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芳欣
記者:
您從1993年到1998年共擔任了六年的中國APEC高官,而恰恰是在1993年,APEC第一次領導人非正式會議在美國西雅圖舉行。20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談起APEC,您最想說的是什么?
王嵎生:
關于APEC,國內一直存有各種觀點,因此,我們先要把APEC的定位搞清楚。
首先,APEC——亞太經濟合作組織,從成立開始,它的主要目的就是合作發(fā)展,途徑就是貿易投資的自由化。它運行的原則是平等的伙伴關系、自主自愿、協(xié)商一致,我把這幾點看成是APEC的“核心價值觀”。在APEC里,沒有老大、老二之分,沒有哪一家可以單獨說了算。一直以來,中國在APEC都是維護這些原則的。
其次,APEC不是世貿組織(WTO)性質的,它不是一個談判場所,而是一個磋商機構。在亞太地區(qū)經濟合作方面,它起著戰(zhàn)略上引領方向的作用。這是APEC最基本的定位,也是一個共識。
記者:
您擔任中國APEC高官的六年里,見證了APEC奠定基礎、凝聚共識、不斷發(fā)展的經過。這期間,您印象深刻的事情主要有哪些?對APEC25年來的發(fā)展您有什么感想?
王嵎生:
1993年11月20日,在美國西雅圖舉行的APEC第一次領導人非正式會議上,各成員領導人共同承諾要不斷深化“大家庭精神”。這一成果可是來之不易呀!
當年7月7日,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在日本出席西方七國首腦會議期間,在早稻田大學發(fā)表了演說,提出了被稱為“新太平洋主義”的美國在后冷戰(zhàn)時期的亞太戰(zhàn)略。這一戰(zhàn)略主要有三點,即美國要全面參與亞太經濟發(fā)展與合作;要實現(xiàn)美國主導下的亞太多邊安全機制;要促進亞太各國的民主化。美國要在亞太地區(qū)主導經濟合作顯然不符合APEC的平等伙伴關系,是要把APEC引向另外一條道路。11月13日,即APEC領導人非正式會議召開前一周,美方散發(fā)了領導人《經濟展望聲明》草案,明確提出要建立亞太經濟共同體的構想。包括中國在內的廣大發(fā)展中成員以及包括日本在內的部分發(fā)達成員不能接受這樣的提議,高官會上出現(xiàn)了激烈爭論。
領導人會議前一天,克林頓擔心《經濟展望聲明》不能順利通過,便緊急寫信給各成員領導人,把Community中的大寫C都改為小寫c,即將“共同體”改為“大家庭”,然后有的加了“日益增長的意識”,有的加了“精神”。江澤民主席當日中午直接用英文復信克林頓,表示一般同意《經濟展望聲明》草案,但強調指出:“亞太共同體”的性質和觀念既不反映、也不符合APEC的現(xiàn)實,把它寫進聲明中是不合適的。我們這樣的態(tài)度是很有代表性的,也是維護APEC向著正確的方向前行。最后通過的聲明把美方修改稿中五處小寫c開關的community刪掉兩處,把最后一句“承諾要建立一個亞太大家庭”改為“承諾要深化大家庭精神”。這是一個比較平衡的文件,各方都比較滿意。大家既堅持了原則,又照顧了美國的立場。
