“悠”又出現(xiàn)了新的義項，包括從“飄蕩，飄揚貌”義項中引申出來的“無常，不定”義；在先秦時期出現(xiàn)過的“綿延無盡”義；以及從其引申出來的“氣息悠長”義。這個時期“悠”的語義地圖如圖3。上述這些新義項的例子如下：

（1）運命滿悠悠，人生浪聒聒。（《宋詩一百·運命滿悠悠》）

（2）悠悠楚水流如馬。恨紫愁紅滿平野。（《全唐詩·懊惱曲》）

（3）夜靜群動息，蟪蛄聲悠悠。（王維 《秋夜獨坐》）

除了上面所列的新義項，先前2個時期中例證較少的義項在唐宋的文獻材料中也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如表示“懶散、閑適”的例子有：

（1）努力修道莫悠悠，忽然虛度一世休。若遇大乘頓教法，虔誠合掌至心求。（《六祖壇經(jīng)》）

表示“寬廣、廣闊”的例子有：

（1）頓教法者是西流，救度世人須自修。今報世間學(xué)道者，不于此見大悠悠。（《六祖壇經(jīng)》）

（2）趙州勘破婆子，葉落便合知秋。天下幾多禪客，五湖四海悠悠。（《禪林僧寶·慈明禪師》）

表示“悠然”之義的例子有：

（1）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宋詩一百·村行》）

與前2個時期僅有幾個義項占主導(dǎo)地位的詞義情況不同，唐宋時期“悠”語義的表達更加多樣，義項之間的關(guān)系也變得比較復(fù)雜。“憂思”“長遠”的主導(dǎo)地位雖然已經(jīng)不在，但它們的生命力依然很頑強，在文獻資料中也不乏表達它們的例句。

圖3 唐宋時期“悠”詞義演變

（1）悠悠度今日，今夜誰能保？語你愚癡人，急修未來道（《禪林僧寶·仰山偉禪師王梵志詩·虛沾一百年》）

（2）下官詠曰：“人去悠悠隔兩天，不審迢迢度幾年？縱使身游萬里外，終歸意在十娘邊?！保ā队蜗煽摺罚?/p>

（3）癸未，御史中丞盧損等進清泰元年以前十一年制敕，堪悠久施行者三百九十四道，編為三十卷。（《舊五代史·唐書·末帝紀》）

（四）元明清時期

這個時期，“悠”的義項又有了新的變化。它的語義中增添了從“懶散，閑適”義引申出來的“從容不迫”義；從“悠然”義中引申出來的“徐緩”義；從“飄揚，飄蕩貌”義中引申出來的“晃動”義；從“長遠”義引申出來的“荒謬”義以及通過“晃動”義再引申出來的“甩”義（圖4）。至此，“悠”義項的數(shù)量達到了最大化。這個時期有關(guān)“悠”新義項的例子有這些：

（1）聽安老爺這等說，便道：“喂！你悠著點兒，老頭子！我一個出家人，不當(dāng)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兒養(yǎng)小子去呀？”（《兒女英雄傳》）

（2）一面說，一面取出一瓶藥水，去了塞口，對準他的鼻觀，須臾藥氣沖入，賈希仙悠悠的醒轉(zhuǎn)。（《癡人說夢記》）

（3）前幾日到后花園回來，悠悠漾漾的，著鬼著魅一般，俺已疑惑了。（《牡丹亭》）

（4）異史氏曰：“閉門一笑，與佛家頓悟時何殊間哉！大笑成文，亦一快事，何至以此褫革？如此主司，寧非悠悠！”（《聊齋志異》）

（5）且說那女子把那石頭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著一轉(zhuǎn)，找著那個關(guān)眼兒，伸進兩個指頭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頭碌碡單撒手兒提了起來，向著張三、李四說道：“你們兩個也別閑著，把這石頭上的土給我指落凈了。”（《兒女英雄傳》）

在這些新的義項中，由“長遠”引申出來的“荒謬”義并不是在元明清時期憑空產(chǎn)生的，早在先秦時期“悠”就有類似表示“荒謬”義的例子。如：

莊周聞其風(fēng)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莊子》）

這句話里的“悠”實際上表示的是“悠遠”之義，和“謬”連在一起形容學(xué)說的荒誕虛空?！爸囉啤敝小坝啤钡牧x項就帶著“荒誕”義的色彩?？梢娫髑鍟r期“悠”的“荒謬”義項并不是無據(jù)可考的。

