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人王鵬

海菲

選良材，用意深；五百年，有正音

從誕生之初，古琴就常以孤獨的形象出現(xiàn)。即使是在千百來年的傳承中，古琴之音也很少帶來熱鬧的意思。它以一種不取悅于喧鬧的形式，于簡靜中自處。

王鵬既擅制琴，又通曉彈奏。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比不會彈古琴的制作師有優(yōu)勢”，和新朋友見面撫琴一曲是他的習慣。演奏時對環(huán)境要求極高：入眼之物必須清雅舒適，整體空間必須靜謐通透。通常在演奏之前，他會邀請聽者先閉眼靜默10秒，如同某種神秘的儀式。誠然，經(jīng)過心情整理之后再聽古琴的聲音，更能讓人進入沉靜的狀態(tài)。

王鵬入行時，恰逢古琴藝術衰微，雖然一畢業(yè)就作為特殊人才被分到北京民族樂器廠，但沒人訂貨，工作兩年中他不僅沒做過琴，甚至都沒見過一張古琴。為了生計，他下海做起了木雕。

直到2000年，師傅趙廣運揣著新研制的斫琴和虎鉗來找他?！袄蠋熥吆螅乙灰箾]睡好”，王鵬后來多次回憶，當時他已經(jīng)34歲，面對恩師的厚望，回想起學生時代的夢想，感慨萬千。仗著幾年下海攢下的積蓄，王鵬內(nèi)心深處對古琴的情感復蘇了。沒想到妻子商量遭到激烈的反對，幾番爭吵之后，他趁著妻子出國進修，刀砍斧鑿地干了起來。半年后以高昂的成本為代價，王鵬做出了他的第一張古琴。

“幾乎是一上手就要改”，剛干回本行時，無論是用木材、用漆，還是外形，王鵬都希望能夠有所改進。但在多次嘗試之后，他發(fā)現(xiàn)斫琴的很多傳統(tǒng)是不能背離的。第一張琴雖然在王鵬眼中很漂亮，但業(yè)內(nèi)人士的評價卻是，“古琴是對稱的，你這根本不對稱，這么花，怎么能叫古琴呢？”

古琴形制上的對稱是中國人中庸理想的一種物化表達。此外，古琴制作在選材、用漆方面，也要尊重傳統(tǒng)。面杉底梓、面桐底梓——這是古人通用的選材搭配，也就是面板用杉木或桐木，因為質(zhì)地較軟且松透，利于琴弦的振動；底板用梓木，因為質(zhì)地偏硬，但又能參與聲音振動，促成聲音縱向擺動，讓琴聲在悠揚之外產(chǎn)生下沉的感覺，不漂浮，才能直抵人心。

古琴之美并非聲音越大越好，而在于中和，王鵬悟出這一點。做好木胎，是為了讓琴振動，木胎外面加灰胎（漆灰），卻是為了抑制琴的振動。不過按照傳統(tǒng)斫琴法，灰胎要使用天然大漆，這樣才能保證聲音自然透出來。這就需要前后一年多的上漆、刮漆、自然風干的過程。王鵬嘗試過很多種化學漆，最終發(fā)現(xiàn)還是傳統(tǒng)天然大漆最能達到理想的音效，花再多的時間也值得?！坝没瘜W漆，20多天就能干透。但我不能那么做。你對古琴的傳承和熱愛體現(xiàn)在哪里？就體現(xiàn)在制作過程中?！?/p>

這兩年古琴越來越熱，不少逐利者常常不管不顧，不僅直接使用化學漆，還打出紫檀古琴、黃花梨古琴的噱頭。王鵬對此嗤之以鼻，“做琴不是賣木頭，背離傳統(tǒng)審美和發(fā)聲原理的改變，不是超越，不是創(chuàng)新，而是糟蹋東西，讓人心疼?！?/p>

現(xiàn)在，王鵬創(chuàng)辦的工廠生產(chǎn)的古琴仍沿用基本古法，工人們上手制作的古琴，內(nèi)部結(jié)構一定要經(jīng)過他的審定才行。

10年來他不斷地用心思考，在哲學的辨別力上有了很大提升，也知道往哪兒使勁兒了。

琴者，心也

在北京市大興區(qū)魏善莊鎮(zhèn)前苑上村，有處清靜幽雅的庭院盡人皆知，那就是王鵬的古琴制作基地——鈞天坊。這個名字來自萍水相逢的誤墨堂斐老先生所贈，王鵬喜歡得不得了，一直沿用下來。

王鵬說起那次偶遇。當時朋友跟他說有人要買琴，于是他帶著琴去琉璃廠的一個樂器店等人，結(jié)果那個人沒來，卻遇到一位長發(fā)飄逸、仙風道骨的老先生。王鵬跟他說起琴，老先生善于彈琴、拉京胡、寫書法、畫畫，兩人一見如故。后來老先生說他昨晚做夢夢到一張琴，“栗子若棲霞，聲凌凌然?！蓖貔i說那巧了，昨天我剛做了一張琴就是你說的這種感覺。于是約請老先生到工作室去，后者一看，正是夢中看到的那把琴，“夢所亟向之物也。”

當時王鵬就提出請老先生給工作室提個名，第二天便有了鈞天坊?！拔乙宦牼头浅Ｅd奮，因為上學的時候?qū)W古代音樂史就提到過鈞天，鈞天廣樂。我覺得正是利用古琴來制造天籟之音的地方。”北京鈞天坊是展示王鵬古琴研究成果的重要基地，現(xiàn)在也是國家文化產(chǎn)業(yè)示范基地、北京市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如今的鈞天坊不再局限于古琴制作技術的傳承研究及古琴的銷售推廣，而是一步步承擔起挽救、保護古琴文化遺產(chǎn)，傳承推廣古琴文化的重任。

