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熊《宋人詞意圖冊》考

劉金庫　吳莎莎

仕女畫自唐代創(chuàng)立雍容華貴婦女形象之始，發(fā)展到清中期日趨成熟完備，絕不是所謂清末人物畫日見衰落景象的說法。任熊《宋人詞意圖冊》就是明證。

清末市民階層興起，仕女畫更受歡迎，任熊畫風進入上海之前，改琦和費丹旭的畫風影響著海上仕女畫的審美趨向。

《宋人詞意冊》十一開，絹本設色，為晚清海上畫派先驅(qū)之一的任熊所作，他以宋人詞意為題，每開皆繪出典雅沉靜的仕女，古風撲面，大有“九陌紅塵飛不到，十洲清氣曉來多”之態(tài)。畫冊題簽上以小楷書“任渭長宋人詞意冊。章勁宇藏”。

章勁宇，號霜庵，杭州著名收藏家、鑒定家，南社社員。1949年后曾任杭州文物管理委員會委員。20世紀初期與藝術界多有交往，黃賓虹于1954年曾以章氏室號“松蘅室”作手卷以贈，章氏時任杭州文物管理委員會委員。其書畫收藏范圍除同期藝壇同道外，亦遍及浙籍前輩如吳昌碩等人。

1843年上海開埠，經(jīng)濟的日益繁榮吸引了大批藝術家，他們在共同的生活環(huán)境中為了適應共同的供求市場而逐漸形成趨同的趣味。至清末，“各省書畫家以技鳴瀘上者，不下百余人個?！保S式權《淞南夢影錄》）他們結(jié)社契盟，傳承古今，融匯中外，形成了海派書畫。

作為“海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任熊（1823-1857）（據(jù)《蕭山任氏家承》載），字渭長，號湘甫，浙江蕭山人。他自幼習畫，“畫宗陳老蓮”（據(jù)《海上繪畫全集》記載），益以方折頓挫多變的線條，更強調(diào)裝飾性，氣格高逸，皆從陳洪綬格調(diào)中變化而來。任熊學陳洪綬，取其凝練溫秀，去其奇古之貌，與現(xiàn)實生活貼近，故為一般市民所賞識，所以“得其寸縑尺幅，無不珍如珠璧”。

其后，他又與名士從游各地，縱覽名家收藏，博采眾長，日臻成熟。道光三十年，任熊“年庚戌，周閑為楚游，偕往吳中，交陳塤、黃鞠、楊楹華，復與陳塤送別，至京門，遍游金、焦、北固三山還。留吳。”（周閑《任處士傳》，范湖草堂遺稿）“渭長之在吳也，聞粵西變，日與周子存伯論兵，有請纓志?！保ǘ∥奈怠读邢删婆啤Ｐ颉?，《木刻畫四種》，學苑出版社）接下來他“寄居蘇州華陽道院，與合鋪、黃鞠、楊楹華……結(jié)書畫之社于蓬萊閣，公推為主持……六月，周閑至，同游蘇州之靈巖、虎丘。當時，‘吳之人輩金幣、丐筆墨者踵相接也”。（羅青《任熊年表》，《中國書畫》）由此可見，任熊在蘇州活動最為頻繁。

在蘇州的留居對任熊影響較大的莫過于結(jié)識了江南文人姚燮。約1850年前后，任熊受其邀請，來到寧波姚燮家中的范湖草堂留住一年多。姚燮后來成為任熊的金石之交，在詩書畫方面對任熊有著莫大的幫助。

在范湖草堂留居的這一段時間正是任熊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如曾精繪《大梅山館詩意圖》120幅；作《銅雀春深》團扇贈姚燮；作《宋元詞句仕女》16開冊頁，為姚景皋（姚燮長子）所畫請；作《梅花仕女圖》紙本，橫披于立秋第二日，于大梅山館（見《南畫大成》卷七202頁，又見《海上名畫》頁6，現(xiàn)藏上海文物商店）；與姚燮合作《春閨仕女圖》軸（香港私人藏，見羅青《任熊年表》中國書畫）；作《采芝圖》（現(xiàn)藏上海文物商店）、《瑤臺祝壽圖》（六條通景掛軸）、《宋元詞句仕女圖》（26幅）、《柳林仕女圖》（現(xiàn)藏中國美術館）、《補景仕女圖》（現(xiàn)藏浙江天一閣）、《琵琶半掩圖》（紈扇）等。這一時期任熊所作仕女畫，多容貌端莊，眉目清朗，并非是當時所流行的情緒淡漠感傷、體態(tài)柔弱之風。

