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昕筠
十一月的南方城市彌漫出秋的涼意,周末清晨的街道上略顯空蕩,只有晨練的人們悠閑跑步,偶爾有車呼嘯而過,之后又歸于平靜。
抱著“湊熱鬧”的心態(tài)來參加攝影活動的張煜和周肅站在校門口東張西望地等人,周肅每隔幾秒就要蹦幾下,背上空空的雙肩包被他晃得直響。學校的位置幾乎偏到了城市邊緣,遠山蔥郁如黛,靜靜俯瞰一切。前晚剛下過雨,但到了破曉時分便已散盡。長空寥廓,一片朗然,暈染著溫柔的灰藍。薄暮的涼意飄蕩在街道上,干凈清爽。
一個身影遠遠地從四十多米開外的車站走來,由遠及近,漸漸能看清被秋風吹起的幾撮短發(fā),雙手插在連帽及膝的卡其色休閑風衣口袋里,偶爾抽出手來扶一扶黑色帆布書包的肩帶。張煜認得那走路的步伐,那副利落自由、矯健輕快的樣子讓他忽然間有點恍惚。
剛升入中學時,張煜和大多數(shù)時候一樣沉靜無話,但是沒脾氣的性格讓他很快和周圍人混了個臉熟。那時他對程斯唯的印象僅停留于“同組后排的一個女生”,只是在偶爾轉頭時會看到她手指靈活地轉著透明桿的中性筆想題,或者和她前桌的周肅討論、談笑。
直到第三次數(shù)學考試,他徹底記住了這個女孩。
數(shù)學科目一周一考,頭兩周為了讓學生適應小升初的銜接,卷子出得簡單,百分制的卷子滿分和高分層出不窮。第三次考試難度一下子加深,頓時放倒一片。張煜的數(shù)學思維極強,他自信滿滿傲視群雄地一舉拿下95的最高分,可令他沒想到的是,程斯唯僅以一分之差作為除他之外唯一上90的高分者緊追身后。她應老師點名上去拿卷子,在全班女生清一色蓋住耳朵的學生頭和蘑菇頭中,她略有點中性氣質的露耳短發(fā)顯得格外清爽顯眼。她穿過兩組桌子之間窄窄的過道,卻依然是利落卻沉穩(wěn)的步伐,眼中是一望而知的冷靜,自信卻不張揚,聰明卻不屑炫耀。領了卷子回到座位,她看到前邊考砸了的周肅一臉郁悶地轉過頭來看她,露出一個花栗鼠一樣孩子氣的笑,擺了一個V字手。
后來的數(shù)學考試他次次穩(wěn)居榜首,成為全班人盡皆知的數(shù)學高手,而她步步緊逼,倒也給了無所謂慣了的他一點壓力。周肅和程斯唯依然會在一塊兒討論題目,遇到兩人都無法解決的難題時,周肅便拿起題目從第五排撲向第二排抓住張煜。久而久之三人便熟絡起來,周肅和張煜自然而然成為一對“萬年好朋友”,加上程斯唯,三人整日里從動態(tài)圖形討論到各類函數(shù),從生活軼事侃到人生觀價值觀甚至婚戀觀,從“周肅你這個家伙怎么起了一個這么嚴肅的名字”聊到“張煜你家里是不是賣葡萄酒的”。
第一次聽程斯唯唱歌是初二那年的元旦匯演。
程斯唯唱歌其實并不專業(yè),偶爾還會跑跑調,但是她彈得一手好吉他,這為她加了不少分。在那次匯演之前,沒人知道她會這手,算是深藏不露。所以當程斯唯穿著白襯衫和及膝的卡其色雪紡裙,提著一把吉他出現(xiàn)在元旦匯演的舞臺上時,全場一片掌聲,自己班級的更為猛烈。張煜和周肅兩人的眼睛差點給震掉下來,一邊張大嘴巴一邊用力鼓掌。
她依然是想題時那副氣定神閑、安然自若的樣子,卻依然能看出來她那股子幽靈般的靈性。
