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義的靈魂”——周曉楓論

張 莉

作為一名女性寫作者，我希望自己能夠?qū)懗雠哉鎸嵉某砷L、疲倦、愛和痛感。我知道有些讀者保留著美化女性的期待，概念中的、史詩中的、長得像天使的抽象而完美的女性把我們戰(zhàn)勝。可破損使人生動。強迫自己直視鏡子，面對痣、刀口和羞于啟齒的欲望……我希望自己，有膽量以恥為榮。

——周曉楓

“為什么那么多寫作者習(xí)慣通過文字不斷矯飾，把自己美化到失真的高度，或者永遠在塑造并鞏固自己的無辜者形象？”一次，周曉楓被問到是否有對散文文體進行破壞或重建的想法時如是說。這是不需要旁人回答的疑問句。它以提問的方式引起讀者思考。答案就在問話里。周曉楓形容的那種文字我們再熟悉不過了，它們充斥在我們的教科書、散文經(jīng)典選本里已經(jīng)很多年。那種文字讓人很容易想到被PS過的照片、蜜臘制的水果、扭捏作態(tài)的情感以及被提純的人生感悟。它們?nèi)绱讼∷善匠＃灾劣谧x者們都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只有那種文字才能叫作“散文”。

許多寫作者對那種僵化的散文寫作表達了不滿并試圖進行破壞和改造。這樣的工作一直持續(xù)到今天。周曉楓是這群人中最為獨特的一員。她的散文氣質(zhì)卓然。嗅覺靈敏的讀者從第一句話就會意識到她的獨特，她的行文中飽含有真切的人的氣息，有作為人的深度反省以及經(jīng)年累月的沉思。

隨著閱讀的深入，讀者們會很快發(fā)現(xiàn)，這位寫作者沉迷于“破損”，她會看到世界的殘缺，喜歡對某種堅不可摧的東西進行“破損”。她對一切完美的人事都保持深度懷疑。無論是人性還是童話，她都選擇站在破損處思考，并向更深暗處推進。這種深度懷疑的氣質(zhì)與她少年時被損毀的容顏有關(guān)，而那種斑痕性體質(zhì)加重了這外力帶來的損毀。身體的痛楚使她感受力豐富，她往往看到許多人看不到的細小，比如陰影、暗痕、淚跡。這是心懷善好對世界有極大好奇心的寫作者，她渴望穿越事物外表觸摸其內(nèi)核。她喜歡面向自己內(nèi)心，返回到內(nèi)心深處，與自我爭辯。所有的深思和爭辯在這位作者那里都不是即興的和發(fā)泄式的，所有的經(jīng)驗在她內(nèi)心里都需要反芻。經(jīng)過時間的消毒。反側(cè)輾轉(zhuǎn)。最終，那些痛楚和不安變成一種結(jié)晶體，駐留在文字里。百轉(zhuǎn)千回的思考最終投射在她的寫作中，演變成她修辭上的濃烈、黏稠，以及繁復(fù)。

對破損的執(zhí)迷

“黑”是名詞，也是形容詞。在周曉楓這里變成了動詞，尤其是在她關(guān)于童話的敘述里。《黑童話》中，她對那些留存于我們記憶中的童話——那些美好的、給予我們大團圓結(jié)局的、撫慰孩子進入香甜夢鄉(xiāng)的童話——進行拆解、反寫。把那些我們視而不見、習(xí)焉不察的細節(jié)放大：原來這個細節(jié)后面還有另一種細節(jié)，原來在這個敘述中還有另一個敘述，在這一個邏輯背后還藏著另一種邏輯。

從《一千零一夜》的結(jié)尾回看。被認為世界上最擅長講故事的神奇少女山魯佐德，在故事的最后為國王生下了三個兒子。尋常邏輯中，我們只看到了她的講故事才華，卻忽略了她的女性身份和生育功能。生下兒子的細節(jié)在這里被放大——難道，讓嗜血的國王停止殺戮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她講的故事？這位書寫者使讀者看到“山魯佐德的嘴唇和腰”——“她度過一個又一個性命交關(guān)之夜，不完全歸功于文學(xué)，性在其中亦占有比例。在那些故事航程里踏山渡水，在她纏綿的肉體上停靠休憩，甜美節(jié)奏過后，國王涌起入夢前醉意的松弛。你我非王，只是遙遠之外的讀者，怎么能比較山魯佐德的嘴唇和腰，哪個才是決定性的法寶？”堂而皇之的“講故事”背后，有著另一種交換。神圣的講故事才華之后，性的吸引力對作為國王的男人似乎更有效?！捌鋵嵣紧斪舻碌囊挂怪v述，與昭君出塞一樣，都是典型的東方式的以身體換和平的故事?！?/p>

