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騰起伏盡其妙，尺幅千里巧編織

洪方煜

唐宣宗李忱在《吊白居易》中寫道：“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鄙莺樵凇独涠艘乖挕分羞@樣評論白居易的詩歌：“老嫗解則錄之，不解則易之。”許學(xué)夷在《詩源辨體》中則評論白詩“用語流便”。綜觀前人評論，白詩之所以流傳胡漢，老少皆懂，根本原因在于其明白曉暢。筆者以為，《琵琶行》之所以流傳千古，除了語言因素之外，其故事、情節(jié)諸方面因素也是功不可沒。下面不妨就此角度對《琵琶行》作新的解讀。

《琵琶行》讀來精彩絕倫，易誦易記，首先在于其有故事有情節(jié)，這從元人馬致遠(yuǎn)的《青衫淚》和清人蔣士詮的《四弦秋》這兩個根據(jù)《琵琶行》演繹的劇本不難看出。從這個角度而言，《琵琶行》不僅是詩歌，更是精心巧構(gòu)的小說，或者說，是一篇詩體小說。

從故事來看，文章寫了兩個故事。

一個是“琵琶女的故事”，她本是京城人氏，13歲就學(xué)會彈奏琵琶，名聲顯赫。彈罷曲子，贏得曲師贊揚(yáng)，妝梳起來，引起秋娘妒嫉。五陵少年，爭贈禮品，一支曲子，換來無數(shù)綾羅綢緞。擊打拍子敲碎鈿頭云篦，吃喝美酒潑臟血色羅裙。流光容易把人拋，轉(zhuǎn)眼之間，兄弟從軍，阿姨身死，身老色衰的她門庭冷落，只好下嫁商人，來到江州。商人重利，離多聚少。留下她獨(dú)守空船，陪伴她的只有慘淡的月光與茫茫的江水。夢回當(dāng)年，空添悲切……

一個是“詩人的故事”?！霸娙恕弊詮娜ツ贽o別京城，貶官在潯陽，一直臥病。潯陽荒涼偏僻，一年到頭，聽不見管弦奏鳴。居住在湓江附近，低洼潮濕，周圍只有黃蘆苦竹。早上晚間，聽見的都是杜鵑的哀鳴與猿猴的悲哭。春江花晨和秋季月夜，只能靠自酌自飲打發(fā)時光。能稱為音樂的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空添自己的悲痛心緒……

兩個故事，通過音樂聯(lián)系在了一起：一個獨(dú)守空船，借樂訴怨；一個送客江頭，有酒無樂。一個善彈，一個善聽，演繹了一出千古傳誦的知音故事，并借音樂寫人生的悲與恨。

換言之，是琵琶女的身世讓作者想到了自己：琵琶女借音樂贏得了藝名，藝冠群芳；自己借文章贏得了聲名，名動京城。琵琶女年長色衰，獨(dú)守空船；自己因詩招恨，被貶江州。自己不就像琵琶女一樣，如倡優(yōu)所蓄嗎？白居易由己及人，對琵琶女飽掬一腔同情之淚：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更是傷人傷己：由琵琶女的“看”與“被看”，想到了自己的“看”與“被看”，由自己的痛苦想到了當(dāng)時為士大夫所不恥的“琵琶女”的痛苦，最后迸出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吶喊，這其中，我們看到了一顆柔軟的悲天憫人的心，一種深切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這正如《唐宋詩醇》所評：“滿腔遷謫之感，借商婦以發(fā)之，有同病相憐之意焉。比興相緯，寄托遙深?！?/p>

與兩個故事相對應(yīng)，文章在結(jié)構(gòu)上采用了雙線結(jié)構(gòu)：一明一暗，嚴(yán)謹(jǐn)縝密。以歌女的遭遇身世為明線：月夜彈琵琶→凄涼話身世→卻坐促弦急。以詩人的感受為暗線：一聞琵琶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為君翻作琵琶行。雙線交織，匯合在名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上。雙線結(jié)構(gòu)，使整個敘事既交叉又匯合，從而拓展了詩的意境，豐富了文章的內(nèi)涵，增加了文章的美學(xué)效果。