她唱的是披頭士樂隊的《嗨,裘德》,聲音悅耳動人,慵懶而略帶沙啞。輕快的掃弦伴著電腦里的伴奏讓全場屏氣凝神,只有她的聲音隨著那天的斑駁暖陽閃爍回蕩。當她唱到那段著名的“啦啦啦”,全場的掌聲伴隨著自發(fā)的大合唱一起響起。她不再掃弦,只剩下歌聲隨著伴奏干凈空闊地回響,她高舉手臂,讓全場都和著她的節(jié)奏拍掌,讓自己的聲音與全場合唱融為一體,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唱和。在全場轟然而起的整齊又溫暖的歌聲和歡樂的人群之中,張煜突然覺得那個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程斯唯一下子變得陌生了。心里忽然有根弦“叮咚”了一聲,響得好像一片輕柔的雨幕,是一首歌,在那個瞬間悄然飄進他記憶里,慢慢融成一片渺遠色彩。
即使過后很久很久,他依然記得,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天。
——她仿佛整個人都在發(fā)光,有如小巷深處的斜陽深邃漫長,有如漆黑夜空點染開的漫天星光,屬于這片溫暖璀璨的歌聲。
關于歌的記憶仿佛夜里無聲落了一地的厚雪,鋪在腦海中。
張煜依然記得社會實踐出發(fā)那天,在背著大包小包拖著滾輪箱匆匆從校門走出的學生大軍中,程斯唯一手拖著箱子,一手扶住肩上碩大琴盒的肩帶,從容地隨著人潮大步往前。她的劉海隨著腳步微微顫動,迎向晨光的面龐依舊是那副冷靜安然的樣子,仿佛走向未來。
在社會實踐的匯報演出上,基地空闊的操場上回蕩著涼風,只剩下一盞燈將冷光不均勻地撒向大操場。各班的方陣圍出一塊不小的空地,站在中間的程斯唯頭發(fā)上落滿月光一樣的燈光,面龐籠在燈光投下的陰影中。在一片鴉雀無聲中,吉他的琴弦輕輕振動,幽靜深遠,仿佛來自很遠很遠的幽谷,仿佛旋轉的星空也忘記閃爍爆發(fā),都隨著微風明滅搖晃,浮動微笑。
張煜亦記得后來私下里程斯唯給他們彈過不少曲子。她最熟悉的是帕格尼尼《小步舞曲》,有的時候手指先于大腦做出反應,無意識間竟也彈起這首曲子。她亦喜歡彈《揚基·杜德爾》這樣進行曲似的曲子,因為太過熟悉,所以那邊手指翻飛,這邊卻還在和他和周肅聊天開玩笑。溫柔哀婉如《綠袖子》,空靈清幽似《夢幻曲》,甚至于《他是一個海盜》她亦能彈出狂風暴雨的氣勢來。偶爾她也會漫不經心說上一句她想學提琴,因為想拉圣·桑的《天鵝》諸如此類。
但似乎除了班里推舉她參加的匯演之外,她從來不唱歌。私底下也只彈曲子,縱使眾人再怎么央求都不肯開口唱。偶爾做作業(yè)的時候哼上一兩句,只要看到周肅壞笑著湊過來,便馬上收住,然后一掌拍回周肅賊賊的腦袋。
張煜偶爾感嘆畢竟還是認識得早,程斯唯和周肅似乎比跟自己要來得更鐵一些。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并非多愁善感文藝小清新的理科男張煜還是對這種事情沒什么腦子也沒什么興趣,比起像班上某些人一樣天天在微博或什么地方發(fā)些黯然神傷青春苦痛的句子來說,張煜更感興趣的還是那些長得很奇怪的圖形和函數(shù)圖象。
就好像……程斯唯對待各類科學探索。張煜不可避免地想到。
程斯唯是屬于那種各個方面都可以插一腳的女生,在眾姑娘以詩會友之時她可以湊過去吟上一兩句,在周肅和張煜之間她亦可以對著一道數(shù)理題侃侃而談。她最喜歡在果殼網上看各種科學答疑的帖子,她在運動會午休的時候依然抱著一本《通俗天文學》看得開心,滿肚子可以搜刮出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知識,偶爾抖出一兩個都讓周圍人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她。當文科極差的張煜向她詢問有什么書可以推薦的時候,她張口便是加來道雄的《平行宇宙》,還不忘豪邁地拍拍張煜的肩膀,用“年輕人好好干”的語氣補上一句:“我正在研究,看起來深入淺出,很有意思,快去看,看完我們討論一下?!迸帽疽馐窍虢枳x書提高自己文學水平的張煜一陣無語。
