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勇
1978年,“文革”浩劫結束,我國恢復高考進入第二年。我們許多在農村上山下鄉(xiāng)的所謂知識青年,都感到是天賜良機,紛紛報名參加高考。激動興奮之中,我隨流從眾,也積極報名。學業(yè)已荒廢多年,需集中時間和精力突擊復習加以彌補。但使我未曾料到的是,在準備高考時,卻偏逢父親病重手術。我不禁感慨系之,不知所措。
母親不幸逝世得早。父親自母親去世后,就當?shù)攱尩負狃B(yǎng)我們三個子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經歷了許多艱辛,付出了萬般勞苦,真是一言難盡,以致于健康每況愈下,積勞成疾,諸病纏身。進入此年,竟先后被幾家醫(yī)院診斷為罹患癌癥,并最終經山西省腫瘤醫(yī)院確診,隨即住院治療。這對我乃至全家都是晴天霹靂!頓時我們全家陷入恐慌之中,忙亂成一團。母親去世多年已使家庭如臨冰雪,父親患此絕癥更使家庭雪上加霜,真是天塌地陷……我當時感到精神壓力特大,幾欲崩潰,但作為長子,我必須時刻提醒自己要堅強,千萬要挺住。
隨后在父親長達數(shù)月的治療中,由于弟妹少不更事,大多由我陪侍照料父親。在化療過程中,父親反應嚴重,惡心嘔吐,心情一直消沉煩躁,對家事時有繁言絮語,無名之火多有發(fā)作,憂及家庭醫(yī)治費用緊張,多次說這病反正是治不好,何必花那么多錢,欠債讓家人以后遭罪呢!在絕望情緒支配下,老人曾幾次拒絕用藥,放棄治療,坐以待終。但在子女的開導勸說下,又不得不勉強應付醫(yī)治。他覺得這其實對他已毫無意義,只是走程序為滿足子女們的心愿而已。但作為子女的我們內心又何嘗不對此絕癥感到絕望呢?在醫(yī)院看到那么多同類病患者整天心情沉重、精神壓抑,有的竟跳樓棄世而去,真是瞻念前途,不寒而栗!在此悲情籠罩之下,我的高考復習準備,行之乏力,棄之不忍,我實在難以泯滅以高考途徑離村回城生活工作的強烈愿望。
伴隨著高考期的日漸臨近,我不得不加緊復習,同時還得兼顧陪侍父親治病。其間,不免有一時顧及復習,而失于陪侍的情況發(fā)生,因而招致家人、鄰居或父親同病房患者陪侍者的非議,認為我不懂事,父親病成這樣,還有什么心思復習高考,理應一心一意陪侍孝敬父親才對。特別是主治醫(yī)生和護士,當察覺到我一邊陪侍病人,一邊還在看書復習備考時,也頗有微詞。在此情境中,我感到了一種特殊的壓力,十分憂郁苦悶。人言可畏,而其中不無情理,當父親病痛絮叨時,你怎能不關注傾聽!生命因只有一次而彌足珍貴,陪父治病救命乃天理至尊。同時,浩劫余生,高考難得,且會年甚一年增加難度,機不可失,何況以自己薄弱的學業(yè)基礎哪敢再待來年!如何取舍,真是費我思量。
往返于所居宿舍與醫(yī)院由北向南的五里長街,穿梭于醫(yī)院病房與化療室之院內由東而西的小道曲徑,我一天天躊躇徘徊,不覺高考時間已近。但更令我難受又難忘的是醫(yī)院決定父親的手術日竟與高考同日!
手術前一天,醫(yī)院要與患者家屬談話,以講明手術可能出現(xiàn)的險情,并要求家屬當事人認同簽字。記得我當時曾鼓足勇氣,提出推遲父親手術以錯開我高考日期的請求,卻被醫(yī)生以不懂規(guī)矩、不明事理為由駁回。醫(yī)護人員讓我分清什么是家中大事,不要胡思亂想,要為父親按時手術做準備。
誠然,絕處求生,是人之本能,作為子女有義務奉敬扶持父親以達此愿;而困境求變,亦人之心愿,通過高考離村回城生活工作,是我當時最大、最迫切的心愿。時機豈忍錯失!