1994年,美國又想搞一個“APEC自由貿易區(qū)”?,F(xiàn)在來看,這是完全可以的,但在當時,條件并不成熟,很多成員很難做到。所以美國一開始游說便遭到了普遍的反對。美國一看“APEC自由貿易區(qū)”搞不成,于是就搞“APEC貿易投資自由化和便利化”。美國要求“一刀切”——所有的成員(當時是18個)都要在2010年前完成,而這不僅不符合APEC自主自愿、協(xié)商一致的原則,對當時大多數發(fā)展中成員來說事實上也是很難做到的,日、韓等發(fā)達成員都不容易。在不同意見碰撞、摩擦的基礎上,經過一系列緊張磋商,最后在大家協(xié)商一致的基礎上達成了“兩個時間表”的“茂物目標”——發(fā)達成員在2010年之前、發(fā)展中成員在2020年之前完成貿易投資自由化。同時,發(fā)達成員有義務幫助發(fā)展中成員更好地發(fā)展經濟來達到這個目標,發(fā)展中成員也要努力達到這個目標。貿易投資自由化是引領APEC在經濟合作方面前進的一個大方向。
1995年大阪會議時,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強調《大阪行動議程》一定要明確寫上“所有成員都必須全面地、無條件地執(zhí)行茂物目標”。在上一年的茂物會議上,很多發(fā)展中成員雖然為顧全大局而原則上同意了茂物目標,但實際上并沒有信心在2020年之前全部做到,所以希望有個“靈活性”,但美、澳等成員則要求必須全部、無條件地做到,不能有靈活性。
高官會一般一年開四次,但1995年開了六次,包括兩次特別高官會,就是因為當時這些問題、矛盾特別尖銳。后來在中韓等成員的努力下,最終拿出了一個妥協(xié)方案。這也反映出,APEC成員盡管有著利益沖突,但包括美國在內的各個成員也都是能夠顧全大局的。
但到了1996年、1997年,美國等發(fā)達成員又有了新主意——要搞“早期收獲”,但由于它要求過高、脫離實際,發(fā)展中成員很難完全做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回首這25年,APEC的成果來之不易,所依賴的正是協(xié)商一致、自主自愿等APEC的核心價值觀。如今,APEC21個成員擁有世界40%的人口、57%的經濟總量和46%的貿易總量,建立起了全方位、多層次、寬領域的合作機制,為促進共同繁榮發(fā)揮了積極作用。四分之一世紀見證了APEC的成長,現(xiàn)實不允許背離歷史經驗,要辦成事情,需要考慮到別國的情況和感受。
記者:
您剛才已經幾次提到中國了,那么,中國在APEC中起了什么作用、擔當了怎樣的角色?
王嵎生:
中國于1991年11月正式加入APEC,中國領導人參加了自1993年以來全部的領導人非正式會議,中國還于2001年在上海舉辦了APEC第九次領導人非正式會議。2014年,中國再次成為東道主,將在北京舉辦APEC第22次領導人會議。一路走來,中國角色為APEC添了不少彩。
中國第一個貢獻當屬“APEC方式(APEC APPROACH)”。在1993年西雅圖第一次領導人非正式會議時,最后聲明曾提出了“大家庭精神”,但當時來不及討論它的內涵。由于此后發(fā)生的一系列矛盾和摩擦,我們深感需要就什么是“大家庭精神”取得共識,需要總結經驗,以免APEC在前進過程中走偏了方向。
由此,中國提出了“APEC方式”,這種合作方式的特點是:承認多樣性,強調靈活性、漸進性和開放性;遵循相互尊重、平等互利、協(xié)商一致、自主自愿的原則;單邊行動與集體行動相結合。
經過我們的艱苦爭取和協(xié)商,1996年12月25日,APEC領導人在《蘇比克宣言》中莊嚴宣布,“APEC的力量來源于它的多樣性以及我們共同對大家庭的展望”;“按照APEC方式深化大家庭精神,對于APEC在本地區(qū)和全球發(fā)揮積極影響是至關重要的”。這是APEC領導人對APEC多年來實踐經驗的重要共識和總結,向全世界宣告了“APEC方式”的誕生,從戰(zhàn)略高度為APEC的發(fā)展指明了方向。很多國家對此評價都非常高,說“APEC方式”正是APEC大家庭的靈魂。
