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婷婷
(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
廣義的生態(tài)美學(xué)是指建立一種人與自然、社會、他人、自身的生態(tài)審美關(guān)系,更注重人生存空間的多層次性和人之生存的理想訴求。魏晉時代是一個思想文化交融的時代,而儒道兩家都有著寶貴的生態(tài)美學(xué)思想,比如儒家的“和而不同”等仁愛平等的思想,道家的“道法自然”的自然本位思想。嵇康作為一代名仕,儒道兩家的思想在他的身上都有體現(xiàn),他“家世儒學(xué)”曾“入太學(xué)觀”學(xué)習(xí)古文經(jīng)學(xué),臨刑時甚至有三千太學(xué)生為他請命,可見他與儒家關(guān)系匪淺,他又“長好老莊”,“常修養(yǎng)性服食之事”,羨慕神仙及采食養(yǎng)性的觀點明顯受了道家影響,徐公持在論及嵇康與玄學(xué)的關(guān)系時認為:“嵇康潛心玄學(xué),服膺老莊,其玄學(xué)思想核心亦崇尚自然。”而在他創(chuàng)作最多的四言詩中處處體現(xiàn)著他這種與自然融為一體、人與社會及他人的和諧關(guān)系和與自己內(nèi)心相契合的人生哲學(xué)。
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嵇康說自己:“游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一行做吏此事便費,安能舍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①自然向往自由是嵇康的天性所致。莊子認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精神上的自我修養(yǎng)歷程就是人與自然交融無間、共融于道的歷程,顯然嵇康也受到了莊子這方面的影響。
在他的四言詩中他就生動地刻畫出了心靈融合于自然的韻味,寓情于理,形象生動,如《贈兄秀才入軍詩》第十四首: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
這首詩是想象嵇喜在行軍休息時領(lǐng)略山水之趣的情景,詩中涉及的蘭圃、華山、平皋、長川多為他想象中的生活環(huán)境。在這首詩中,詩人刻畫出了人與自然相交融的無限情意,順乎本性,無拘無束地生活在天地之間使詩人“俯仰自得”,當他以全部生命投入大自然的懷抱時甚至“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達到了渾然忘我的境界。
《贈兄秀才入軍詩》第十二首:
浩浩洪流,帶我邦畿。萋萋綠林,奮榮揚暉。魚龍瀺灂,山鳥羣飛。駕言出游,日夕忘歸。思我良朋,如渴如饑。愿言不獲,愴矣其悲。
這是詩人欣賞自然美景后觸景生情的作品,面對流水、茂林、山鳥,詩人竟沉浸在夕陽下的美景中忘記了回家,此情此景又怎能不生出對友人的懷念呢?自然的美景已經(jīng)影響到了詩人的心理感受,詩人不再是以單純的以對客觀事物欣賞的眼光看待自然,自然的美景也會影響到人的情緒,達到了自然與人雙向互動的層次。
人原本就是大自然的成員,人應(yīng)該拋棄塵俗回歸自然,感受自然帶給我們的純真和美,這是我們從這兩首四言詩中感受到的。
嵇康在處理自我與社會及他人關(guān)系時表現(xiàn)出了堅決不與政治勢力合作的態(tài)度和與志同道合者友好相處的雙重價值取向。生態(tài)存在論思想所主張的人與社會及他人和諧相處并不是簡單迎合或者委曲求全,而是“和而不同”式的友好融洽,所以他的拒絕入仕做官、渴望寄情山水的價值取向正是其對一種理想的生態(tài)存在方式的堅守。
在他的《幽憤詩》中說:“仰慕嚴鄭,樂道閑居。與世無營,神氣晏如?!彼w慕的是君平、子真那樣閑居養(yǎng)性的生活,與世無爭無求,神情閑淡平靜。但事與愿違,最終因不與司馬氏合作的態(tài)度被害入獄,所以他只能在詩中寄往將來:“庶勖將來,無馨無臭。采薇山阿,散發(fā)巖岫。永嘯長吟,頤性養(yǎng)壽。”這首《幽憤詩》是嵇康在獄中所寫,今生自己卷入政治已是不可挽回,只期望來生可以做個默默無聞的人,在深山中采薇,在巖穴中安家,任意地歌唱,修身養(yǎng)壽。可見嵇康原本是想過與世無爭的生活,奈何自己與曹氏關(guān)系匪淺又不愿與司馬氏合作才招致禍端。
另一方面,無心入仕的嵇康在與友人質(zhì)樸的交往中也找到了生活的快樂和心靈的安慰。在《四言詩十一首》第十一首中就記載了他拜訪友人的情景:
“微風(fēng)清扇,云氣四除。皎皎亮月,麗于高隅。興命公子,攜手同車。龍驥翼翼,揚鑣踟躕。肅肅宵征,造我友廬。光燈吐輝,華幔長舒。鸞觴酌醴,神鼎烹魚。弦超子野,嘆過綿駒。流詠太素,俯贊玄虛。孰克英賢,與爾剖符?!?/p>
在微風(fēng)徐徐皓月當空的夜晚,詩人乘著馬車踏著月光去拜訪友人,一起享受美酒和美食,一起彈琴高歌。與志同道合的人一起高談闊論、毫無顧忌地歡笑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怪不得詩人說“與爾剖符”——與你永世不忘??梢娫娙嗽谂c友人的交往中是非常灑脫、自然與快樂的,而正是與友人之間的和諧相處,使其完全擺脫了世俗的束縛,獲得了莫大的精神安慰和自我的身份認同,找到了心靈的歸宿。
人與自我的和諧是一種身心的和諧,表現(xiàn)在維持“真我”和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一旦破壞了這種和諧則會產(chǎn)生人與自我的疏離,違背本性,生活于偽飾和痛苦之中,難以實現(xiàn)詩化的人生。表面上我們看到的是“非湯武而薄周孔”的桀驁不馴的嵇康,但實際上他內(nèi)心所不齒的是以人為力“造義立人”的虛偽,是以經(jīng)學(xué)、禮教為政治上統(tǒng)治人工具的司馬氏政權(quán),而不是真的反對儒家的禮義,他所維護的是發(fā)自內(nèi)在的仁義或忠義。他反對虛偽的事物,曾經(jīng)“柳下鍛鐵”而很少收人錢物,又性格直爽,在《山巨源絕交書》里寫到自己“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而他的“任自然”思想,不僅是對現(xiàn)實政治的批判,還是“順天和以任自然”、“任自然以托身”,追求精神上的至樂與心靈生活。因此在《四言詩十一首》第一首中寫道:
淡淡流水,淪胥而逝。泛泛柏舟,載浮載滯。微嘯清風(fēng),鼓檝容裔。放棹投竿,優(yōu)游卒歲。
坐在飄蕩的小木船上,跟隨著流水走走停停,聽著微吟的清風(fēng),快樂得即將唱歌,松開棹伸出釣竿,樂悠悠地度過時光。遠離了塵俗后的詩人過著多么自由、詩意的生活。
而在《贈兄秀才入軍詩》第六首中,詩人也表達了對塵世生活的不屑:
所親安在,舍我遠邁。棄此蓀芷,襲彼蕭艾。雖曰幽深,豈無顛沛。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表面上是告誡兄長嵇喜小心世事險惡,實際上也是詩人對這個社會的看法。詩人認為正人君子、言行磊落的人在這個社會是會遭殃的,與其面對隱晦難辨的世事,不如拋棄蕭艾莠稂,追求香草;與其在社會中唯唯諾諾、趨炎附勢,無法遵循自己的本心,不如回到自然之中,做個表里如一、言行磊落的君子。
以當代生態(tài)美學(xué)觀的視角來審視嵇康的四言詩,我們便發(fā)現(xiàn)他在詩中回到了自我的本性,他贊美自然,并將生活體驗、生命感悟訴諸這類詩歌中。作為一個隱士,他寄情于山水,完全把自己融入自然之中,試圖達到一種天人合一的無隔閡式存在,更重要的是詩人從對自然的審美欣賞中獲得了巨大的心靈滿足和詩意的生活方式。同時他在四言詩中又表達了自己和諧的處世態(tài)度,他寄情山水同樣是對人生理想的堅守,是希望自己遵循本心,遠離政治的侵擾。
在當代生活中,嵇康的四言詩更是給人們提供了一種自然的精神家園,那種詩化的生活方式足以消減快節(jié)奏高壓力的生活帶給人的異化現(xiàn)象和心靈矛盾,讓人們獲得現(xiàn)實生活中尋找不到的心靈和諧。
注釋
①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Z].
[1]曾春海.嵇康的精神世界[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
[2]夏明釗.嵇康集譯著[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7.
[3]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思想史[M].北京:中華書局,1999.
[4]曾繁仁.中國當代生態(tài)美學(xué)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J].中國圖書評論,200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