童話中的女主人公們，再不像我們想象得那么處境完美。一如《睡美人》，在最早的版本中，她被人強奸，之后生下了雙生子。在《意大利童話》中，強奸者的身份是國王，病得意志不清的國王。那么，所謂美人必須得“睡”著：“睡美人的睡眠可以用來回避痛苦，假設(shè)痛苦更劇烈，更極端，就需要以死亡來回避。痛苦的延宕過程洗刷了被強奸的恥辱，當(dāng)孩子降生，他們無辜清亮的眼神，使追剿強奸者的罪行顯得不那么必要，多數(shù)時候，它使兇犯變成血脈相系的親人。睡美人將和在她無知無覺中破壞她童貞的男子永結(jié)連理，共度余生?！?/p>

童話有多完滿，它背后潛藏的邏輯便有多不堪。她引我們看到了《白雪公主》里的后媽?！暗谝豁撈?，我們就已明了她注定失寵的未來。冠以妒恨之名，冠以迫害之名，讓她的愛和痛說不出口。對反面人物的仇恨被有效地培養(yǎng)，這是必須的襯托。王后的美僅僅因為次要而變成丑惡。同樣的命運也發(fā)生在灰姑娘的后媽和姐妹身上，因為，那最美的，尖細的水晶鞋跟，需要踩在令人驚訝的起點上?！?/p>

用腦子想一想吧，一個完美的人怎么能沒有弱點和缺陷？“如果白雪公主不是自戀而先驗地把自己的形象預(yù)設(shè)為純潔的無辜者和犧牲品，她會發(fā)現(xiàn)，使自己遭受迫害的，不僅是繼母的狠毒詭計，主要發(fā)揮作用的，是她自身的諸多毛病。白雪公主挑剔——輪流睡遍七張小矮人的床，以便不錯過最為舒適的一張；虛榮——她迫不及待地拿起毒梳子打扮自己；嘴饞象征的貪婪——甜得能夠裹住罪的蘋果，她根本無法抵抗它的誘惑；都說白雪公主是個善良的美人，但她的報復(fù)心如此強烈，以至于婚禮上特殊安排的慶賀表演，是繼母臨終前的酷刑。正是白雪公主自身的弱點，成為她墜入災(zāi)難的決定因素。繼母曾經(jīng)是世上最美的女人，這句話的意思是，繼母就是一個長大了的白雪公主；白雪公主的復(fù)仇索要著高昂的代價——而所謂復(fù)仇的對象，也正是未來的自己?！?/p>

沒有什么比童話更具欺騙性。那些童話有如斑斕的氣球，這位作家則如不合時宜者，她的手指一觸動便戳破了那些“完滿”，那些“美好”。周曉楓使我們看到月亮的背面，暗黑之下。她具有一種“破損”的本領(lǐng)，“沒有一種文學(xué)樣式比童話更需要邪惡的參與，盡管童話以善良遭遇不公開始，必以善良大獲全勝告終?！钡牵掚y道僅僅是童話，使童話破損僅僅是為了讓我們看到童話的不完美？“記住鏡子的秘密。鏡子看起來不折不扣地映現(xiàn)現(xiàn)實——只是，顛倒了左右”。

世界上需要破損的怎么會僅僅是童話？“我們不知道有多少屈死的冤魂，有多少失真的史冊，不知道一個光芒萬丈的書里英雄，他旗幟一樣鮮艷的襟袍是不是掩蓋著血和違背的盟誓。也許，在童話的背后，有另外一個王后，一個真實的王后，死在某個不為人所知的地點?！边€有別的假象。周曉楓對那種完滿明亮掩映之下的真相情有獨鐘。“一個看起來昭然若揭的謊言，可能裹挾著更大的真相?！薄皩懽鞅仨氂心芰Ρ平茡p的真相?！薄罢故酒茡p比表現(xiàn)光滑更具技術(shù)難度?！薄八籼蘅拷?，所以設(shè)置非凡的考驗，以使得以目睹的人維持在極少數(shù)?！?/p>