《近代人物志》評價他“用筆之奇特，設想之變幻，敷色之濃艷，悸心眩目，幾于拍案叫絕?！痹诖竺飞金^居住之日，還時與姚燮聯(lián)合作畫，十分相得。故當時詩人黃燮清曾有“隔情疏影橫斜，淡妝合伴梅花，欲識飛瓊姓氏，還尋種玉人家”之句，以描述當時姚畫梅、任繪仕女之情景。此《宋人詞意冊》雖未能考其精確的創(chuàng)作時間，但從繪畫風格來看，正與此時的創(chuàng)作風格、技法特點相一致，故定為任熊藝術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間所作。

本冊十一開，以宋詞為題，畫面內(nèi)容緊扣詞意。第一開取自仇遠《睡花陰令》“持杯酌月，月未醉，笑人先醉。渭長”；第二開取自謝逸《江神子》“閑抱琵琶尋舊曲，彈末了，意闌珊。渭長甫”；第三開取自姜夔《疏影》“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渭長甫”；第四開取自李清照《醉花陰》“人比黃花瘦。渭長寫意”；第五開取自蔣捷《霜天曉角》“人景窗紗，是誰來折花？渭長”；第六開取自毛滂《憶秦娥》“莫把殘紅掃。渭長”；第七開取自姜夔《惜紅衣·簟枕邀涼》“枕簟邀涼。渭長”；第八開取自蘇軾《蝶戀花·春景》“墻里秋千墻外道。渭長”；第九開取自陳允平《月中行》“自攜紈扇出簾櫳，花下?lián)滹w蟲。渭長”；第十開取自吳文英《過都城舊居有感》“繡屋秦箏，傍海棠偏愛，夜深開宴。渭長”；第十一開取自姜夔《念奴嬌》“翠葉招涼，玉容消酒，更灑孤蒲雨。渭長”。

其中，第一、二、十開鈐“渭長”白文方印，其余均鈐“熊”朱文印一方。

任熊現(xiàn)存女性題材作品較多，是任熊人物畫中重要組成部分。其筆下所描繪的女性范圍也比較廣泛，上至不食人間煙火、清高孤傲的神女、端莊典雅的大家閨秀，下至勤勞俏麗的貧家女子、村姑和豪爽的江湖賣藝女、行俠仗義的女俠，在他那里都有不凡的表現(xiàn)。在此作中的仕女形象皆娟秀端麗，眉目和發(fā)髻勾勒精細，暈染勻凈，具有細勁典雅之風。

任熊的作品，不論是線條、造型、色彩還是構(gòu)圖都不能單方面的去觀察。首先在其筆墨線條中，任熊早期吸收了陳洪綬線條的圓勁和剛折之勢，其后又學習了唐宋的用線特點，融合了版畫的筆法，所繪仕女面容端雅，衣服線條強而有力，有曲鐵盤絲和道勁剛折兩種面貌。與之同一時期的作品《仕女消閑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相比，本冊第九開中就有曲鐵盤絲和遒勁剛折兩種面貌，形成了極具表現(xiàn)力的線條特色。

任熊的肖像多為生動傳神的造型，融古代工筆、波臣肖像法和西法為一體，以形寫神，形神具備。本冊仕女畫，面部特征刻畫地細膩精致，表情含蓄，小眼細眸，方顯柔弱。正如清代戲曲家李漁所言“目細而長者，秉性必柔，目粗而大者，居心必悍他?！泵济家宦僧嫵伞鞍俗置肌?，眉梢斜斜向下掃去，顯得憂愁苦悶；而發(fā)髻都描繪成松軟稀薄的蟬鬢和低委的墮馬髻，給人凄婉柔美的精神感受。第二開的仕女形象與其1850年作《梅下美人圖》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任熊繪畫的設色，融合民間年畫色彩和西方傳人的設色方法。其實，任熊設色更加濃麗，使用朱砂、洋紅、石青、石綠、鈷藍、淡黃等色彩使畫面華麗艷雅，形成了古雅妍麗的設色風格。大面積的紅衣與石青石綠的飄帶、明亮的白色珠串相映成趣，給人以艷麗多彩的感覺。而眾多石色的濃麗與琴架等墨色的運用相互協(xié)調(diào)，使得畫面華而不媚，成就了濃麗的裝飾效果。第十開與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大梅山館詩意圖》中的《內(nèi)家漢戲秘秋千》相較，皆是紅色與綠色大膽相撞的鮮明特點，仕女們也都所著或藍或黃的各色衣裳，與山石的淡墨相互映襯，形成明快豐富的色彩對比，突出了歡快祥和的氣氛。