那次元旦匯演之后,張煜在程斯唯面前的話突然少了,只剩下討論題目的聲音,更多時候是安安靜靜坐在旁邊聽周肅和程斯唯滔滔不絕。
周肅不但不傻,而且鬼精?!皢?,怎么?開竅了?”私下里周肅會攬過張煜的肩膀一臉壞笑,一臉了然。
“開你個大腦袋的竅?!睆堨贤屏酥苊C毛發(fā)茂盛的腦袋一把。
“哦——”周肅還是一臉壞笑,聲音故作恍然大悟實則不懷好意。
張煜懶得理他。
他開始關注果殼網,似乎能夠理解為什么程斯唯對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如此感興趣;他開始看那本《平行宇宙》,啃得廢寢忘食。他知道那是一種奇妙的思維上的共鳴,兩人不僅僅是心照不宣的競爭者,更像是無形間的同行者——至少于他而言。他知道那是一種默契,是一種欣賞,可是有些感覺卻像雨幕忽遠忽近、淅淅瀝瀝,仿佛再清楚明了不過卻又模糊不定值得懷疑。
在周肅建的那個群中,后排關系不錯的一些人會在里面聊天,張煜和程斯唯就在那個群里討論難題,或者為他們對某個科學問題所持的不同觀點而爭執(zhí)。對他來說,似乎在鍵盤上的交流要比面對面來得順暢輕松得多。在他們的討論之間偶爾還會穿插上別人的幾句“這是什么看起來好高能的樣子”“兄弟你們倆能說中文嗎”“對,聽不懂,求說人話”。時間久了,群里仍舊喋喋不休的就只剩下他們兩個,有時候連續(xù)幾天的聊天記錄里全是他們爭論一道物理題的你來我往,或者是對果殼網上新鮮出爐的某個帖子的深入探討。
張煜有天陪周肅去小賣部,順口問了一句:“你們最近怎么都不在群里聊天了?”周肅一臉無語地看著他,臉上寫著“還不都是你們倆”,然后悠悠嘆道:“學霸世界我不懂,學渣趕緊靠邊閃?!睆堨闲睦锇敌Γ智宄孛靼鬃约菏呛芟硎苣菢拥臅r光的。
那天攝影活動結束已經是傍晚,周肅因為要去補習正好與程斯唯同路,于是又以“陪我去上課我請你吃飯”為由硬拖張煜坐同一班車。上車后兩個男生坐在最后一排,程斯唯側身坐在他們前面,蜷縮在位子上擺弄相機,看今天拍的照片。
落日搖晃的鮮亮的光落在程斯唯風衣里的襯衫領子上,為白色領子鍍上懷舊的淡香。她眉眼低垂,相機屏幕反射著日光。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首老歌,鮮明安然確定,有如預言中的意象。
秋日夕陽遠遠地從長長馬路的盡頭灑下一片光輝,燦爛永恒。
那天的夕陽很美,斑駁閃過公交車窗,明滅不清,映在車廂里,拖長了的人影宛如剪紙。街上是一片霧氣樣的朦朧,在夕陽的余暉下,一切事物皆籠在遙遠晶亮的色彩中。投射在車廂里的光影卻格外清晰,透明的深沉橙色,娟然如拭的純粹干凈,不摻一點點雜質。仿佛光線,和光線所及之處都套上了橙色的濾鏡。
秋天了。
周肅往前探了探身子,伸長脖子往程斯唯跟前湊。
“周肅你這樣很像蛇頸龍你知道嗎……”程斯唯做出無語的表情。
周肅以傻笑應,突然說:“老程,唱首歌唄?”
令人意外的是這次她沒有拒絕。張煜看到旁邊周肅一臉得意又邪惡的笑,頭發(fā)側邊被夕陽照得發(fā)亮,就像過度曝光的照片。程斯唯突然抬眼,帶著笑意看了看他倆,收起了相機,落了夕陽點點的面龐看起來甜蜜而安詳。
他突然,想把這一幅幅景象都收在心里。
沒有叮咚搖擺的吉他聲,她的聲音聽起來低沉醇厚,寧靜遙遠,仿佛午后的陽光層層穿透了塵埃飛揚堆滿舊書的閣樓:
“On Raglan Road on an Autumn Day, I saw her first and knew......”