從情節(jié)來看，作者巧妙地處理了兩組關(guān)系：變與不變，轉(zhuǎn)折與呼應(yīng)。

先說變與不變這組關(guān)系。

從變的角度來說，文章主要有以下幾種變化。

一是人物神態(tài)、動作、心理的變化。寫出場：琵琶女先是“欲語遲”，在“我”的“添酒回?zé)簟迸c“千呼萬喚”下她才“半遮面”地出來。寫演奏：由“轉(zhuǎn)軸撥弦”，到“低眉信手”，到“輕攏慢捻”，直到“曲終收撥”。寫心理：“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等一系列的動作與神態(tài)，恰到好處地折射出了琵琶女的心理。這些描寫，細(xì)細(xì)刻畫出了琵琶女克服矛盾、一吐為快的心理變化。

二是音樂的變化，共有四個層面。曲譜的變化：初為《霓裳》，后《綠腰》。音域的變化：“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到“嘈嘈切切”。音色的變化：“大珠小珠”到“間關(guān)鶯語”，到“幽咽泉流”，到“冰泉冷澀”，到“如裂帛”。音高的變化：“弦弦掩抑”到“弦凝絕”，到“聲暫歇”，到“無聲勝有聲”，這是低音；由“銀瓶乍破”到“鐵騎突出”，這是高音。

三是摹寫角度的變化，詩人先用聽覺來寫音樂，“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嘈嘈切切錯雜彈”寫出了大弦、小弦的交替出現(xiàn)。詩人更多的是把視覺形象、聽覺形象聯(lián)合起來通比音樂，“大珠小珠落玉盤”寫音樂的清脆悅耳，“間關(guān)鶯語”以“鶯語”寫音樂的輕快流利，“幽咽泉流”寫聲音的悲抑哽塞，“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寫音樂由低沉突然轉(zhuǎn)為高亢，這些聲音中同時夾雜著各種畫面，令人如身臨其境，進(jìn)入了真實(shí)的音樂場景，琵琶女的彈奏也因此有了一種回腸蕩氣、驚心動魄的藝術(shù)魅力。

四是人物命運(yùn)的變化。琵琶女當(dāng)年艷蓋群芳，藝壓京城，人妒人捧，年年歡笑；如今年老色衰，門前冷落，委身商人，獨(dú)守空船。詩人當(dāng)年詩酒流連，絲竹不絕，高朋滿座，其樂融融；如今謫居臥病，有酒無樂，送客慘別，其情凄凄。命運(yùn)的落差使得文章在情節(jié)上波瀾起伏，搖曳多姿。

從不變的角度來說，也有兩種情況。

一是琵琶女。琵琶女剛開始是“欲語遲”，“半遮面”，繼而是“沉吟放撥”“起斂容”，最后結(jié)束時是“良久立”，這些一以貫之的猶豫遲疑，將琵琶女江湖漂泊、天涯淪落、自慚身世、內(nèi)心矜持、不愿輕易見人的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傳神地表達(dá)了出來。

不變的還有琵琶女的彈奏。無論是前奏曲中的“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說盡心中無限事”，還是沉思曲中的“別有幽愁暗恨生”，還是尾曲中的“凄凄不似向前聲”，都打入了自己的悲涼身世，借音樂抒發(fā)了內(nèi)心的不平與憤懣。

二是詩人。詩人開頭是“醉不成歡慘將別”，自敘身世部分“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dú)傾”寫“醉”；“謫居臥病潯陽城”“潯陽地偏無音樂”“住近湓東地低濕”“杜鵑啼血猿哀鳴”“嘔啞嘲哳難為聽”寫“慘”。這些不變的內(nèi)容使得作者的天涯遷謫之恨貫串詩歌始終。

而結(jié)尾的“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則將琵琶女與詩人的悲慘命運(yùn)推向了高潮，使兩者不變的內(nèi)容合而為一，這種變與不變的巧妙對接，使得文章在跌蕩中保持情感脈絡(luò)清晰流動，文脈貫通，渾成一體。