任熊在畫作的構(gòu)圖上，多為滿幅式構(gòu)圖，第九開絢爛的桃花占了此圖大半的畫面，桃樹枝椏的姿態(tài)多變，卻能脈絡分明。畫家對應該在何處落筆，如何落筆，自信而肯定。桃花以不同色調(diào)多層點染，明快有力，遠近參差錯落，濃淡干濕相映，一片花海，恍如桃花源。與《大梅山館詩意圖》中的《春人出簾花在波》相較，可以看出這一時期他所形成的固定圖式。

不僅如此，他對“一角半邊式”的均衡式構(gòu)圖同樣運用嫻熟。例《大梅山館詩意圖》之《團扇桃根可憐曲》令人一見難忘的精巧奇特構(gòu)圖，第五開亦有出現(xiàn)。整幅畫面幾乎被斜線對開，一半是右邊屋內(nèi)的居家陳列，一半是左邊景中景的窗外女子，使畫面有了疏密、虛實的對比效果。而這兩幅圖中的仕女都以背影示人，隱喻了女子內(nèi)心淡淡的落寞之感。這兩幅作品結(jié)構(gòu)奇古，而任熊正是通過對各種藝術語言樣式的融合來展現(xiàn)其獨特的藝術風格。

任熊筆下的仕女形象總是柔弱中略帶書卷氣，同時也注重對世俗生活中女性的描寫，并且注意刻畫生活中的女性清新美好的一面，如第七開、第九開，圖中線條精勁流暢，有刻畫飾帶衣領的“銀鉤鐵畫”，也有刻畫拖地長裙的曲鐵盤絲，融多種面貌為一身；精致的筆線、人物的盛裝與灑金絹，表露出濃重的富貴之氣，與室內(nèi)裝飾、家里的細線界筆，形成了虛實對比，如第四開、第五開、第七開等；在嚴謹和諧的藝術裝飾中，表現(xiàn)了宋詞“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之意，同時也讓人體會到多種藝術手法并用的奇巧之趣。

在此《宋人詞意冊》中，任熊將仕女的從容自適、景致的鶯啼翠柳、宋詞的自由拼合、音韻的跌宕起伏相互糅合的淋漓盡致，以它來抒解生命的某一種情懷，喚醒了生命最平實自然的美。

任熊在體味現(xiàn)實生活帶給心靈的感應中不斷繼承、積累和發(fā)展，在繼承形式語言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的同時，融合出新，堅持完善其形式語言，終成為海派繪畫的先驅(qū)。

他所創(chuàng)作的仕女畫擺脫了清末流于柔糜，漸至程式化的女性形象，塑造的仕女娟秀端麗，既有對古代仕女的刻畫又有對世俗生活中女性的描繪，拓寬了仕女人物畫的題材范圍，其“融合性”的形式特征也更具個性，更加成熟。中國歷代仕女畫的名家們在刻畫仕女形象時都是在追求超脫于現(xiàn)實的理想女性，而在任熊筆下的女子不僅有著姣好的面容和優(yōu)美的身姿，透過畫面也能感受到女子的性格、思想、氣質(zhì)等內(nèi)在之美。其作品表現(xiàn)的也不僅是線條、造型、色彩和構(gòu)圖的視覺內(nèi)容，更是其對時代生活、文化背景和人們的審美情趣的反映，是情感傳達的獨特表現(xiàn)。

任熊的繪畫以新的主題和融古于今的繪畫技法，創(chuàng)造清新、活潑、奔放的藝術風格，使具有民間意味的普及性作品和雅俗共賞的藝術風格進入了藝術領域。他善于在常人熟視無睹的平凡事物中，尋找和表現(xiàn)令人驚嘆的不平凡的美，以鮮活的人物形象和社會生活，反映時代的思想、趣味和需求。

（責任編輯：阮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