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美彤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試析中國現代文學的先聲
——《懷舊》敘事的豐富性
柳美彤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魯迅在現代文學史上是一個極為豐富的存在,我國現代各種類型的小說,幾乎都可以從魯迅先生那里找到源頭,現代抒情小說也是如此。在凌宇《中國現代抒情小說的發(fā)展軌跡及其人生內容的審美選擇》一文中將魯迅作為這一“史的線索”的源頭,普實克則首先把《懷舊》提到“現代文學的先聲”這一高度,而這一看法也得到了廣泛認同。然而這篇文言小說中采用的敘事特點的豐富性在之前的研究中往往被簡單化了,在現代抒情小說研究領域也存在同樣的“無事”處理的傾向,在構成誤讀“敘事”的同時也會造成對其蘊含的敘事模式轉型價值和意義的認識不足。
《懷舊》現代抒情小說 魯迅 敘事豐富性
《懷舊》是魯迅的第一篇創(chuàng)作小說,也是魯迅用文言寫成的唯一的一篇小說,它寫成于《狂人日記》發(fā)表前七年。由于它是用文言文寫成的,且時代條件和“五四時期”不同,在1913年四月發(fā)表的當時,并沒有引起熱烈的反響。以后研究現代文學史的學者也多數從《狂人日記》講起,因此它的重要性往往被忽略了。
《魯迅的〈懷舊〉——中國現代文學的先聲》為1967年捷克學者普實克在密執(zhí)安州安阿波爾召開的東方學研究者大會而作。在開頭作者就表明“亞洲文學史研究中最吸引人的題目莫過于考察現代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深刻的決裂及其原因和意義”。這顯然是個宏大而且常談常新的話題,而在這篇論文中,普實克通過對魯迅的小說《懷舊》來討論中國小說現代化,并選取了一個嶄新的角度——小說情節(jié)結構的變化而非內容的轉變。他精辟地指出這篇小說是中國現代文學的先聲,它在情節(jié)結構上有意弱化故事性,采用抒情的“回憶錄形式”等手法,顯示了現代文學與傳統(tǒng)文學的“深刻的決裂”,是抒情作品對史詩作品的滲透,是傳統(tǒng)史詩形式的破裂。
本文則傾向于把《懷舊》放置在現代抒情小說的領域中審視,作為這一條線索中的首創(chuàng)同時又是極為獨特的一篇。這一先聲開啟了現代抒情小說的閘門,經過郁達夫、冰心、許地山、廢名到沈從文、蕭紅、馮至、師陀、孫犁等現代文學史上一系列重要作家的自覺創(chuàng)造,“形成一條雖不宏大,卻清晰可尋的藝術之流”?!斑@種小說明顯地融入詩歌、散文因素,具有鮮明的藝術意境,偏重于表現人的情感美、道德美,彌漫著較濃郁的浪漫主義氛圍”。①例如針對地域化寫作的“鄉(xiāng)土小說”,與故事小說區(qū)別的“抒情小說”,從語言和情節(jié)結構的抽象化定義的“詩化小說”等一系列更為細致的概念。
然而當論者普遍在詩化、散文化、意象、意境、“弱化情節(jié)結構”或“背離了傳統(tǒng)的敘事規(guī)范”等方面談論抒情小說等相關文學現象時,卻容易忽視作為小說本體的敘事性及其結構性,存在著一種對小說做“無事”處理的偏向。普實克在分析《懷舊》作為先聲時,也多是簡單強調它通過弱化故事性,通過營造一種氣氛和情調來敘事,他認為:“不靠故事情節(jié)這層臺階而直接走向主題的中心。這就是我以為新文學中最新的特點。我甚至想把它列成公式:減弱故事情節(jié)的作用甚至徹底取消故事情節(jié),正是新文學的特點。”②顯然,這種把故事性與抒情性作為現代與傳統(tǒng)的決裂的標志而截然分開、過分簡單化的概括不僅使得魯迅文學世界的豐富性大打折扣,還使我們目前還停留于相對虛泛的抒情詩學視閾,難以體現現代抒情小說研究的敘事旨趣。