再說轉(zhuǎn)折與呼應(yīng)這對關(guān)系。

從轉(zhuǎn)折來看，白居易這一首詩尺水興波，軒騰起伏，可以說是“文似看山不喜平”的典范。開頭相見部分，詩人“舉酒欲飲無管弦”之際，“忽聞水上琵琶聲”，為一轉(zhuǎn)；這邊廂“尋聲暗問彈者誰”，那邊廂“琵琶聲停欲語遲”，為二轉(zhuǎn)；詩人“移船相近邀相見”，琵琶女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為三轉(zhuǎn)；“出來”之際又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為四轉(zhuǎn)。琵琶女自敘身世部分，少年時的秋月春風(fēng)、大紅大紫，到年長色衰時的門前冷落，到嫁作人婦后的獨(dú)守空船，更是將琵琶女從人生的頂峰摔入痛苦的深淵。而琵琶女的彈奏部分，更是神龍百變，曲盡其妙，將琵琶女精湛的技藝寫得淋漓盡致，有神鬼莫測之機(jī)。

從呼應(yīng)來看，以“說盡心中無限事”為接合點(diǎn)，詩作第二段的琵琶彈奏與第三段琵琶女的身世做到了絲絲入扣，契合無間。

“輕攏慢捻抹復(fù)挑，初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边@是歡快明朗、清脆悅耳的琵琶聲，忽高忽低，交織起起伏生動的樂章，唱出了琵琶女火紅的青年時代。

然而，好景不長，“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琵琶女“年長色衰”，生活變故，門庭冷落。迫于生計，她“老大嫁作商人婦”。此時，琵琶女怎不肝腸寸斷？所以旋律又進(jìn)入“沉思曲”：“間關(guān)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旋律變得“冷澀”“凝絕”，音樂之聲“暫歇”，命運(yùn)的變化使此時的琵琶女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當(dāng)中……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dāng)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边@段音樂情緒高漲起來，并非柳暗花明，而是以剛勁急促、震撼人心的節(jié)奏突然振起，琵琶女受傷的心靈本渴望愛情的撫慰，但薄情的丈夫“重利輕別離”，讓她時?？沾?dú)守。這現(xiàn)實(shí)更使她痛不欲生，悔恨交加，故而音樂之聲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高亢激越的旋律正是她對世人重色輕才和丈夫重利寡情的憤怒控訴。收撥一劃，“四弦一聲如裂帛”，更是憤激的哀號，是對不公平社會現(xiàn)實(shí)和命運(yùn)的抗?fàn)帲?/p>

通過這種呼應(yīng)，詩人不但寫出了琵琶女音樂技藝的高超，而且通過樂曲的變化，表達(dá)出演奏者內(nèi)心情感的起伏與身世的變化，讓人如聞其聲，如感其情。

除了內(nèi)容上的呼應(yīng)，文章的環(huán)境烘托也做到了循環(huán)呼應(yīng)，有“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之致：文章開頭“別時茫茫江浸月”，敘述別時景象，景中含情；“唯見江心秋月白”，文章凄愴的感情仍在擴(kuò)散，一直滲入被秋月照亮的江心；“繞船月明江水寒”渲染了琵琶女冷落凄涼的心情；“春江花朝秋月夜”將詩人的遷謫恨完全融入了潯陽江月……環(huán)境的前呼后應(yīng)，為整篇作品營造了惝恍迷離的意境，使得琵琶女與作者都恍若沉浸在潯陽江頭那一派憂郁的月光里，凄美哀人。

千古一曲琵琶行，句留江上別離情。棖觸天涯遷謫恨，相逢不識亦知音。白居易飽含深情，以精巧的構(gòu)思，跌宕的筆法，尺幅千里，軒騰起伏，神行萬變，成就了一篇文質(zhì)兼美、輝映千古的璀璨篇章，鑄就了獨(dú)步古今、中華少有的詩體小說的典范。

[作者通聯(lián)：浙江臨海市臺州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