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9日
回憶總會讓人覺得自己老了,但很多人還是喜歡這么做,比如說宜昔,在她感到孤獨的時候。
宜昔趴在課桌上,柔軟的短發(fā)全都撲到前面來,蓋住了半張臉,教室里沒有其他人,男生們可能都打籃球或瘋玩去了,女生們在這難得的空閑中午也自然不會悶在教室里。宜昔本也要和她們一起去的,可是有件事卻一直徘徊在她的心頭。
剛才去食堂吃午餐的時候,偶然看到一張新張貼在大柱子上的海報:小說創(chuàng)作大賽。宜昔小聲地念了出來,被身邊的好朋友書奕聽見了,“你要參加嗎?陳宜昔你別和我說你要參加哦!你難道以為你的寫作能力像你解理科題那么好嗎?”“沒有啦?!币宋舨缓靡馑嫉氐吐暬卮穑仓雷约旱恼Z文成績并不是很好,她的強項一直是理科,但她這次還真的想?yún)⒓印?/p>
可還是被書奕說中了,此刻她腦袋里一點點頭緒都沒有。
宜昔抬起頭,撩開了遮住眼睛的頭發(fā),看了看四周都空著的座位,突然感到有些寂寞,但是她并不厭惡這種孤獨。她總是可以在這種靜得聽得見風吹的時候回到從前的那個世界。
11月21日
“穆澄,打籃球去!”舒陽挎著一個籃球叉著腰說。
“不要,今天累死了,你們去吧?!睆男W開始就酷愛打籃球的穆澄居然會不想去。舒陽雖然感到疑惑但還是和一群男生走了。
教室里只剩下穆澄和小燈兩個人。小燈是個瘦小的男生,從進入初中以來,就一直排在集會隊伍的最前面,坐也坐在教室第一排。
穆澄抬起頭,道:“小燈,我們一起走吧?!毙粲行@訝,問:“去哪?”穆澄一下子笑出了聲,“回家啊?!薄澳憬裉觳缓褪骊査麄円黄鸫蚯??”“不了,今天跑了2000米,累死了?!薄班?。”
小燈有些不習慣,因為穆澄很少和他在一起,男生的大部隊里,他很少能加得進去。
走在路上,小燈顯露出了他開朗的性格,平時他在教室里不太講話,因為他和其他男生沒什么共同語言。他喜歡文學,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看書。而今天,穆澄問他:“你最近在看什么書?”“我啊,最近在看雜志,最喜歡一本叫《格子外》的,但是一個月只有一本,只能等下個月了。”穆澄道:“那你在下個月出的時候告訴我一聲吧,我也想看看?!?/p>
小燈答應了,只是覺得穆澄有些奇怪,他從來都不會對文學很感興趣啊。但是小燈沒問為什么。
因為也許穆澄自己也說不上來。
11月26日
宜昔彎著膝蓋縮在深紫色單人沙發(fā)里,手旁一盞散發(fā)著鵝黃色燈光的臺燈,她的膝蓋上攤著那篇已寫好了的文章,慢慢地翻著,這是她寫好后第一次回看。
“看來,我還挺適合寫回憶?!币宋魷\淺地笑著說??粗约阂粋€星期來一筆一劃寫下的一個個字,宜昔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翻完最后一頁,仰起頭,看見溫暖的燈光融合在空氣中,在地板上灑下星星點點的光芒,仿佛小時候,快跑在樹林里,陽光透過葉片空隙漏在地上的光點。宜昔伸出手,擰熄了燈,那些光點像一個個氣球升上天空,倏而不見。
第二天,宜昔把自己創(chuàng)作的第一篇小說鄭重地投進了食堂門口的那個投稿箱。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不想得到任何人的評價。
11月27日
“穆澄,你最近怎么回事啊?為什么都不想打籃球啦?”舒陽抱著一個籃球問走在身旁的穆澄。
“舒陽,你有喜歡的女生嗎?”穆澄停住了腳步,抬起頭看天。
“你不是知道的嘛,你呢?”舒陽也停下來,側過身和穆澄講話。
“有一個,是小學的時候了。”
“你小子小學就這樣?”舒陽撞了一下穆澄笑道。
“去死!”
“和你開玩笑?!?/p>
“那你現(xiàn)在還喜歡她嗎?你以前為什么喜歡她呀?”
