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承與新變：清末民國鼎革之際的匾額題文

楊全

1912年中華民國的建立推動了我國國家的近代化進程，與此同時清帝的退位又宣告橫亙我國兩千余年的君主專制制度的灰飛煙滅；然而這種國家的更迭完全不同于我國歷史上的其他時期：由一個君主專制王朝向另一個君主專制王朝的遞嬗，蛻變?yōu)榫鲗Ｖ仆醭蚪鷩业倪^渡；而民國恰恰扮演了這個過渡者的角色，其中對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擇取也無不彰顯出“新”的氣息：這種“新”的氣息與歷史上各朝鼎革不同，它包含了較多的時代話語，而且近代以來的人文理念的注入也不同于以往其他時期——尤其是外來思想對我國固有文化的積極滲入。

洛陽民俗博物館館藏部分民國匾額題文就反映出在清民鼎革之際的文化流變，本文以民國時期的匾額題文為例，以此來探討時代洪流下的匾文的傳承及衍變。

因襲與傳承，對傳統(tǒng)的認同

文化的形成伴隨著一個漫長的積淀過程，其若改變也絕非一朝一夕之事，而對傳統(tǒng)文化的擇取其前提就是對固有文化的傳承。

在清民鼎革之際，我國雖然面臨著嚴重的內(nèi)憂外患，并且以儒家思想為根基的傳統(tǒng)社會價值觀遭到了空前的質(zhì)疑與批判，但是儒家的行為方式和體認程度，仍然扮演著重要角色。中國是典型的鄉(xiāng)土社會，且又是基于社會與文化的高度契合上：不同地區(qū)和不同社會等級層次的漢民族，都具有同一性和歷史延續(xù)性的共有意識。直到近代，上層社會人士仍力圖維持一個接近于自然狀態(tài)的鄉(xiāng)村基礎；同時在鄉(xiāng)村，小傳統(tǒng)并沒有使價值觀和城市上流社會的大傳統(tǒng)明顯分離。所以這種同質(zhì)文化的某些特點就變化得很緩慢——如敬重尊長、男女不平等、維護父系宗族和兄弟間平等繼承。地方性的改變不會破壞這些普遍的習俗，即使它們的意識形態(tài)的表現(xiàn)形式可能改變。

民國匾額題文多承襲傳統(tǒng)主題：如推崇賢德、祝壽賀喜之類。這些匾額對文化的傳承不單單是對儒家價值觀的體認，同時也無意識的強化了傳統(tǒng)文化內(nèi)里中所引申出的一系列符號：諸如“仕宦情結”“君臣大義”“男尊女卑”，等等。

現(xiàn)將幾塊民國匾羅列如下：

“玉成宗柘”匾（圖一），上款：恭頌清例授翰林院待詔清明老先生，下款：谷政公嗣孫等敬題，民國二十七年歲在戊寅冬月吉旦。

“洛社豐儀”匾（圖二），上款：恭祝例授大學生葆初尊書大人七旬開一榮壽，下款：前由殷股行走加封參贊復在外務部儲才館經(jīng)保和殿廷試欽取第一翰林院編修宗侄刁作謙鞠躬贈，民國六年丁巳歲季秋月下浣谷旦立。

“眉壽永年”匾（圖三），上款：恭祝清授國學生利府泰翁人丈大人花甲晉六暨德配胡孺人古稀同慶，下款：江西省議會員愚侄羅世杰鞠躬，民國丁巳六年春月谷旦吉立。

“婺星騰輝”匾（圖四），上款：恭為大壹范袁母楊老孺人三周年紀念，下款：張宗信等50人，中華民國三十六年夷則月中澣谷旦。

“耳順齊眉”匾，上款：清邑庠生劉君輯五先生六一華誕暨原配賴孺人夫婦同慶，下款：民國十三年歲在甲子正月觳旦。

這些匾額的題款清楚標注了匾主在清朝所居的官職或清廷所授予的頭銜，民國時期的匾額為何也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