1997年加拿大溫哥華會議時,加拿大起初不同意將“APEC方式”寫入宣言,經過我們多次與加方磋商,最終,《溫哥華領導人宣言》明確指出,“‘APEC方式以一種全面的方式應對本地區(qū)的機遇與挑戰(zhàn),使所有成員都能提高自身的能力,全面參與合作,從合作中得到益處?!边@就再次確認了“APEC方式”對開展新型國際合作的重要意義。
第二,探討把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帶入21世紀。從國際戰(zhàn)略角度來講,這也是中國的一大貢獻。1993年西雅圖會議上,江澤民主席提出了這一問題。他說,“到本世紀結束還有好幾年的時間,我們還來得及做些事情,應該有所作為。如果經過我們的共同努力,克服困難,排除障礙,為人類迎來真正的和平與繁榮,那么世界人民將會感到我們做了一件有意義的大好事。如果在進入21世紀的時候,世界還是一個亂糟糟的、沒有安全感、經濟艱難的世界,我們就向世界人民交不了帳。作為新舊世紀之交的領導人,歷史注定我們要承擔這樣的責任?!边@也是鄧小平理論在外交上的重要體現(xiàn)。這一講話發(fā)表完之后,國際上反應很好。
中國的第三個貢獻就是我們從1994年的茂物會議起就強調“兩個輪子一起轉”,不僅搞貿易投資,還要注重發(fā)展實體經濟。我們感覺到,實體經濟不發(fā)展的話,貿易就沒有后勁了。在強調貿易投資自由化的同時,經濟技術合作同樣需要我們傾注心力。1996年蘇比克會議上,江澤民主席提出倡議,建立科技工業(yè)園網絡以及加強環(huán)保合作等。1997年,我們選定了北京、合肥、蘇州、西安四個高新開發(fā)區(qū)為對APEC首批開放的園區(qū),宣布成立了中國APEC環(huán)保中心,并于同年9月在北京召開了APEC高科技工業(yè)園網絡第一次會議,制定了相關概念性文件?,F(xiàn)在,APEC成員的一些主要的高科技工業(yè)園之間已建立起良好的合作聯(lián)系,這無疑是我們對APEC經濟技術合作的一個具體貢獻。
另外,1995年,圍繞強制性與靈活性問題,中、韓與美、澳等進行了一場智慧的博弈。時任韓國APEC高官潘基文對我說,韓國由于在烏拉圭回合談判中在農產品問題上未能“頂住”,已有一名總理被迫辭職。這次如果“頂不住”,問題可能更嚴重。金泳三總統(tǒng)親自過問,指示他只能成不能敗,一定要在最后的宣言中寫入關于允許有“靈活性”的表述。
當時我國領導人并沒有做出這樣強烈的指示,但是我們也覺得應該要有“靈活性”,所以我就和潘基文商量了個方法——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我這邊跟美、加、澳等成員談的時候,堅持不能在宣言里寫入“必須全面地無條件地完成目標”,因為有協(xié)商一致、自主自愿的原則。我堅持這一點不讓步;而潘基文大使在和他們談的時候則說,還是應該有靈活性的,否則宣言怎么通過,中國方面是絕對不會同意的,王大使已經跟我暗示過了。我倆就這樣合力與他們周旋。最后經過多輪磋商,終于達成了對立雙方都可各自解釋的案文,即在總則序言里提及要在兩個時間表內完成貿易投資自由化,但第8條原則又明文規(guī)定,在處理由于經濟發(fā)展水平不同而引起的問題時,可以有靈活性。根據國際法和國際慣例,如總則序言有某一說法,下列條款又有另一說法與之相悖,那就說明序言管不住這一點,需要有“例外”——實際上我們成功了。這也可以看作是我們對很多APEC成員的一個貢獻。
記者:
這樣看來,中國對確保APEC向著正確的方向發(fā)展起了重要的作用。2014年,中國在時隔13年后再次作為東道主,在北京舉辦APEC領導人非正式會議,深感重任在肩。您認為這次北京APEC會議的新亮點有哪些?