舒陽總喜歡兩個問題一起問,讓別人先回答哪個啊?!耙驗樗龔膩頉]有說過喜歡我?!蹦鲁慰粗焐献兓媚獪y的云朵回答。
“你不會是傻了吧,最近到底怎么回事?”舒陽用球砸了一下穆澄的肩膀。
“有一個女生向我表白了?!蹦鲁慰聪蚴骊枴?/p>
“為什么現(xiàn)在男女生之間有點好感就表白,我就搞不明白了,這樣還在一個班里念書,尷不尷尬呀?以前就不這樣?!?/p>
“以前?”舒陽搞不懂穆澄了,一口氣說了一串話,卻聽都聽不懂。
自習課上,穆澄沒有像往常一樣興高采烈地鉆理科題,而是悶悶地趴在桌上,頭低著。周圍的同學都以為他睡著了,幾個女生還問舒陽穆澄怎么了。誰也不知道穆澄沒有睡覺,他只是低著頭看地板。被一張張書桌罩住的地上沒有燦爛的光點。
12月9日
宜昔挽著書奕的手臂從食堂里走出。書奕隨口道:“聽說半個多月前那次小說創(chuàng)作大賽的獲獎作品會在《格子外》刊登哎?!币宋粢幌伦影咽殖榛貋?,“什么?那次比賽是《格子外》雜志社主辦的?我還以為就是我們學校的?!币宋暨@才發(fā)覺自己那天光顧著激動,忘了看其他信息。宜昔頓頓腳,為自己改不掉的粗心毛病而有些生氣。
“怎么了?你又沒參加有什么好激動的?!睍壤疬€在原地發(fā)愣的宜昔往前走。宜昔咬了咬牙,“我,我后來參加了?!?/p>
書奕停住腳,又馬上說:“真的?你怎么不和我說,你的文章沒有經(jīng)過我的審核怎么可以投出去?快,快說,寫了什么?”宜昔笑著皺皺眉,心想:書奕就是這樣,有些可愛的小自戀,而且超級熱情。
“我寫了一篇《記得》……”還沒等宜昔說完一句話,書奕就拽著宜昔往前走,大聲說:“我們快去收發(fā)室看看,如果有《格子外》寄給你的信就說明你的文章被收入下一期雜志了,快去看!”
“哎喲,扯痛了啦!”宜昔笑著向書奕喊。
12月20日
“買到了買到了,穆澄!”小燈高舉著一本新一期的《格子外》,飛快地向穆澄跑過來。他氣喘吁吁地把雜志遞到穆澄面前,說:“這一期還有……還有小說創(chuàng)作大賽的獲獎作品!”
穆澄沒說話,只是一手拿過雜志,開始翻。突然,他在目錄里看見了一篇署名為小昔的文章,他感到自己多天來一種無形的期待終于有了結果,仿佛在樹林里跑了很久,踩著地上的光點走來走去,現(xiàn)在終于找到了沒有枝葉遮攔的天空,看到了完整的燦爛的太陽。
他感覺有種力量驅使他快速翻頁,終于找到了那篇文章,叫《記得》。
穆澄微皺起眉頭開始看。
我和小澄是小學同學,因為彼此父母認識,所以對對方總會多了解一些。
“小澄?”穆澄抬起頭,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小燈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他也不在意,低下頭繼續(xù)看,可“小澄”這個名字在他的眼中變得越來越大,他笑著搖搖頭,“總會有同名的人。但是?”他無法說服他自己,總覺得怪怪的,只有繼續(xù)往下讀。
記得七歲還是八歲時,爸爸媽媽帶著我去和他們一家人一起到一個飯店吃飯,小澄是很活潑的男孩子,吃飯時也喜歡說話,雖然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好習慣,但是我喜歡聽他說話,直到現(xiàn)在。
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因為喝了太多飲料,所以想上衛(wèi)生間,小澄就說:“你應該不知道廁所在哪兒吧,我?guī)闳?!”所以我就跟著他去了。他帶著我繞啊繞啊,把過道里的地毯都踩了個遍,墻紙的每一種花色也都在眼前晃了一遍,可就是沒找到。我問:“你知道廁所在哪兒嗎?”“不知道?!薄澳悴恢肋€說帶我來?”我小時候脾氣不好,一下子就會發(fā)火。“可我,我以為我找得到的嘛,而且你一個人來找更找不到?!?/p>
“小昔,等會兒,馬上就會找到的?!蔽胰耘f清楚地記得他很急,臉都漲紅了,當然,我也很著急,還是不停埋怨他。
“找到了!”小澄驕傲地指著前面的一扇門大聲說。我原本盯著他的腳,現(xiàn)在抬起頭,越過他的頭頂,欣喜地往前方看,然而我“欣慰”地看到了“男廁所”。