首先源于我國有著濃厚的仕宦情結，“光宗耀祖…衣錦還鄉(xiāng)”在國民內(nèi)心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無論匾主還是題匾人都要在款識中羅列出其所任官職與加封頭銜，哪怕是虛職：例如上面題款中的“太學生”“庠生”等都是一種虛銜。女性的封號也會在題款中有所展現(xiàn)：常見的有孺人、淑人、宜人、安人等等，可以看出女性為男性的附庸這種觀念在民國時依舊相當嚴重，而且祝賀匾主夫婦雙壽的匾文都是按照男居女前的順序書寫，如“眉壽永年”匾，并且諸多題款中僅有女性的氏而未書女子之名，卻代之以對女性的這些官定的封號——也可以說官方與世俗同時界定了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活動尺度。

其次，鼎革之際的遺老心態(tài)也在此有著濃重的一筆，題款中顯眼的清朝官職不僅是匾主的一種炫耀，更是對滿清的一種留戀。這種留戀也不單單是匾主對官職的偏愛，更多是對前朝生活的一種癡迷——可以說是忠君思想的外化，“不貳臣”也就成了他們的共識。然而題匾者又有很多是國民政府要員，他們自己或長輩大多是前朝的過來人，對前朝還抱有很大程度上的尊重，同時也可見國民政府對前朝的寬容態(tài)度。蔣介石為嚴庚華所題“雙星映桂”匾，下款“嚴府庚華老先生暨德配方氏孺人七旬雙慶”中，也標有對方氏的敬稱——“孺人”，由此可見其態(tài)度的寬容。“雙星映桂”匾（圖五），上款：國民政府主席國民政府軍事委員長，晚生蔣中正祝題，下款：嚴府庚華老先生暨德配方氏孺人七旬雙慶。民國十九年歲次庚午春月吉立。

改良、篩選與存留

雖然說民國匾額在祝壽賀喜與歌功頌德上都展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認同，但是隨著國民政府革除了一些社會固有陋習，一些新變也體現(xiàn)在匾額上——所謂的“貞節(jié)牌坊”逐步退出歷史舞臺，體現(xiàn)婦女的解放，與此同時廢除女子纏足陋習，主張婚姻自由，女子平等享有受教育權等也成了人們的共識。

清代匾額中多有以贊頌和鼓吹婦女守節(jié)之志的主題，比如：柏舟之志、三四完人、節(jié)凜冰霜、青年就義等，民國時這類匾額顯著減少，一方面由于國門大開之后社會風氣的漸變；一方面由于國民政府制訂了相應的政策：1929年10月，國民政府內(nèi)政部制訂了“風俗調(diào)查表式”（后定名《風俗調(diào)查剛要》）和（（淫祠邪祀調(diào)查表》，呈請行政院批準后，指令各省政府分飭所屬各市、縣政府組織調(diào)查，并將調(diào)查結果寫成文字材料上交省政府匯總呈報內(nèi)政部。與此同時，頒布各種法令、條例、辦法對社會上存在的一些惡風陋俗加以取締，并對辦理禁止男子蓄辮、禁止婦女纏足等的情況進行了調(diào)查。

但也不能絕對說這種現(xiàn)象都已完全根除，一些比較偏遠的地區(qū)還是有一定的殘留，例如我館從陜西洛南縣征集的“節(jié)孝流芳”匾（圖六），上款：大閫范王母曹孺人碩德，下款：子婿張順、張解元、張須，戚崇德、郭方，外孫張維仁仝立，民國四年歲次乙卯九月谷旦。這塊匾立于1916年，距清帝退位僅四年，一些傳統(tǒng)觀念還未完全根除，所以在較為偏遠的商洛地區(qū)婦女還葆有較高程度的貞潔觀。當然匾主是一位年紀頗大的外祖母，其一生大多在清朝渡過，以此來標榜也自然無可厚非。

捍衛(wèi)一方性質(zhì)的匾額明顯增多

中華民國成立起初政權根基并不牢固，其間伴隨著張勛復辟、袁世凱稱帝等鬧劇，接踵而至的又是軍閥林立的北洋政府統(tǒng)治時期，即使南京國民政府于1928年在形式上統(tǒng)一了全國，但依舊不得不面對其勢力范圍不能涵蓋整個國家的這個現(xiàn)實，而權力真空地帶要么為地方武裝頭目所把持，要么就由地方大族勢力所領導：割據(jù)一方的小頭目往往帶有綠林色彩，對地方的治安與民眾的生活構成了很大程度上的威脅；若是地方大族則對當?shù)氐姆€(wěn)定起到了很顯著的作用。