根據陳平原的定義:“中國古典小說在敘事時間上基本采用連貫敘述,在敘事角度上基本采用全知視角,在敘事結構上基本以情節(jié)為結構中心?!雹鄱稇雅f》則打破了這種強調奇特、講究情節(jié)完整,時間緊湊的縱式結構,而采用日常生活中的橫斷面,弱化故事情節(jié),以跳躍式、復合式的片段塑造人物性格和社會環(huán)境。
《懷舊》的情節(jié)與人物取材于江南農村小鎮(zhèn),從一個孩童的視角寫小鄉(xiāng)鎮(zhèn)上因傳有不明身份的革命軍要來而引起的波動。在這個謠言產生和消失的線索中,故事透過多層次的片段多方位展開:既穿插了日常生活片段如“我”渴望玩耍,遭迂腐刻板的禿先生呵斥,金耀宗突然造訪,禿先生倉皇歸家,眾人盲目逃難,金耀宗二次報信,王翁講故事、李媼等聽故事,“我”和李媼做噩夢,還加入了不同身份地位的人對“長毛”的回憶和敘述,蒙太奇式的場景跳躍,人物對話的不斷轉換不但沒有帶來閱讀的困境,反而結成一顆晶瑩飽滿的內核,微縮的世界里面折射出一個復雜而又豐富的時代風云中的世態(tài)圖。前者主要是通過對話展開的片段,而后者則多是以回憶錄的形式出現的,這些片段對情節(jié)的推進無益,因此普實克認為這些對話是無關緊要的,但實際上這就是故事展開的方式,敘事可以由多條道路通向主旨,情節(jié)只是其中之一罷了。如結尾處謠言平息之后,老傭人李媼和孩童都做了噩夢,半夜驚醒:
“??!先生!我下次用功矣……”
“??!甚事?夢耶?……我之噩夢,亦為汝嚇破矣……夢耶?何夢?”李媼趨就余榻,拍余背者屢。
“夢耳!……無之……媼何夢?”
“夢長毛耳……明日當為汝言,今夜將半,睡矣,睡矣?!?/p>
兩人關于夢境的簡短交談意味深長,既讓我們想起文章開頭的那個青桐樹小院,透過孩童對禿先生的畏懼之情看到作者對封建教育的諷刺批判,又隨著李媼回到長毛橫行的年代,再次展露國民性批判的主題,這種“封套”的技巧在魯迅的小說中常有見到。
這些片段“擠破了固有的故事結構,在那情節(jié)松動的地方,詩意、哲理、諷刺、幽默、政論、風俗、時尚……一齊涌了進來”。④《懷舊》以生活截斷面展開敘事的方式明顯帶有現代主義的特征,我們可以在海明威、喬伊斯、??思{等西方現代作家的作品中都看到相似的傾向。
然而我們不能忽視的是,魯迅在把這些片斷聯結起來的時候也明顯采用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手法,如講究故事性與強調傳奇性。王翁乃是說書人,所說的長毛故事驚心動魄且一波三折,栩栩如生,頗具有傳奇色彩。如:
“數日以來,但聞人行聲,犬吠聲,入耳慘不可狀。既而人行犬吠亦絕,陰森如處冥中。一日遠遠聞有大隊步聲,經墻外而去。少頃少頃,突有數十長毛入廚下,持刀牽吳嫗出,語格磔不甚可辨,似曰:‘老婦!爾主人安在?趣將錢來!’當吳嫗向長毛求饒時,“一長毛笑曰:‘若欲食耶?當食汝?!芬砸粓A物擲吳嫗懷中,血模糊不可視,則趙五叔頭也……”——《懷舊》
王翁所敘故事不僅情節(jié)完整,而且緊張激烈,聽之使人心驚肉跳,這完全是說書人的把戲。短篇文言小說《懷舊》中,盡管情節(jié)性減弱,但透過生活片段展開的敘事的廣度和時間的廣度絕不亞于情節(jié)完整的長篇小說,而片段的傳奇性和故事性也填補了情節(jié)的空缺。文中過去和現實的對立,上層階級與平民階層意識的沖撞,孩童與成人世界的格格不入,青桐小院的詩意與現實世界的蒙昧灰暗等之間的意義對立構成了敘事的基本單元,這就把作為小說本體的敘事的豐富性擴展到了情節(jié)之外的廣闊領域。
沈從文小說,滲透了女性和男性、蠻性和閹寺性、神性和俗性、原始與現代等普遍文化沖突與糾結的意義訴求同樣構成敘事展開的基本語義動力,影響著作家“人性小廟”意義版圖的構建。廢名的小說也同樣游離于情節(jié)之外,開辟了意義的對立和敘事的扭結。例如《菱蕩》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卻為讀者描繪了一個如世外仙境的陶家村,在菱蕩圩的天地里,作家著力刻畫風俗,人情之美勝過對情節(jié)的講述,于是在我們面前展開的猶似一幅靜態(tài)的水墨風景畫。然而在片祥和寧靜的山水之中,“洗手塔”的傳奇故事、奇特如陳聾子一樣人物與石家井的小姑娘,鮮紅的菱角,園里的青椒一同呈現,后者生動的日常生活剪影已然揭去前者傳奇的外衣直逼“禪意和道心”的神性境界。