王嵎生:
處在當前大變革、大發(fā)展、大整合的時代,對APEC各成員而言,茂物目標應該有一個升級版,要更上一層樓。當前,APEC成員在合作方向和重點上面臨“選擇的困惑”,一體化和碎片化的趨勢同步上升。基于這樣的背景,中方提出今年APEC會議以“共建面向未來的亞太伙伴關系”為主題,并為此倡議了“推動區(qū)域經濟一體化”,“促進經濟創(chuàng)新發(fā)展、改革與增長”,“加強全方位互聯(lián)互通與基礎設施建設”等重點議題,得到各方的積極響應。升級版的茂物目標值得期待。
今年,我們首次以東道主的身份邀請了一些非APEC成員領導人,巴基斯坦、印度、蒙古國等經濟體的領導可能都會來。這也是今年APEC的一個亮點,過去從來沒有。這將進一步擴大APEC的影響力,傳遞APEC大家庭精神、APEC方式等。
記者:
您一開始就談到平等的伙伴關系、自主自愿、協(xié)商一致等APEC的“核心價值觀”。如果從全球合作這樣一個更高的視角來看,您覺得APEC的“核心價值觀”意義何在?
王嵎生:
時代變遷的量變進程正在迅速發(fā)展,國際力量對比正在發(fā)生歷史性的變化,這是一個整體的大格局。
茂物目標一直是引領APEC合作的重要戰(zhàn)略成果,各成員盡管有矛盾,但是最后都顧全大局,總體來說推進了APEC向著貿易投資自由化和便利化的方向發(fā)展。但在這一過程中,美國始終為它的優(yōu)勢技術和產品零關稅或低關稅“市場準入”開辟道路,還要深化規(guī)章制度合作,推進其“一致化”,確保它自認為的“體制優(yōu)勢”。美國上世紀末的一份安全報告明確說,美國國家安全的重要任務之一是為美國所有的商品、產品和投資掃清一切障礙。這也就不難理解美國在一個時期以來,高調大談TPP(《跨太平洋戰(zhàn)略經濟伙伴關系協(xié)定》)的原因了。這一方面是美國國際戰(zhàn)略重心東移的需要,同時它也想發(fā)揮其制定貿易新規(guī)則和高新技術、產品的優(yōu)勢。另一方面,當前亞太地區(qū)不少次區(qū)域的自貿區(qū)不斷出現(xiàn)并快速發(fā)展,很多都沒有美國的參與。美國力推TPP,不乏把水攪渾、謀求主導亞太經貿合作方向的考量。
中國歡迎使地區(qū)和全球實現(xiàn)貿易自由化的倡議,對TPP持開放態(tài)度。TPP有些內涵與APEC有相通之處,如果共同發(fā)展的話,應該可以相輔相成。20年前談論亞太自貿區(qū)脫離了實際,但現(xiàn)在條件已經成熟了,到了采取行動的時候了。
一件有趣的事是,1994年制定茂物目標后,發(fā)達成員咄咄逼人,總是問我們完成得怎么樣了。而最近這些年,在會議上則經常是發(fā)展中成員、特別是東盟一些成員問發(fā)達成員:2010年已經過去好幾年了,你們怎么還沒有完成目標呢?不過,就像之前我們說的:當成員遇有困難時,允許有靈活性,這一點也不能只適用于我們。他們現(xiàn)在沒有完成,我們只是問問他們而已,也允許他們有靈活性。這就是APEC一個很好的精神,照顧到各自的處境。
歷史經驗和教訓告訴我們,欲速則不達。在“碎片化”的大背景下,協(xié)商而不是強行約束更能辦成事。家和萬事興,APEC協(xié)商一致比因強制性的一刀切而停滯不前好。平等協(xié)商的APEC核心價值觀對本地區(qū)乃至世界都有著、并將繼續(xù)產生重要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