民國時期這類匾額的增多，也說明在時代動蕩下，部分地方百姓的安危維系于德高望重的鄉(xiāng)紳身上，一方面他們在當?shù)鼐哂泻芨叩耐?，廣大民眾對其十分信服；一方面基于我國鄉(xiāng)土社會這個事實，當?shù)卮笞宓慕槿胍约鞍傩账∈氐泥l(xiāng)約道規(guī)成了動蕩年代地方“自治”性質(zhì)的法律規(guī)范。

從我館征集于河南相對偏遠縣區(qū)的匾額可以窺見一斑：2005年12月征集于盧氏縣的“名垂間里”匾（圖七），上款：清孝廉方正前代理雒南縣知事楊秉口題，大德望何老先生三周年紀念，下款：永安保四社親及鄰仝鞠躬，中華民國拾三年十二月谷旦立。

2005年春征集于偃師市龐村的“一方保障”匾，上款：大德望臺翁陳老先生大人懿行，下款：中華民國口口口上浣谷旦。2003年征集于汝州市的“望重鄉(xiāng)間”匾，上款：恭頌口口口大人懿行，下款：中華民國八年九月吉日立，張宗合等眾親友仝頓首。2004年征集于偃師市東蔡莊村的“望重梓?！必遥峡睿狠嫖烫m老先生懿行暨德配王太夫人淑——下款：莊則敬等三十一人，中華民國口十三年三月谷旦。2005年征集于洛寧縣楊坡村的“恩被族黨”匾，上款：追頌家伯父應志大人，伯母李孺人遺澤，下款：中華民國二十一年葭月谷旦，從堂侄金泰、金順、金須仝立。

時代話語的并入

鴉片戰(zhàn)爭后，被迫的“對外開放”在沿海通商口岸，使傳統(tǒng)社交禮儀開始漸漸解體，加之西方平等觀念影響，先是在新式知識分子內(nèi)部，逐漸采用握手、鞠躬等見面方式，并且用先生、女士、小姐、同志取代了先前的稱謂。可在廣大社會上占主導地位的仍是傳統(tǒng)的社交禮俗和祭典禮俗，包括稱謂、見面禮等。人們見面要行作揖、拱手、跑拜、請安等禮；與此相適應還有一套大人、老爺、太老爺?shù)确Q謂。無不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社會的等級尊卑。民國成立后，明令祭孔時“除去拜跑之禮，改行三鞠躬，祭服則用便服?！保ā抖〖莱グ莨颉?，《申報》1912年3月5日）不久，又明令廢除社交中實行的叩拜、相揖、請安、拱手等舊禮節(jié)，改行鞠躬禮為主。同年8月17日，民國政府公布了《禮制》，用法律的形式，確立了新式禮節(jié)的合法地位（《東方雜志》第9卷第4號，1912年9月）。行鞠躬禮，使用先生、君等稱呼，反映出文明開化以來，人與人之間關系逐漸走向平等。

很多匾額也反映出這種新變，前文所述“洛社豐儀”與“眉壽永年”二匾：下款明確寫有“鞠躬”一詞，它不僅與清代匾額常題的“拜題”“拜贈”“頓首拜撰”等敬語相異，而且清晰并入了“新時代”的話語；當然使用“鞠躬”這個“新詞”來題匾的不單單是民國政府要員，也有普通百姓的，例如：2004年征集于偃師市的“嚴慈垂范”匾，上款：清武庠生員清翁蘇老先生、孺人蘇母薛太君懿行，下款：大中華民國二十四年菊月中浣谷旦，鄉(xiāng)眷鞠躬?？梢姰敃r新式禮儀早已普及到內(nèi)地縣區(qū)。

新的社交禮儀有獨特的內(nèi)涵，也是國門大開后的一系列西化結果，簡化了的禮儀無非是告別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開端，而近代社會本身的生活方式反過來又淘汰了繁瑣的禮儀向著效率邁進。探討這一時期匾額題文的傳承及流變，是對晚清以來國民習俗的一個考察，從這些微小的變化中去感受時代洪流的變遷是一件極有意義的事情。

（責任編輯：阮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