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理以求道 落華而收實
——賀昆曲青春版《牡丹亭》樂譜出版

■汪人元

循理以求道 落華而收實
——賀昆曲青春版《牡丹亭》樂譜出版

■汪人元

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的創(chuàng)作演出是一個奇跡。

我們都還記得，2004年4月，由著名作家白先勇先生主持制作，兩岸三地藝術家聯(lián)手打造，由江蘇省蘇州昆劇院演出的昆曲青春版《牡丹亭》，攜帶著勃發(fā)的豪情，拉開了世界巡演的帷幕。

十年過去了，同一出戲，同一個劇組，上演了二百三十多場，全世界都走過了，也去過全國最多的大學，還走過最遠的城市，更叫人吃驚的是，觀眾七成以上都是黑頭發(fā)的青年！

而這一切，正是在當代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伴隨著全球化浪潮的沖擊，民族的傳統(tǒng)戲劇普遍處于困頓的狀態(tài)下，一個原本最為古老的劇種，因演出風格抒情悠緩而被人笑稱是催人入眠的“睏劇”（昆劇），以全劇二十九折、分成上中下三本、三天連臺演出的方式，大膽呈現(xiàn)于現(xiàn)代劇場所取得的成績，這難道還不是奇跡么？

這個奇跡，以最直觀的藝術表演行為，一個標志性的文化事件，見證、伴隨、乃至引導出了近十余年來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理念的普及和切實效應的可喜局面。

還記得2001年昆曲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 “人類口述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時國人的欣喜，和對這個長長的、有點拗口的名目之默生與費解。但是很快，國家文化部和財政部就聯(lián)合出臺了 “國家昆曲藝術搶救、保護和扶持工程”，確立了以政府為主導角色，由國家扶持昆曲事業(yè)的方針。昆曲作為一種 “文化遺產的國家形象”，動用國家力量對其扶持，這在今天全球化的宏觀格局中，對維護民族文化獨特個性和傳統(tǒng)經典的尊嚴，對增強民族的內聚力和創(chuàng)造力，顯然具有著重要的象征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

然而，從業(yè)人員的主體作為，永遠是昆曲藝術傳承發(fā)展的根本。而最重要方式，就是要努力讓昆曲在教習、排練、演出、創(chuàng)造、與各界觀眾的交流等活的藝術生命運動中保持生機。青春版《牡丹亭》的創(chuàng)演正是其中一個功勛卓著的藝術奇跡：它以最杰出的師資傳藝、最嚴酷的訓練、和以戲帶人的方式，有效地搶救著快速流失的昆曲遺產；它以最大可能的廣泛和深入去引發(fā)世人關注，并以藝術的直覺和理性的深度相結合的方式引導著人們去認識傳統(tǒng)文化的美學和歷史內涵及價值；它以最為鮮明強烈的青春氣息推動著傳統(tǒng)藝術有活力地生存與傳播。

何以取得這樣的成就？我以為，關鍵在于以白先勇先生領軍的創(chuàng)作團隊十分清晰地認識到，昆曲作為一種活的戲劇，它的生命存在于“觀、演的關系”之中，沒有觀眾的支撐、社會的呼應，昆曲就無法生存。因此，青春版《牡丹亭》的面世十年，完全不同于當前一般意義上對一臺劇目的創(chuàng)作演出，而是從一開始就構思成為一種社會文化行為，它不再只是創(chuàng)作和演出，更還有研究、講座、出版、觀演互動、媒體跟蹤……，它始終在以社會文化行為的方式來表達對昆曲遺產的保護與宣傳，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尊崇與渲染，著意地培育起一種氛圍——即民眾對本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敬意與溫情，而這種氛圍能讓越來越多的觀眾慢慢地從心靈上去貼近和呼應這種藝術與文化，自然地承擔起社會對昆曲保護的隱性義務。所以，在這個團隊的心目中，每次的演出不是演戲，而是一次文化的展示。這真是一次最具有學術意味和文化意味的戲曲事件！

于是，我們在青春版《牡丹亭》的整個創(chuàng)排演出過程中看到十分嚴謹而深入的學術態(tài)度，這不僅表現(xiàn)在對劇本所作的近乎學術研究般的刪節(jié)改編，也表現(xiàn)在表導演處理中所貫串的精髓傳承，還表現(xiàn)在音樂、舞美創(chuàng)作中對昆曲美學精神的忠實把握，而且，同樣也表現(xiàn)在了對該劇作為“青春版”的學術定位上。

他們深知、也深信，《牡丹亭》中的杜、柳愛情，那一往深情、生死相依、超凡脫俗的至情，動人心魄、貫通古今。此戲本身就是一曲不老的青春之歌，生命之歌，愛情之歌。但是，即使是綿延數(shù)百年的經典置身于當今時代，藝術老了，演員老了，觀眾也老了，不行。