2012年，王鵬在廈門設置了鈞天坊在南方的分支——鈞天南薰琴院，把鈞天坊的文化復制過去。南薰借指南面刮來的風，取“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之意。如今的鈞天南薰，漸漸將廈門當?shù)匾延械幕ㄋ?、茶藝、詩歌朗誦等雅致文化納入，在廈門掀起融合東方音樂美學、生活美學、乃至哲學思想內(nèi)容的當代文人生活風潮。

做琴，一個修行的過程

關于王鵬改琴，坊間流傳最廣的故事，就是他給古琴演奏家陳雷激的一張清代名琴“養(yǎng)和”做了“剖腹手術”。

陳雷激曾在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上演奏過古琴曲，他對養(yǎng)和的珍愛，圈內(nèi)無人不知，甚至給兒子取名字就叫養(yǎng)和。2004年，陳雷激在試過王鵬做的琴之后，便把養(yǎng)和交到他的手上?！澳惆阉薜孟衲愕那侔l(fā)聲那么好就行，怎么改，隨你?！睕]想到王鵬膽子更大，直接把琴剖腹了，底板面板拆開，是個大手術。

“古人太過追求對稱，琴內(nèi)部的結(jié)構也是對稱的，想追求一種均衡。”王鵬在接手之前已形成一套自己的斫琴思路。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古琴的7根琴弦粗細是不同的，如果內(nèi)部結(jié)構對稱，彈奏出來的琴聲就不可能理想，應該根據(jù)琴弦張力的不同、振幅的不同，來調(diào)整結(jié)構，形成更好的音效。

把調(diào)整后的養(yǎng)和翻過來，摸摸底板上龍池（古琴的共鳴箱之一）的邊緣就會發(fā)現(xiàn)，兩個凹陷的邊緣，一邊寬得能伸得進手指，另一邊則窄得多。經(jīng)過半年的精心調(diào)整養(yǎng)護，當陳雷激再次觸碰心愛的養(yǎng)和時，只彈奏了幾個音，便已激動得兩手發(fā)抖。因為太滿意了，兩人還相約復制100張養(yǎng)和，共同推廣古琴藝術。后來在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上，陳雷激攜王鵬仿制的唐代名琴太古遺音向全世界觀眾展示了中國古琴的魅力。endprint

經(jīng)王鵬之手修復的古琴已不下百張：唐代的九霄環(huán)佩伏羲式古琴、相傳宋代李清照用過的正吟神農(nóng)式古琴、元代書畫家趙孟頫制作的龍吟虎嘯仲尼式古琴，以及明代祝公望創(chuàng)制的蕉葉琴等，但沒有一個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皼]有一張琴能讓我特別地欣賞和敬佩。都是這兒好，那兒又缺一點兒。”王鵬說正是由于自己對古琴的改進，完善了高、中、低音的呈現(xiàn)效果，他自信，即便是唐代斫琴大家雷威在世，兩人用同樣的材料斫琴，“雷威肯定會輸給我”。

除了內(nèi)部結(jié)構，王鵬還創(chuàng)制了80多種古琴的外形，設計靈感分別來自戰(zhàn)國刀幣、玉琮等?！拔揖褪且F盡外形上變化的可能，讓其他人不要在外形上下功夫了，以后大家都研究聲音就對了?！蓖貔i笑起來。

“一張琴帶給你的審美，難以言表?！蓖貔i說，聽到那中正之音、柔和敦厚之音，人的心就沉淀了，不再躁動，從這聲音中便能感受到做人要正。做得越多，彈奏得越多，王鵬越悟到古琴的教化作用。他的人生追求，也從制作傳世古琴，發(fā)展為用琴聲傳播儒釋道精神，開始了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也許在王鵬看來，古琴早已是生命的一種延伸，興之所至信手拈來的琴曲，于人于己都是一種極好的精神慰藉。

優(yōu)雅對話王鵬

Grace：如今古琴的制作，真的是嚴格遵照祖制，沒有絲毫改變嗎？

“當然不是。且不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起，古琴的琴弦已從傳統(tǒng)的蠶絲發(fā)展為在鋼絲外面纏上蠶絲，即使我自己，也在古琴的結(jié)構、外形上做過很多調(diào)整。儒家倡導的中庸，道家倡導的清虛，如何體現(xiàn)？得找到一種技術方法，這才是我要思考的問題?！?/p>

Grace：您是古琴演奏家，又是著名斫琴師，更喜歡自己的哪種身份？

“一個琴人。我非常熱愛琴人的生活，最想的是帶著一把琴到深山老林里去。神農(nóng)氏說過，彈琴就是修身、養(yǎng)性，返其天真。作為琴人，重要的就是每天彈琴，總結(jié)自己的情感范疇、情感方向、思想以及思考哲學和邏輯。如果有了這樣一種具體的理解和心態(tài)，也就奠定了追求一種自然、和諧、低調(diào)、慢節(jié)奏的心態(tài)。同時還想要做一些有意義的事，跟你的生命價值有直接關系。古琴就像一面鏡子，能找出你的優(yōu)點和缺點。我很幸運地從古琴中懂得了太多的東西，也悟出太多東西，所以我想把它擴展到教育層面，擴展到一種生活美學的建立?！?/p>

Grace：現(xiàn)在古琴的價格和市場狀況怎么樣？

“10年間古琴已從乏人問津的冷門樂器變?yōu)樯狭魃鐣膶檭?。億元古琴在拍賣市場上也不新鮮。普通的學習用古琴通常上萬元，王鵬制作的古琴則從40萬元到100萬元不等。但古琴給予我的是錢換不來的東西。做琴的過程也是我修行的過程。古琴是老師，是一面鏡子。正心才能正音，正音方能正心?！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