對破損的執(zhí)迷，使這位喜歡“黑童話”的作家總愿意和那些并不可愛的動物站在一起。比如飛蛾，比如蝙蝠，比如水母，比如海鳥，比如鯊魚，比如烏賊。“哺乳動物似乎有著與人類近似的悲喜變化的感知系統(tǒng)，因而它們的死易于獲得同情。而我們看待諸如海星這樣的生物，疾病和死亡都令人無動于衷，之所以對應(yīng)的情感銳減，因為它們的樣貌——石灰質(zhì)感的肢體堅硬，看起來如同化石，缺少交流的可能?！?/p>

還有蛇。在那個伊甸園的神話里，站在蛇的立場是怎樣的？“假設(shè)時光逆流，亞當(dāng)和夏娃得知善惡樹的秘密之后，沒有當(dāng)即用樹葉裝飾自己可憐的生殖器，蛇或許繼續(xù)隱身于伊甸園之中。它失去一切，換來亞當(dāng)和夏娃生殖器上兩片顫抖的樹葉——這是否是一樁值得的交易？這是否是公正的價值兌換？仿佛，把夢想折價為羞恥，把飛翔等同于墮落，仿佛判定殘疾的天使不如害羞的嫖與妓。況且，分享終極秘密的人并未就此成為蛇的同盟，反而向上帝招供。”

盡可能地對那些常識保持懷疑；盡可能地站在邊緣立場；盡可能不被主流裹挾?！罢l的節(jié)日，誰的災(zāi)難？鑼鼓喧囂，我們就聽不到啜泣。其實所有的慶祝都秘密地建基于某種失敗和犧牲。戰(zhàn)爭勝利，建立在敵軍足夠多的尸首上；祭祀儀式，建立在牲畜替代的死亡上。”在風(fēng)光的背后，在喧嘩的背后，在成功的背后，在幸福的背后。世界在她的筆下展現(xiàn)另一種豐富性。破損在這位作家筆下哪里只是一個形容詞？它還是有強大行動色彩的動詞?！凹僭O(shè)抹除那些破損，我們只會目睹一個失真的豐收?！币獙⑺惺д娴臇|西破損。是的，破損是必須的。

在善惡的秘密交集處

因為破損，世界上諸多貌似簡單的事物變得復(fù)雜。好的不再是好的，明亮的不是明亮的，黑暗的也不全是黑暗的。許多東西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涇渭分明：

我總覺得，過分嚴格地區(qū)分美與丑、善與惡，易于形成審美上的局限——當(dāng)然它們之間涇渭分明，混淆兩者，我們就會喪失基礎(chǔ)的衡量標(biāo)準(zhǔn)；但同時，兩者存在秘密的交集，對這個交集的發(fā)現(xiàn)和承認，是對世界更高的認識境界，也是我們對自己更有價值的寬容。比如愛的美好和恨的丑陋之我，我們或許可以持有更大勇氣，看到某些情境下，愛使人平庸且無助，恨卻捍衛(wèi)著必要的個性與力量。

所謂善惡的秘密交集處是什么？是灰色地帶。是一種很難清晰下定義、清晰給出判斷的地帶。那里因為地形復(fù)雜而少人煙。但人際罕至處才可能藏有絕美的風(fēng)光。善惡的秘密交集處對周曉楓有強烈的吸引力。破損需要一種分辨力。哪些是值得記取的，哪些是可以帶給我們思考的。但無論怎樣，看到事物的破損之處并不是美好的體驗。這也意味著，周曉楓的散文不為讀者提供安慰劑，別指望在她的文字里獲得安慰。但是，周曉楓的散文會帶給我們別的。她的文字會激活麻木的心靈，會喚回那種新的令我們自身都驚訝的感受力。她的文字的魔力在于通過閱讀讓我們的觸須更為敏銳，更四通八達。借助她的觸覺，讀者的感覺器官會變得細微寬廣。這位作家有帶領(lǐng)我們進入一種新異想象世界的能力。

比如，《獨唱》中她之于“嫉妒”的書寫。嫉妒是多么可怕的人類暗疾，人類內(nèi)心中惡的深淵。它是暗器，是女人反抗的一種武器?！凹刀收咄皇峭ㄟ^超越來平衡內(nèi)心的惱怒，而是幻想被妒者倒霉。女性之間訴諸武力的少，更多，是暗地里的語言傷害——她們被彼此之間的詞語磨損，為了自衛(wèi)，她們長滿舌叉后的小毒牙?！保?/p>