所以，白先勇是把此戲的改編演出定位成一次尋找青春的過程，要讓傳統(tǒng)藝術擁有青年的傳播者和熱愛者。這當然決不僅僅在于大膽啟用一批年青演員去演劇中的年青角色、并且主要就是為了要演給年青人看；而更在于整個團隊進行了一番尊崇古典的現(xiàn)代演出、讓古老劇種洋溢青春氣息的卓越創(chuàng)造。實踐證明，他們的努力是成功的。

在這個成功之中，非常值得一提的是音樂的貢獻。

通常情況下，由于對音樂專業(yè)技術的默生，一般觀眾在觀劇中，對不好聽的唱腔音樂會自然地引發(fā)出直覺的批評，但好聽的唱腔音樂卻大多只讓他們沉浸于愉悅的觀劇審美中，而不大說得出其中的美妙，更不知道作曲家在這個作品中所作出的艱辛努力，從而存在著重要的、也是令人遺憾的忽略。

這次擔任青春版《牡丹亭》音樂總監(jiān)的是周友良先生，他負責了全劇的唱腔整理改編和音樂設計工作。他首先面對的是一部傳統(tǒng)經典，其次又要求賦予其現(xiàn)代的青春，非常難，但他做得相當好。

他堅定地保留了大部分久唱不衰的經典唱段，同時又以堅實的功力依照昆曲格律和新編內容的需要而改動和重寫了部分唱腔。面對上中下三本連演的龐大作品，他重新結構了全劇音樂，大膽運用了新的音樂技法，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傳統(tǒng)昆曲演出所沒有的幕前曲、場景音樂、舞蹈音樂，乃至是過門音樂，特別是巧妙地從杜麗娘和柳夢梅的經典唱腔中提煉出鮮明的音樂主題在全劇中通過各種手法加以貫穿，以及相應采用主題合唱在整個演出中的結構性復現(xiàn)，使全劇音樂個性鮮明、風格統(tǒng)一，聲、器樂渾然一體，聽覺上達到了自然流暢、優(yōu)美動聽、結構飽滿。

周友良先生的成功，或許來自于值得關注的這樣兩個方面。

第一是他清晰的創(chuàng)作思想。他對昆曲音樂的創(chuàng)作有“理筑其形、情筑其魂”的說法，并且強調對“韻”的把握。的確，昆曲音樂的格律最嚴，在宮調、曲牌、套數(shù)、四聲腔格等諸多方面都有深厚的技術積累和藝術規(guī)范，它們保證了昆曲音樂的鮮明統(tǒng)一、準確表達和形式美感，不尊重程式格律的理性，創(chuàng)作必然失范。然而任何戲劇音樂的本質規(guī)定都離不開對戲劇的表現(xiàn)、特別是對人物情感的表達，因此，他在創(chuàng)作中堅定以此作為核心和宗旨，在此前提之下對形式進行選擇與創(chuàng)造。此外，昆曲自有其歷史積淀所賦予的特殊品質與格調，因此無論是唱腔還是器樂，也無論是體現(xiàn)出清幽淡雅還是濃墨重彩的音樂語言，周友良先生都特別注意對昆曲音樂特有神采與韻味的把握。

第二則是他的功力與修養(yǎng)。周友良先生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作曲家，他的經歷頗為豐富，堪稱視野開闊、積累豐厚。他年青時學習和演奏西洋樂器小提琴，拉到帕格尼尼 24首隨想曲的深度，后來又到上海音樂學院學習作曲。他身居江南，多受蘇南豐富民間音樂的薰陶，在長年工作中又大量涉足各種民歌、戲曲、曲藝，以及民族器樂創(chuàng)作，他的歌曲創(chuàng)作獲過中國音樂最高獎“金鐘獎”，而在戲曲方面則又獲得國家文化部授予的“昆曲藝術優(yōu)秀（作曲）主創(chuàng)人員”稱號，足見他在當前國內戲曲音樂界中，是比較難得的同時具有中西音樂文化修養(yǎng)，也同時可以兼寫戲曲唱腔和戲曲器樂的作曲家。于是我們可以理解，青春版《牡丹亭》音樂的成功，并不是偶然的。

欣聞昆曲青春版《牡丹亭》曲譜即將出版，由衷感到高興。它并不是一個簡單的總結和宣傳，而在于為“戲曲成敗曲一半”的理念做一次切實的肯定與正名。當然，它也為當代與未來的昆曲、乃至戲曲音樂創(chuàng)作留下了一個可資研究的范本。

我愿相信，中華民族偉大戲劇文化傳統(tǒng)的薪火相傳終成大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