癌癥手術于父親性命攸關,高考所系我前途人生。一則以危,為人之子應盡責陪護;一則以重,機不可失我應盡力爭取;二者均不可棄。面臨此兩難境地,我自信不足,力所不濟,只得勉強兼而為之。但未曾料到的是,父親此時竟打破一直以來對我參加高考的沉默,表態(tài)說他對手術很擔心,正趕此節(jié)骨眼上,你就不要考了,也免得讓外人說三道四,笑話咱們。父親乃身處絕境之人,其言凄苦慘淡,我怎能忍心不從呢?
父親無兄無弟,只有一個妹妹在陽泉老家,也患病多年,我只能特意請這唯一的親戚姑母在父親手術日前來陪侍,但她要求我當日也必須在醫(yī)院,不要去參加高考,要不讓外人就看得不像話了。父親所在工廠的同事手術前來探視,也說手術那天會有同事來探視照料,但畢竟那是外人,主不了你們的家事。你身為長子而不在醫(yī)院,若手術發(fā)生情況需應急處理,醫(yī)生問家人意見時誰來做主?你這樣做是不合適的。
在此備考、備術進入決戰(zhàn)的關鍵時刻,我遭遇到的已不僅是親戚和父親同事等人的批評非議,而是手術當事人父親鮮明直言的反對表態(tài)。壓力之大,使我寢食難安,心煩意亂,難以抉擇。如索性棄考,則意味著機不再來。雖然今后高考年年都會如期而至,但次次也都會與我無緣。因為我自知才疏學淺,只有趕早一鼓作氣或能圖個僥幸,若來年再考勢必再衰三竭??蓤?zhí)意趕考,一旦父親手術不成功或發(fā)生意外,我將因此被眾人指責為不孝不敬,落下千古罵名。事實上,我在醫(yī)院除了能對父親起一點穩(wěn)定情緒和心里安慰的作用外,別無助益,即使守在手術室旁,對手術也不會起任何作用。
思來想去,沉吟再三,不覺已是高考當日凌晨,時間緊迫,已無猶豫之地。迷離恍惚間,半睡半醒中,我終于拿定主意,決定冒天下之大不敬,違逆眾意而趕赴考場。
清晨六點,我騎車從位于太原東山之麓的山西腫瘤醫(yī)院出發(fā),匆忙奔向考場所在地,也是太原市北郊區(qū)政府所在地,位于太原西北方位的柴村。由于路途不熟,且行且問,趕到考場竟遲到了十分鐘——多么寶貴的十分鐘啊!經核實核對考號考場,解釋說明情況后,進入考場即閱卷答題。我提示自己一定要做到排除雜念,集中心力思考答卷,但還是不免為同一時間做手術的父親操心擔憂。他手術情況能否順利的擔心和憂慮,始終縈繞腦際而揮之不去。
高考時間為三天。第一天下午考試一結束,我就急如星火般騎車由西向東橫穿省城奔往醫(yī)院。進入病房,一看到父親頭部除眼睛和嘴部外全被白紗繃帶包裹起來,就感到一陣恐懼不安,急向醫(yī)護人員詢問情況,才得知手術基本順利,真是非常慶幸。
在手術后多年的歲月中,父親以風燭殘年度日,不幸又先后患上肺氣腫和腦溢血,以致于后來猝然辭世。這是因年老體衰多病交加而致,但人們總不免聯(lián)想那與手術后癌細胞復發(fā)轉移有關。因此我也因父親手術關鍵時刻未能在醫(yī)院陪護,總是歉疚于心。雖事難兩全,但這次高考給我留下極其特殊的印記和苦澀的回憶。此憾綿綿,此恨不絕,或將與我終身相伴!
欣喜的是,托改革開放之福,我艱難趕考,最終有幸考取太原師專,回到省城生活工作,我是時代的幸運者。畢業(yè)后,我先后任教于中學,供職于行政機關,成家立業(yè),安居度日。飲水思源,均得益于改革開放,令我感念畢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