那么，有沒有由嫉妒帶來的快感，在我們的內(nèi)心最深處？“被嫉妒，是一種雖然危險但卻怡人的享受。嫉妒體現(xiàn)為從他人的幸福里引發(fā)的不滿，而作為被嫉妒者，別人恰當(dāng)?shù)牟豢炫c不滿，正如糖奶的匯入，使我們獨自的黑暗散發(fā)出咖啡般令人陶冶的香氣。”我們?nèi)粘５男腋８?，是否也與他人的嫉妒相關(guān)？“我們的幸福從來不是絕對值，是比較值，它需要烘托……或者直言，我們需要恰當(dāng)?shù)臓奚?。最好天降不幸，萬不得已，當(dāng)我們無法遏止沸騰的嫉妒時，我們才會被迫親自下手。我們像獵豹埋伏下來，而犧牲品并未察覺自己的身影已映入埋伏在前方的嗜血眼睛……等著吧，她束手就擒的命運以及利齒下的最后呻吟?！?/p>

嫉妒有它的復(fù)雜性，有時候它也可能與同情相伴而行：“但仔細分析那種同情，是鳥與魚之間的那種同情——對方不能成為受益者，不能因這種慷慨的慈善而獲得任何實際好處；這種表面上給予他人的同情，只是為了讓自己產(chǎn)生良好的道德優(yōu)勢，所謂的同情背后，是自以為是、含而不露的自得，跡近內(nèi)心的炫耀。”可是，我們站在哪里討論嫉妒才能分辨嫉妒的復(fù)雜性、有害性和黑暗性？“所有的殷勤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就是溫存，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就是肉麻——這幾乎是女人天然的判斷，”“自私者看重自己的付出，忽視別人的給予，任何時候都能找到便利的切入點，強調(diào)自己遭受的委屈?！?/p>

周曉楓有一種刻薄之力。她看到善的有限性和惡的有效性，也看到善惡之間的暗度陳倉?！凹刀适侨祟惼毡榈碾[疾，是虛榮的伴生物，完美主義者與自我主義者都難逃它的統(tǒng)治。嫉妒是對美好的向往……可如果美好理想落實在他者身上得以實現(xiàn)，那它像是嘲諷而不是激勵，霉變的美好將散發(fā)強烈的敗壞氣息?！痹凇丢毘分?，周曉楓將與嫉妒有關(guān)的情感寫得山重水復(fù)。與嫉妒有關(guān)的所有細微的瞬間的情感，都被她收入?！凹刀视肋h在幕后，像個隱藏面目的制片人：不會在公演的劇情中扮演角色，只是安靜地操縱。我們應(yīng)該警惕口氣溫和者眼睛里的冷漠，就像警惕皮毛松軟的貓科動物隱伏在肉墊里的爪鉤。”

“無論怎樣的不幸里，一定，潛有秘寶?！泵鎸@個世界，周曉楓是多疑多思者。極為敏感的書寫者認為，只有在人性的破損處、人性善惡交集處才能提供給我們理解世界的更多層面、更多角度、更多視域。一個人為什么會毫無怨言地用最美好的年華養(yǎng)活一個病孩子，一個人在反抗強暴時有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和妥協(xié)，甚至曲就？《琥珀》中，講到一位被強奸者的感受：“難道，我不曾有過回憶，回憶起他身體的能量和偏好，在那種不道德的回憶里，難道從來沒過瞬間的快感體驗？”

站在人性最曖昧不清的地帶，在善與惡的中間地帶。破損、搏斗、糾纏，不僅僅對外。一個優(yōu)秀的寫作者面對他的書寫世界時，最勇敢之處在于如何回到內(nèi)心，審視、自省，看到自我靈魂的黑暗和不堪。并且，要將它呈現(xiàn)于文本?！伴L達十年的寫作，我習(xí)慣在行文中回避我的惡。倡導(dǎo)美德當(dāng)然沒有錯，但在慈愛和批判背后，我不自覺地把自己塑造為道德完美主義者?！边@是一位時時有自我反省的人，她不僅僅在破損世界上所有完美的假象，也將自己視為目標(biāo)。反躬自身。糾纏，糾結(jié)，與自我爭辯。反省是獨自思考，自我說服。反省是一個人之所以能長大成人的隱秘途徑。只有經(jīng)由反省，一個人才可以辨認自身，認識到“我”之所以是“我”，人之所以為人。

