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那些事兒

∷徐涵（華南師大教師）

去年“中國好聲音”節(jié)目上，年近五十的庾澄慶重裝上陣，賺足了眼球，讓七零后大跌眼鏡：駐顏有術也就罷了，居然還不懼閃腰，出來呼嘯山林。庾澄慶再戰(zhàn)江湖，其習慣手勢——豎起食指與小指——也順勢流行起來。在各類演出上，經(jīng)?？梢娕_下男女，臉上寫滿天真無邪，伴著各種應景音樂，笨拙地扭動身軀，只單手突兀地懸在空中，豎起食指與小指。此情此景，恰如美眉們拍照時執(zhí)著的“剪刀手”，常給人時空錯亂之感。邱吉爾如再世，看到自己當年的招牌手勢在遙遠的東方幻化為紅男綠女們發(fā)嗲的利器，不知作何感想。同樣，本是魔鬼的符號，卻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被拿來膜拜口水歌，怎不令人五味雜陳。庾澄慶浸淫西洋流行音樂已久，想必清楚，邯鄲學步者卻未必都明白，豎起食指與小指，原是魔鬼的象征，名曰“horned hand”。豎起的手指，代表魔鬼頭上雙角（horn），之所以在演出現(xiàn)場比出這一手勢，是表達魔鬼崇拜之意，正所謂“我愛你，愛著你，就像小鬼愛大鬼”。在搖滾演唱會上，尤其是重金屬樂隊演唱會上，最常見樂迷比出這個手勢，蓋金屬音樂乃至搖滾樂，被認為是魔鬼的音樂。如果臺上肉麻兮兮，臺下眾人茫然豎著兩只軟趴趴的手指，無論怎么看，都透著滑稽。

horned hand是洋人的肢體語言，中國人不慣，實屬正常。功夫電影里老外學咱們，跟誰都拱手抱拳，同樣別扭無比。文化差異深若鴻溝，這一點毋庸諱言。不過，既然 Speaking of the devil，咱們不妨聊聊關于魔鬼的那些事兒。

魔鬼（devil）是一個很籠統(tǒng)的稱呼，本名曰“撒旦”（Satan）。按照基督教的說法，撒旦的存在，比人類早得多。在上帝創(chuàng)造人類之前，已有天使，撒旦——那時候他還叫路西法（Lucifer）——本來也是天使，而且是上帝座前最高級的“六翼天使”（seraph），專司誘惑之職，高端大氣上檔次。之后因為不滿上帝偏愛人類（一說偏愛其子），一群天使“反出天庭，下界為妖”，即所謂“墮落天使”（Fallen Angels），而其中的頭領，就是撒旦。在撒旦的堅強領導下，眾天使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斗爭，撒旦更是發(fā)揮業(yè)務水平，誘惑亞當夏娃犯下原罪，這些在彌爾頓的皇皇巨著《失樂園》（Paradise Lost）中，均有備述。

撒旦的存在，在所有以耶和華為主神的宗教中都有體現(xiàn)。不光如此，他還有自己的教派——撒旦教，而且信眾廣大，香火不絕。一般來說，撒旦代表上帝的反面。如果上帝是光明、善良、仁愛的，那么撒旦無疑就是黑暗、邪惡與狠毒的代名詞。那么，對于撒旦的崇拜，又從何而來呢？

英語中與魔鬼有關的習語很多，如前文“speaking of the devil，（and he appears）”，還有“devil is in the details”等等。但我覺得最有趣的一條，是“devil has the best tunes”，字面意義是“魔鬼的音樂最為美妙”。這句話可以部分解釋樂迷比出魔鬼手勢的原因，蓋如此動人心魄的音樂，只有魔鬼能玩出來。但是為什么魔鬼的音樂，才最美妙呢？