“小澄,這是男廁所!我是女的!”我當時對面前這個傻氣的男孩跺著腳,他委屈地轉回來,“小昔,可我真的找不到女廁所?!辈恢獮槭裁茨菚r我們是同班同學,可是卻像家里人一樣叫著彼此的小名。
“小昔,你進去上好了,我會在外面幫你看著,如果有人來了,我就和他說人滿了,讓他待會兒再來。”
他看我還是不進去,又說:“你放心進去好啦。”
我當時好像真進去了。
“小昔!”穆澄喊出了聲,記憶中那張熟悉卻又有些模糊的面孔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靶∥??”他蹙起眉毛再念了一遍。
哪個男生都不會忘了第一個幫忙找衛(wèi)生間的女生的?!靶∥??!蹦鲁涡α?,微揚的嘴角像他當年在男廁所門口等女孩一樣。
12月21日
“書奕,你看!”宜昔用肩膀抵了一下身邊的書奕,從背后拿出一本《格子外》遞到書奕面前。宜昔長長的睫毛現(xiàn)在彎彎的,自然的弧度把她心中的激動和快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書奕一面快速地翻頁,一面笑著對宜昔說:“恭喜你啊,獲獎了!我說陳宜昔你就是厲害啊,就你那種毫不加修飾的語句拼湊成的文章也能上雜志!”
宜昔笑著敲了一下書奕的頭:“去死?!?/p>
“記得?你是寫以前的事???”書奕翻到了宜昔的文章后轉過頭問。
“嗯,是啊?!?/p>
“是真實的事嗎?”
“是的?!币宋襞み^脖子望向遠處的山。
書奕開始看,一下子翻一頁,過一會兒又翻了一頁,翻頁的聲音此刻在宜昔聽來卻有些別扭,她心想:書奕怎么看這么快,一定把我寫的很多東西忽略了。
書奕突然問:“這是真事嗎?”問出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問過了。
“你覺得我寫得很假?”宜昔抬頭看天,天上只有一片片白云,沒有太陽。
“沒有。那個小澄的大名叫什么?”
“他叫……”
12月20日
我在老家念小學念到四年級,便在2008年暑假轉學了,來到了另外一個城市。但我和小澄仍舊常常見面,因為我們在同一個興趣班練書法。
我記得我轉學后第一次去上書法課時,小澄笑瞇瞇地對我說:“小昔,你轉學了我真高興,沒對手了!”小澄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而我聽得咬牙切齒。
穆澄看到這一段,喃喃道:“我怎么不記得我這么說過啊,我記得那時我知道她轉學還難過了很久啊。難道我那時候口是心非,卻被人家記住了。”
上次看到小澄是兩年前,小學畢業(yè)的時候。
他邀請我去他家玩,因為他剛搬到一個新家。他家旁邊就有山,雖然是小山坡,但他還是興高采烈說要帶我去爬山。他的爸爸媽媽和我的爸爸媽媽都一起去了,而我們才不和他們一起慢吞吞地走呢,我們奔跑在樹林里,踩著陽光透過樹葉空隙漏在地上的光點,讓風吹在我們臉上,揚起我們的衣角。
他和我說起他們班的事,就是我們以前共同擁有的那個班現(xiàn)在所發(fā)生的事。他熟練地念著那些我聽起來已有些生疏的名字,說誰暗戀誰,又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原本很好的朋友最近吵架了……我抬起頭,閉上眼,讓陽光溫暖我的臉。這時候我打斷了他:“我們好像從來沒有吵過架哦?”
“是啊,因為我們和他們不一樣。”
我望向他,他也閉著眼,嘴角掛著有如當時陽光般燦爛的微笑。
“原來,你也還一直記得?!蹦鲁蔚?。
后來,我和小澄跑回他家,他開始帶我去參觀新家的布置。那時候的我們,對彼此都沒有什么保密的,他帶我像帶領導視察似的一個個房間看過去,而我也沒覺得不好意思。
小澄總愛嚇唬我,明知道我膽子小,卻一直和我說那些嚇人的東西。他家很大,好像有三層還是四層,到頂樓時,他原本一直走在我前面的,突然一下子轉過身,擠眉弄眼地和我說:“小昔,這間是——密室?!薄懊苁遥俊蔽矣浀盟敃r很迷戀哈利·波特,天天念叨這些東西。我明明知道他是在嚇我,可還是有點怕,他開心地笑著打開房門,我看見:房間是空的,什么東西都沒有。
“你為什么老是嚇我,你弄得我晚上都不敢一個人睡了!”我又開始向他跺腳。
“???我是騙你的啊,不要怕呀,我晚上一個人睡單獨的一層都不怕,你也不要怕哦!我是騙你的啦!不要怕!”