反省自我身上的惡和黑，反省自我情感世界的隱藏，這是一種勇氣。作為一位作家，周曉楓要與她的擬想讀者分享她的反省。向自我抵達，一點兒也不手軟。剖析自己，有如剖析他人。她把那些最晦暗最令人慚愧最病態(tài)的思想和念頭盡可能地暴露。周曉楓比我們想象的要坦誠勇敢得多，她像臨淵的勇者，不虛美，不隱惡，不偽裝。

當(dāng)然，很可能周曉楓寫作時并沒有考慮那么多。也許她只是提供一種視角，一種方向，使我們認識世界的方式不再扁平、光滑，“其實有些生活內(nèi)容，本身就是黑暗的，因為我們把它們處理成秘密就更增加了黑暗和殘酷的意味。我們不敢面對，我們包庇，我們在黑暗上刷涂明亮的油漆以自欺欺人。”使讀者看到事物的斑紋，褶皺凹凸，借此，我們有看到事物本質(zhì)的可能。

一個喜歡在破損處看事物的人，文字似乎注定有一種悲觀主義氣質(zhì)。但也很容易讓讀者抵觸。但這位作家不是。因為她的低分貝語調(diào)，加之她的自我批評和自我反省。這一切使她的文本有謙遜之氣。內(nèi)省精神最終決定了她的寫作是向內(nèi)轉(zhuǎn)的。她的寫作無疑是冒犯性的，但也因這種謙遜之氣，文本中沒有那種咄咄逼人的挑釁姿態(tài)，相反，讀者愿意和她訂下交流的契約。

有肉身的敘述

“十五歲的一個夜晚，我被開水燙傷。從昏厥中醒來，我感到強烈的灼痛，把手放到臉上摸一下……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一片很大面積的皮膚，貼在自己的指端。瞬間蔓延的疼痛，讓我覺得被火包圍。幸福生活的膠片，從一個特定鏡頭那里被燒毀。”這是在周曉楓寫作生涯中具有重要意義的事件。

開始寫作的周曉楓時常會提到十五歲那年的這次燙傷。她的文學(xué)世界里似乎總有一個十五歲記憶的定格。如果把周曉楓所有的散文視作一部電影，那么，其中不斷閃回的橋段便是十五歲的記憶。它們常常被定格，放大，縮小，變形。

如果說我今天格外注意身體敘事，那是因為，伴隨著青春期的蘇醒，我首先體會到的是身體帶來的深深屈辱。后來我發(fā)現(xiàn)，燙傷并不是孤立事件，多米諾骨牌被推倒了。由燙傷導(dǎo)致的發(fā)燒與感染，造成我左側(cè)隔膜穿孔；然后是跟隨我二十多年的化膿性中耳炎；然后由此引發(fā)美尼爾氏綜合征；事情并未終結(jié)，大腦里平衡系統(tǒng)受到破壞，致使每隔幾年我就要崴腳，雙腳的筋腱都數(shù)度撕裂。

十五歲是節(jié)點。她格外喜歡回憶十五歲之前的時光，以及對彼時身體的留戀。這也注定她有一部分作品會沉溺于兒童記憶。兒童固然是天真的，兒童也是尚未被世俗教化的，但更重要的是，透過他們的眼睛，更容易看到這個世界的細枝末節(jié)，而那正是大人們所常常忽略的。在大自然與萬物間，保持孩童般的卑微，滿懷好奇和想象，相信奇跡。世界在他們眼中會發(fā)生變形。小的變成大的，大的則變得更大。好的可能也是壞的，那些壞的，可能也不僅僅只是壞的。兒童的嗅覺聽覺味覺也都是靈敏的。他們說話也是直率的。面對世界，脆弱的孩子比旁人懷有更敏感的發(fā)現(xiàn)和更強大的想象。周曉楓散文中有一種直率的孩子般的天真和赤誠，這種擬童體被諸多批評家多次提及。