“在小說技巧中,我把視角問題——敘事者與故事之間的關系——看做最復雜的方法問題?!雹菸逅淖骷以谖鞣叫≌f的視角理論影響下紛紛自覺突破傳統(tǒng)小說全知敘事模式,現代抒情小說也在敘事視角技巧上做過許多嘗試。作為先聲的《懷舊》也是如此,甚至在某些方面比后期小說更具有獨特性和開創(chuàng)性。它采取了第一人稱內聚焦敘事,故事是由作品中的一個人物——9歲的學童“予”來講述,從一個孩子的眼睛出發(fā),并控制在他所參與的行動以及他的所見、所思、所聞、所想的范圍。然而,細讀文本,我們可以在孩童視角之外發(fā)現一個隱藏著的成人視角,他可以游走于故事之外,間或對事件發(fā)表一兩句議論和評價,其中蘊含的辛辣諷刺和老道世故遠非孩童所能及。
這種敘事視角,實則已經超越了五四后盛行的用“第一人稱限制性視角”,而是“第一人稱全知人物敘述者”,這一邏輯不僅違反西方敘述學,看似自相矛盾,但卻是中國現代小說中一個極為重要的敘述現象,早在1926年夏丏尊、劉熏宇合編《文章做法》就提到:“大概,事實的間接敘述不易生動,所以在兩件或多件事實有相同的重要,而只從一個觀察點出發(fā)要將各方面都表現出來又非常困難時,觀察點就不得不變動了。”汪暉在《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也指出魯迅小說 《阿Q正傳》的敘事方式具有 “二重性”,即“傳統(tǒng)說書人的技巧和現代小說的技巧”。申潔玲、劉蘭平在《“說書人”敘述者的個性化——中國傳統(tǒng)小說與現代小說的一條線索》中把《果園城記》、《雪晴》和《竹林的故事》等也劃分到類似的敘事模式中。文中將“說書人”敘述者的特點概括為兩點:一是“說書人”的敘述人稱。他既是一個繪聲繪色講故事的人,又是小說中的抽象的敘述者,以親切的口吻在擬書場語境中不斷地與讀者交流;二是他以全知視角講述故事,他能游走于故事線索和具體場景之間,具有極強的控制故事的能力,“說書人”不但通曉人物的心思、夢幻,而且預知因果,出入神鬼世界,是一個上帝般的敘述者”。⑥
《懷舊》中孩童“予”和成人“說書人”兩種聲音交替隱現在文本敘事中。敘述故事時“我”必須回到四十年前的時空,以一個孩子的身份看、聽、講;但是成人“我”在故事的講述過程中又一再表露褒貶之意,品評人物、事件。
我們先是透過孩童的目光來到書齋感受 “予”在課堂上苦思冥想的郁悶,盡管在禿先生教訓之后勉強收斂,卻早已經在夫子冗長無聊的授課中跑了神,“但見《論語》之上,載先生禿頭,爛然有光,可照我面目;特頗模糊臃腫,遠不如后圃古池之明晰耳”。孩童天性愛玩,注意力難以集中,把夫子的禿頭與后圃古池作對比,可見孩子的爛漫頑皮和天然的想象力,在故事的開頭,這個孩子的聲音顯得尤為真實可信。然而隨著謠言的產生,鄉(xiāng)紳金耀宗向禿先生報告消息,兩人商議對策開始,孩童的敘述中逐漸出現了另一個聲音。如果說在推斷禿先生為何優(yōu)待耀宗之時思路的縝密還能理解成孩童的少年世故,尤其是最后一句“蓋即予亦經覃思多日,始得其故者”尚有兒童模擬大人的口氣說話的滑稽之處,但是當兩人對話結束,文中出現一大段評論感嘆禿先生——“能處任何時世,而使己身無幾微之,故雖自盤古開辟天地后,代有戰(zhàn)爭殺伐治亂興衰,而仰圣先生一家,獨不殉難而亡,亦未從賊而死,綿綿至今……”其中流露的對禿先生足智多謀、精明狡猾、深諳明哲保身的處世哲學的嘲諷批判之意絕非一個9歲孩子所能說出。從揭穿耀宗的怯懦、無知到譏嘲禿先生承襲祖?zhèn)鞯闹杏怪?、茍活于世,“說書人”的聲音逐漸洪大,而孩童的視角則隱退了。