要回答以上兩個問題，我們不妨再看看魔鬼這一路走來的歷程。

被上帝打敗后，魔鬼很忙。在另一部曠世巨著《浮士德》（Faust）中，他也是領銜主演。浮士德為了尋求生命的意義，與魔鬼交易，出賣自己的靈魂來換取無限的知識與才華。這本來是中世紀歐洲傳說，經(jīng)歌德發(fā)揚光大，“deal with the devil”（與魔鬼的交易）由此成為一個長盛不衰的主題。

撒旦是個執(zhí)著的家伙，從沒放棄與上帝爭奪人類，甚至想策反圣子。在Martin Scorsese頗受爭議的電影《耶穌基督最后的誘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里，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從毒蛇到美女試了一個遍，性都變了，就是搞不定耶穌，無奈最后擎出大招，變身上帝本尊，演了一出“小雷音寺”，終于把耶穌成功忽悠了。

一般人當然沒有耶穌的定力，蕓蕓眾生，與撒旦的交易從來沒有停止。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浮生若夢，唯有欲壑難填。不過，有些時候，與魔鬼交易，卻給人間帶來無窮樂趣，比如布魯斯樂迷們津津樂道的“十字路口”（“Crossroad”）傳說。流浪藝人Robert Johnson在曠野中來到一個十字路口，遇到了魔鬼。他將自己的靈魂賣給魔鬼，換取出神入化的吉他絕技。一望無際的種植園里，走出了一代布魯斯之王，密西西比蒼穹下，從此琴聲不輟。也許是因為契約到期，Robert Johnson年僅27歲即英年早逝，存世僅29首作品，但他的Delta Blues（三角洲布魯斯）影響了無數(shù)后來者。在KTV里大唱R&B的人們應該感謝他與魔鬼的交易，布魯斯改變了整個流行音樂。

當然，魔鬼也經(jīng)常徒勞而返。在1979年的名曲《魔鬼來到佐治亞州》（“The Devil Went Down to Georgia”）里，Charlie Daniels Band 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魔鬼來到佐治亞州，想采購點新鮮靈魂回去。他遇到了一個小男孩Johnny，正起勁地彈著小提琴。嗯，有欲則軟，魔鬼想，機會來了。他說：

“Boy let me tell you what:

I guess you didn’t know it,but I’m a fiddle player too,

And if you’d care to take a dare, I’ll make a bet with you.

Now you play a pretty good fiddle, boy, but give the Devil his due.

I bet a fiddle of gold against your soul ’cause I think I’m better than you.”

這孩子一聽，贏了可以得一把純金小提琴，豁出去啦，不就是賭靈魂嘛，節(jié)操都無所謂，靈魂算個啥。于是二人開始斗琴。魔鬼召集手下嘍 ，各種天籟之音天花亂墜天旋地轉(zhuǎn)，一番炫耀之后，Johnny不慌不忙說道：

“Well you’re pretty good old son.

But sit down in that chair right there and let me show you how it’s done!”

Fire on the Mountain, run, boys, run.

The Devil’s in the house of the rising sun.

Chicken in the breadpan a picking out dough,

Granny does your dog bite.

這一通民諺童謠，通過簡單純粹的小提琴聲，徹底把魔鬼震住了。這孩子彈得也沒啥，就一個要訣：快。

天下武功，無堅不摧，唯快不摧。

魔鬼輸技不輸人，乖乖將手中24k金小提琴放在Johnny腳邊，正準備拔腳開溜，結果這熊孩子還一個勁發(fā)狠話（trash talk）：

”Devil, just come on back if you ever want to try again,

I done told you once, you son of a gun,

I’m the best there’s ever been.”