但是，周曉楓那種擬童體與我們通常知曉的那種捏細嗓子模仿兒童說話的腔調(diào)有本質(zhì)的和重大的區(qū)別?！拔以缸约菏悄莻€‘皇帝什么也沒穿’的人，并且不希望僅僅由于童言無忌；我希望說出這句話的，是一個早熟的孩子，或者，是一個預(yù)知生命但更愿意捍衛(wèi)真相的成人?！笔聦嵣?，在以兒童為話語主體時，周曉楓的敘述里分明有一種成人的思考。是一個時隔多年后的成人和兒童回到當(dāng)時一起觀看。那既是純童的，但也是成熟和洞悉世事的。比如《鉛筆》，比如《月亮上的環(huán)形山》，都有一種迷人的敘事聲音，那是什么樣的聲音呢，既有童貞又有不潔，既明亮又黑暗，既是成人的又是女童的。

還是十五歲。因為事故，她的身體永遠變成不完美。這身體因此異常敏感，時時受傷，也自卑，為疼痛侵襲。這也意味著這位作家何以如此喜歡站在“破損”處書寫，喜歡書寫喧嘩之后的喑啞、焰火之后的沉寂。身體從此不得不成為這位成年人感受世界的最重要經(jīng)驗。當(dāng)然，她喜歡這樣的經(jīng)驗，并為此著迷。

最鮮活的、最豐富的、最不可替代的直接經(jīng)驗來自什么？正是我們的身體。身體真正參與其中的創(chuàng)作，融入了作者的靈與肉，不僅有益于態(tài)度上的真誠，也有助于感性與理性的激發(fā)、平衡與相互滲透……當(dāng)寫作者不尊重自己身體的時候，很難同時尊重身體里的那顆心，也就很容易為文造情，違背那條基礎(chǔ)的原則——“修辭立其誠”。

一切都來自身體，一切思考都經(jīng)由身體。痛苦，快樂，希望，絕望，一切都經(jīng)由被命運破損過的不完美的身體，身體帶來敏感、驚恐、卑微和沉默。沒有體味、沒有肉身的文字，沒有斑點、沒有缺陷的身體，毫無疑問是失真的，是沒有生命力的。“如果連面對自己的勇氣都沒有，作家還談什么承擔(dān)？”

經(jīng)由身體，這位寫作者意識到她從災(zāi)禍中的“受益”?！俺砷L中，有的災(zāi)難如燙傷是被動的天罰，有的災(zāi)難如正畸是主動的人禍，這種主動與被動的交替構(gòu)成我們宿命的一生。我對十五歲的毀容并無悔意，因為我從這受挫中受益頗多，得以豐富，得以重塑性格，變得更善意和體恤，所以這段經(jīng)歷并非災(zāi)難，而是秘密建設(shè)著我的未來。”

身體是作家面對真實內(nèi)心的一個渠道。《你的身體是個仙境》中，女性身體呈現(xiàn)了它的真切、經(jīng)血、情欲、衰老，以及消失的乳房、子宮的癌變。她書寫各種各樣的女人和她們的身體，以及與這些女性身體相關(guān)的故事與情感，令讀者有切膚之感?！洱X痕》里寫的是這個作家的個人牙齒正畸的痛苦經(jīng)歷，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位作家是耽溺疼痛舔噬傷口者。這經(jīng)歷只是一個點，她由此生發(fā)出她對世界的理解。

然而，書寫身體是一種挑戰(zhàn)——如何保持身體的痛感書寫又不失女性寫作者的尊嚴，如何使身體真切在場又不使寫作被視為展覽和賣弄？重要的是如何書寫身體和呈現(xiàn)身體帶給人的思考。身體是用來感受和思考的而不是展覽的，身體是我們認識自己的方式之一而不是取悅他人的工具。那些與身體有關(guān)的文字，絕不應(yīng)由表象而來，它不應(yīng)該是線性的而應(yīng)該是彎曲的，它們應(yīng)該經(jīng)過沉淀。

如果說十五歲的燙傷，讓我的心境直接告別青春；那么年逾四十歲的正畸，讓我瞬間淪陷在中老年的疲憊里。想想我把此生的多數(shù)時間用于對抗自己，用于艱難地適應(yīng)既定的事實。上帝給每人一張不容背叛的面容。原來，鬼斧神工并非專指美輪美奐之作，而是說，神明的設(shè)計不可修改，即使它看起來諸多不理想，也有因自然而獲得的自洽與完美。如何能夠徹底認領(lǐng)這張臉，認領(lǐng)它的破損和災(zāi)難，認領(lǐng)它風(fēng)格上的缺陷，認領(lǐng)它藏在背后顫抖的靈魂，認領(lǐng)它陡然的勇敢和漫長的怯懦？