等我把他家看了個遍,他和我一起下樓回到客廳,剛巧爸爸媽媽們也回來了。
小澄媽媽說:“小澄啊,你快帶小昔去參觀一下新家……”他媽媽還沒說完,小澄就自豪地說:“已經(jīng)參觀完了,放棉被的地方都看過了!”
我忘了他媽媽當時是什么表情,那時候也不會去注意這個。
穆澄看著兩年前的自己和小昔,突然感到,此刻他們隔得好遠好遠。
12月21日
“那你現(xiàn)在和穆澄還有什么聯(lián)系嗎?”書奕問。
“沒有。我沒有他的電話號碼,而他也從不上QQ?!币宋舻皖^撥弄著她的鞋帶。
“那你說他會不會看到這篇文章呢?看到后就給你打電話?”書奕歪著頭充滿希望地說。
宜昔沒說話,只是晃了晃短發(fā)。
風開始大起來了,宜昔和書奕站起來走回教室,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下午天氣就開始變了,等到傍晚宜昔到家,空中已飄起了雪花,雪不大,天氣卻冷得很。宜昔站在窗前,看著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想起了中午書奕說的話,他會不會打電話來呢?宜昔苦笑著自言自語:“明明不可能,為什么要自己騙自己?”宜昔轉過身,坐到深紫色單人沙發(fā)里,她照舊像以前一樣,一坐上沙發(fā)就把腳也縮上來,只是今天忘了擰開手邊的臺燈。
她在黑暗中突然想到,是不是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的生命中留下那么一點記憶,就好像坐在這沙發(fā)上,坐著時軟軟地陷下去,等站起來,那痕跡片刻后便再也看不見。
她覺得自己冷得發(fā)抖,這才想起來開燈。
12月20日
小學畢業(yè)后,我又去了一個新的城市上初中,從此便再也沒有和小澄聯(lián)系。不知道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亦不知他有了什么變化。小澄在我的腦海中依舊是兩年前的那個圓圓頭瞇瞇眼,他的聲音仿佛是穿越時空的兩年前的振動發(fā)出的。
寫這篇文章,我只是想說:“小澄,我一直都記得那些事,和你。”
穆澄的眼圈漸漸變紅了,這是他自小昔到那個城市去讀初中后第一次想哭。
“小昔,我要怎么樣才可以聯(lián)系到你?!?/p>
12月21日
雪花越來越大,宜昔把頭貼在膝蓋上,望著燈光與黑暗的界限。
沉靜是需要有一種有足夠大的力量來打破的。
宜昔感到被推了一把,忽然立直身子,腳踩到地板上去找拖鞋,剛剛好像聽到電話在響。她“咚咚咚”踏著沒穿好的拖鞋要去接電話,就在她要打開臥室房門的時候,她停住了,電話沒有響啊。宜昔背過身,靠在門上,低聲道:“自己騙自己?!?/p>
雪花又落了好多,突然門外傳來了期待已久的聲音。
真的有電話!
宜昔跑出去接,半路跑掉了一只拖鞋。她靠在客廳沙發(fā)扶手上,接起了電話。
“喂?”
“喂?”連著問了兩聲,電話那邊都沒有聲音。
終于,“是小昔嗎?”
差點沒掉了話筒,“小澄?”宜昔輕輕問。
“嗯,是我啊。”這不是腦海中那個回響了多少遍的聲音,比那個聲音要稍微粗一點,也低一些。
“接到我的電話很奇怪吧?”
“沒有,我正在等?!币宋粽f著撩開了額前的發(fā),她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平靜。
“那些事,原來你都記得???”
“嗯?!背聊艘粫?,也許兩個人都望著窗外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
“其實,我也一直都記得?!?/p>
“嗒”,宜昔的眼淚滴落在聽筒上,沒說話。
穆澄笑了,“小昔,謝謝你一直記得我?!?/p>
不用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