隨著敘事線索的展開,兩種視角在對話和評論中來回轉換,時而是9歲孩童處于禿先生的壓制下,即使在睡夢之中也不忘討?zhàn)?,時而又是注視著這場鬧劇從發(fā)生到結束的局外人,發(fā)出老辣尖刻的聲音,“在這兩種口吻的自由轉換中,敘事者的權威性岌岌可?!保岸∏∈窃谛≌f敘事的客觀化或 ‘無我化’的過程中,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理結構反而在小說中愈趨鮮明”。⑦
多重視角與聲音的敘述帶來了人物與事件立體復合式的關照。敘述視角的換位與敘述聲音的變更相伴,這一種夾雜著全知全能說書人的敘事模式在《懷舊》以后的現代抒情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多次出現,如師陀的《果園城記》,沈從文的《雪晴》和廢名的《竹林的故事》等,但這些作品中的“說書人”也面貌各異,《果園城記》里的敘事人身上不斷閃現出作者的影子,他對鄉(xiāng)土中國的痛心與熱愛不斷沖撞著客觀冷靜的面具,《雪晴》里的“書記員”盡管是一個對暴力殺戮的前因后果有所知悉的敘述人,但他對巧秀的輕薄幻想,對鄉(xiāng)村式景觀的獵奇心理也使這個敘述人逐漸變得不可信賴。
綜上,作為現代抒情小說源頭的《懷舊》是一篇值得我們深入研究的短篇小說,它在敘事結構和敘事結構的開創(chuàng)性,給小說提供了情節(jié)之外的從更多更復雜的路徑通往主旨的可能,構成了多重意義的扭結,展現了一個更為廣闊立體的世界。盡管敘事雖有著或強或弱的情節(jié)性,“但如果輕視了意義在敘事生成和闡釋中的重要作用,意味的將不僅是敘事衡量尺度的窄化,同時也是情節(jié)邏輯對于意義邏輯的遮蓋,敘事將失去處于人生層面的那個‘最基本的故事’”。⑧
注釋
① 凌宇.中國現代抒情小說的發(fā)展軌跡及人生內容的審美選擇[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3(2).
②雅羅斯拉夫·普實克.魯迅的《懷舊》——中國現代文學的先聲[A]//抒情與史詩——現代中國文學論集[C].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105.
③ 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4.
④黃子平.論當代短篇小說的藝術發(fā)展[J].文學評論,1984(5).
⑤Percy Lubbock.The Craft of Fiction[M].London,1928:251.
⑥ 申潔玲,劉蘭平.“說書人”敘述者的個性化——中國傳統(tǒng)小說與現代小說的一條線索[J].廣東社會科學,2003(2).
⑦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268.
⑧ 席建彬.論現代小說抒情轉向中的敘事建構[J].文藝理論與批評,2012(3).
[1]凌宇.中國現代抒情小說的發(fā)展軌跡及人生內容的審美選擇[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3(2).
[2]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3]席建彬.論現代小說抒情轉向中的敘事建構[J].文藝理論與批評,2012(3).
[4]譚君強.論《懷舊》在魯迅小說敘事模式轉換中的意義[J].思想戰(zhàn)線,1998(11).
[5]張箭飛.魯迅詩化小說研究[M].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 2004.
[6]申潔玲,劉蘭平.“說書人”敘述者的個性化——中國傳統(tǒng)小說與現代小說的一條線索[J].廣東社會科學,2003(2).
[7]雅羅斯拉夫·普實克.魯迅的《懷舊》——中國現代文學的先聲[A]//抒情與史詩——現代中國文學論集[C].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