她的聲音穿過暮色蒼茫的街道,飛向夕陽璀璨的天空。一邊唱她一邊坐直身子,伸出手去在前座椅背上一塊大光斑前玩起了手影,影子清晰到了微毫,她突然回過頭,依然笑得像孩子。
公交車前進得慢,歌聲也慢,日色也是慢的,一切仿佛變得都慢。剎那間一切都靜止不動,猶如漫進大氣中肉眼看不見的時間斷層。直到畢業(yè)以后很久,張煜依然記得那樣的程斯唯,和那一首如風入空谷般悠遠的歌。
最后一次聽程斯唯唱歌是在畢業(yè)典禮上。
那天禮堂舞臺四周的燈明亮有如星光,吉他音依然自由灑脫,她的聲音亦一改平日沉穩(wěn),多了幾許明亮如星空的色彩。
唱到后來,她突然加快掃弦,節(jié)奏愈發(fā)像一場酣暢淋漓的暴風雨來臨之前的伏筆。只一剎那,電腦伴奏轟然而起,她突然舉起琴狂奔向大舞臺前端,點燃了整個世界。如同奔跑的風一般不顧一切,她沖向臺前,仿佛沖向未來,奮力一躍,高唱:“We can change it all today!”全場仿佛宇宙爆炸一般燃起來,她的歌聲依然清晰:“Let s make a new tomorrow!Today!”完美的收尾,仿佛要擁抱整個世界。
于他亦是。
畢業(yè)之后雖然沒有考在同一所學校,曾經的三人在QQ上依然聯(lián)系頻繁。周肅和張煜“實在緣分”地考進同一所高中,被分進同一個班。很多很多關于程斯唯的細節(jié),張煜都是從周肅那里聽到,零碎得好像斷斷續(xù)續(xù)的老電影。
他亦是很久很久沒有見到她。
QQ上卻依然在聊曾經的話題,依然逃不開奇奇怪怪的難題和奇妙無比的科學世界。偶爾寒暄一兩句,張煜只覺得恍如隔世,仿佛又回到初中時三人前后座位成日東拉西扯的歡樂日子。
“你現(xiàn)在都在干嗎?聽周肅那家伙說你活得挺精彩的?!?/p>
“加社團的時候看到好多想去的來著……現(xiàn)在是超現(xiàn)實事物研究社副社,還在天文社插了一腳,很高能吧?”
的確是程斯唯那家伙的風格。
只是——
很多事情已經成了習慣。
他依然關注果殼網。
他依然喜歡讀加來道雄的《平行宇宙》。
高二的一天,張煜從補習班出來,已然黃昏。補習班位置之偏僻又讓他想起從前的初中。他漫不經心回頭,突然看到人影寥寥的街對面有一個很熟悉的影子。
他像是被定住一樣,愣愣地望著那個方向。
她穿著那件短袖白襯衫,下擺扎進了那條高腰的卡其色雪紡裙里,裙子隨著她的步履匆匆輕輕拍打著小腿。背上背著琴,黑色的大琴盒突然讓他想起她彈琴時那把吉他的音色。她懷里抱著一大摞書,匆匆走了幾步,忽然掉了幾本。她扶了扶琴盒肩帶,蹲下身去撿書,整理好,又起身。依然是那樣冷靜不驚的神色。依然是那樣輕快穩(wěn)健的步伐。公交車來,她上了車,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車廂里。
有一首歌,突然從心底響起,像是黑膠老唱片開始慢慢旋轉,無數(shù)來自過往歲月的記憶碎片紛紛飛揚起來,在黃昏的日色里閃著溫柔的光。是飄著風的操場上她落滿月光的頭發(fā),是在吉他弦上跳動如雙子星的手指,是在喧鬧的運動場里專心翻閱《通俗天文學》時波瀾不驚的眼睛,是同朋友笑鬧時全然不同的歡快,是畢業(yè)時說“張煜周肅你們這倆家伙居然是我初中最好的朋友”時故作輕松的不舍,是黃昏日色里搖擺的手影和那一首和那天的黃昏融為一體的、張煜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的歌。
無數(shù)碎片在恍恍然的歌聲里緩緩拼合,將片刻凝結成雨幕一般輕柔的色彩,成為他心底永恒的風景。而曾經擁有過這樣風景的人,都會帶著這一切走向被照亮的未來。
他笑了。是的,他永遠都會記得那樣的程斯唯,那樣的周肅,那樣歡樂燦爛而無可比擬的歲月。
張煜慢慢回過頭,向著自己該去的方向前行。那首歌還在唱,那么那么溫柔地飄蕩開去,融入了黃昏,優(yōu)美如斯。
黃昏的日色依舊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