此外，在這個時期，“悠”作為通假字出現(xiàn)的例子有2個。在句子中，“悠”通“鯈”，表示“漆黑、幽暗”的意思。

（1）九齒鈀，光耀耀，雙環(huán)響亮；一條棒，黑悠悠，兩手飛騰。（《西游記》）

（2）“只殺得星不光兮月不皎，一天寒霧黑悠悠?！保ā段饔斡洝罚?/p>

三、合肥方言中“悠”的語義現(xiàn)狀

在詞義演變的過程中，“悠”義項的使用與封存情況根據(jù)地區(qū)的不同也有所差異。有的義項在一種方言中可能被保留，而在另一種方言中則被封存不用。有的義項在一種方言中可能不見蹤影，而在另一種方言中卻被很好地應(yīng)用于口語和書面語中。接下來，筆者主要通過比較普通話和合肥方言中“悠”的語義地圖來分析“悠”在合肥方言中的語義現(xiàn)狀。

從普通話的語義地圖（圖5）中可以看到，在普通話的口語和書面語中，“悠”的義項主要保留了“長遠”“飄揚，飄蕩貌”“悠然”“晃動”等7條。使用這些義項的例句有：

（1）“忽然一聲悠長的汽笛，慘厲地叫了起來?！保ū摹段业泥従印罚?/p>

圖4 元明清時期“悠”詞義演變

圖5 “悠”的詞義演變地圖

（2）“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如果海上飄來一陣悠揚的笛音，人們準知道這是宋福揚帆回來了。”（楊朔《漁笛》）

（3）“小船一晃悠，小于只覺得那大海和天空翻了個身兒?！保ň唷逗[》）

（4）“更使我詫異的是，風(fēng)雪壓迫得人口也張不開，而那個曠野里的人，卻悠然自得地唱呀唱的?！保ㄣ胧讹L(fēng)雪之夜》）

（5）療養(yǎng)院坐落在風(fēng)景區(qū)九溪口，倚屏風(fēng)山，臨錢塘江，清晨憑窗便可見悠悠江水東去。（王朔《空中小姐》）

（6）她悠悠地嘆了一口氣，走了出去。

（7）我說老王，你可悠著點走，別摔了。

而相對于普通話來說，合肥方言中“悠”的義項又多了2條，它們是“甩”和“打，擊”義。這2個義項多出現(xiàn)在合肥方言的口語之中，其中義項“甩”是從元明清時期就保留下來的。與“晃動”義項里的物體左右運動的方向不同，這一義項還包括使物體向上的運動傾向。在合肥方言中，這樣的例子有：

（1）小明，不要把棍子悠來悠去的，打到人怎么辦？

（2）你幫我把鑰匙悠上來。

（3）小蘭，把洗面奶悠過來給我。

在這些例子中，“悠”表示的都是“甩”的意思。其中例（1）中的“悠”主要指的是左右甩動，在動的幅度和力度上要大于“搖動”。而例（2）中的“悠”則有向上甩、向上扔的意思。這個動作是要瞄準一個方向，然后將東西扔上去，它是使物體向上運動的。而例（3）則是使物體進行拋物線運動軌跡的位移，是平行方向的物體運動。

而至于從“甩”引申出來的“打，擊”義項，在合肥方言中是這樣表現(xiàn)的。

（1）你不要把皮帶甩來甩去的，悠到人怎么辦？

（2）你再敢跟我頂嘴，小心我一巴掌悠死你！

“悠”在這些例子中表示的都是“打，擊”的意思。這是從義項“甩”中引申出來的，也是“悠”的詞義在合肥方言中的新發(fā)展。

通過語義地圖，筆者將普通話和合肥方言中“悠”的義項進行了對比，并對從中發(fā)現(xiàn)的特殊之處加以分析?！坝啤痹诤戏史窖灾斜Ａ袅恕八Α钡牧x項并引申出“打，擊”義，這種情況通過語義地圖被清晰明了地展現(xiàn)出來。

四、結(jié)語

語義地圖是一種直觀的研究方法，它的優(yōu)點是通過繪圖方式將不同語言、方言、時代的詞語或語法形式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但同時它也是一種還不甚成熟的語言學(xué)研究方法，它需要進行更多研究角度與研究對象方面的探索。也只有經(jīng)過不同的嘗試和不斷地努力后，我們才能將這一研究理論更好、更廣地應(yīng)用到語言學(xué)的研究之中。

［1］曹晉．語義地圖理論及方法［J］．語文研究，2012（2）：3-6．

［2］北京大學(xué)漢語語言學(xué)研究中心．語言學(xué)論叢（第42輯）［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

［3］郭銳．概念空間和語義地圖：語言變異和演變的限制和途徑［J］．對外漢語研究，2012（0）：96-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