這首歌的主題是，長江后浪推前浪，后浪把魔鬼拍在沙灘上。他的誘惑功已不能獨步天下，沒撈著靈魂反陪一把小提琴。這還不算啥，下面的故事里，他連頭上的角都被人擄走了。

Jack Black，就是《功夫熊貓》里阿寶的配音者，是好萊塢著名笑星，同時也是一位出色的樂手，在與其好基友Kyle Gass共同主演的電影《堅強的D與命運撥片》（Tenacious D and the Pick of Destiny）里，他講述了一對小伙伴搭檔尋找一塊神奇吉他撥片的故事。這兩個苦逼的兄弟一直想成為出色的搖滾樂手，寫出一首masterpiece，可惜連房租也master不了。機緣巧合，他們發(fā)現(xiàn)了神奇撥片的秘密，原來這塊遠古流傳下來的撥片是魔鬼的牙做的，用它來演奏，自有神效，于是二人踏上尋寶之路。最后終于找到了這塊撥片，但是卻被魔鬼騙走，且不得不面對其淫威。無奈之下，他們只能選擇與魔鬼斗琴，因為據(jù)說魔鬼法則規(guī)定，若有人以音樂挑戰(zhàn)，魔鬼不能拒絕。接下來就順理成章了，Kyle以自身為賭注，巨大壓力下，二人合作了一首驚世之作，并在魔鬼倉皇之際打掉了其一只角，最后魔鬼恨恨而去，Kyle也免于淪為地獄性奴的命運。

同樣是與魔鬼對峙的故事，魔鬼越來越卡通化，面對魔鬼的誘惑，人類越來越占據(jù)上風。

回到開始的問題，毫無疑問，撒旦是個大流氓，老混蛋，頭頂長瘡腳底流膿，人類歷史上的殺戮、掠奪、饑荒、疾病，大約樣樣都跑不了這位魔王的份兒。我全無為撒旦正名之意，壞就是壞。我只想弱弱地提出兩點，也許可以解釋人類——這些可憐的小生靈對撒旦的復雜情感。其一：撒旦的本行是誘惑，職業(yè)生涯頂點，當屬誘惑夏娃吃禁果。而大家都知道，那棵果樹的名字，正是“tree of knowledge”。人類因為知識失去了樂園，悲歟，喜歟？其二：倘論生殺予奪，撒旦的殺傷力似乎遠不及偉大的主。君不聞諾亞方舟之舊事乎？上帝愛世人，這不假，不過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這愛的壓力，也實在不小。

由此可以得出兩個簡單的結論：一、撒旦邪惡毒，卻未必不可愛，他給人類的誘惑，固然有吃喝嫖賭抽這些生理快感，但更有音樂美術文學科學等心靈的愉悅。而且他壞得純粹，壞出了水平，壞出了境界；上帝高大全，卻未必不無聊，他給人類的愛，有條件、有壓力，要我們遠離所有“惡癖”，懵懵懂懂，不墮元神，最后羽化升天。這樣的天堂，這樣的伊甸，真是樂園嗎？

宗教不外乎三觀，上帝和魔鬼的二元對立，豈非正是我們自己心中善惡的對立？人類不完美，因為有太多肉體與心靈上的誘惑，而且常常抵擋不住這些誘惑，而這正是devil at work。但是，當我們臣服于種種誘惑，走入歧途，我們心中的真善美又會提醒我們反思，提醒我們克制，提醒我們戰(zhàn)勝心中的魔鬼，這世界還能花開花謝，日出日落，正因我們像那對難兄難弟一樣，像那勇敢的小提琴手一樣，一次一次鼓起勇氣戰(zhàn)勝魔鬼。于是撒旦他老人家只能一次一次灰溜溜回到老巢，黑暗中點一支郁悶的煙，喝一口失意的酒。

但魔鬼從沒認輸，他屢戰(zhàn)屢敗，又何嘗不是屢敗屢戰(zhàn)。因為正邪永不兩立，善惡只在一念，所以他重整精神，再樹雄心，站在火湖邊，面對自己的邪惡軍團，一次一次振臂高呼：

“All is not lost; th’ unconquerable will,

And study of revenge, immortal hate,

And courage never to submit or yield.”

壯志未泯，大事猶可期

此仇必報，此恨永難消

唯一往直前，不滅亦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