重要的是“感同身受”，有肉身的敘述指的是切膚感而不是僅指有關(guān)身體的書寫。周曉楓那里，有肉身的寫作具有一種嚴肅性。事實上，她最擅長也最熱愛的，是書寫那些由身體感受帶來的思考。那種思考往往帶著自我批判、自我審視以及自我旁觀：

比如，我做過數(shù)次或大或小的手術(shù)，在我的要求下，從不打術(shù)前的鎮(zhèn)定針劑。我不怕，一點都不緊張。我一直以為這是自己的勇敢，后來明白非也，是被動使然。性格里絕對的被動，使我被放到什么位置上就宿命地聽任角色需要，意識配合，軀干聽話——我是一個乖巧得失去態(tài)度的病人。在生活的許多方面，我都不自覺地貫徹著這種考拉型的順從、病人式的屈服，沒有反抗，沒有隱含對峙的緊張關(guān)系。我身上有些奴隸氣質(zhì)，很多時候我更愿意成為服從者而不是支配者。人人的骨子里都有某種賤性，愿意聽從等級、秩序和代表它們的統(tǒng)治者；我只是把并非出自功利目的的賤性，轉(zhuǎn)化為日?；臏仨?，似乎他人的喜怒要重要過我的個人意志。

沒有哪位作家像周曉楓這樣喜歡自我解剖，直挖到更深更深處。四十歲牙齒正畸帶來的傷痛在她那里不斷迂回，最終，又變成一次對自我的剖析：“正畸的痛苦太具體了，根本不需要形容。然而，一切并非他人的辜負與謀害，是我的怨意、好奇、輕信、盲目、草率、畏懼……是自身叢生的弱點所致。當(dāng)試圖向母親施加隱形的報復(fù)，我看到了，懲罰，如何作用在我的每個明天以及由此組成的未來上?！边@些文字中，有著這位作家一次次從痛苦中爬起來，一次次化蛹為蝶的艱難過程，“我覺得，那是主動撕毀與命運合約的人才能遭受的報復(fù)。十五歲燙傷，加上四十二歲的歪斜——媽媽，我現(xiàn)在是個打了補丁并且不對稱的小孩。難道，這就是我辜負和背叛母親所遭到的懲罰？”

此刻的她讓人想到泰戈爾的詩：“世界以痛吻我，讓我回報以歌。”可是，這是什么調(diào)性的歌？是深沉的絕非輕快的，是結(jié)晶體而非漂浮物。身體里的疼痛，是命運中的無常，就像生命中必然遇到的葡萄。它無論是甜還是酸，都不能躲避。有些人看著葡萄由青澀到成熟，再到凋落，無知無覺。有些人則異乎尋常地敏感。她們選擇接受、采摘，視它們?yōu)槊\賜予的珍寶。周曉楓當(dāng)然屬于后者。

生命中的葡萄有些酸澀，但她卻經(jīng)由自己的反省和深思將之釀成紅酒。要將那些源自身體內(nèi)部的疼痛轉(zhuǎn)化為生命的瓊漿：

……但無論如何的悲歡，像蚯蚓，所有走過的路都必須經(jīng)由自己的身體開采。用腳走過的常常是既定而可視的公共路線，另外還有一條隱秘路徑藏在我們的體內(nèi)——從牙到腸道。我的齒痕就是我的路。經(jīng)由咀嚼，經(jīng)由牙的切膚之痛，那些我們吃過的食物，吃過的虧，吃過的經(jīng)驗、真理、教訓(xùn)和秘密……它們攪拌在一起，被緩慢消化，繼而組成個人秘而不宣的成長通道。

看得出，所有的痛楚都必須沉得很深，她才會在文字中寫下它們。對于這位寫作者而言，下筆是一件極莊重的事情。盡管她和所有寫作者一樣，有傾訴的熱望。凡是重大的經(jīng)驗，哪怕最為沉痛，也不會馬上動手。她需要它們經(jīng)過時間的消毒，她不僅需要寫下她所歷經(jīng)的那些痛楚掙扎，也需要寫下她作為旁觀者的感受。從身體而來，卻絕不拘泥于身體。絕不需要通過展現(xiàn)傷口獲得同情，她需要和旁人一起打量自己，寫下超越自身痛感的文字。那些文字當(dāng)然來自女性視角，但卻與我們通?？吹降哪欠N“自憐自艾”相去十萬八千里。周曉楓寫出了人身體本身的富饒、復(fù)雜和深刻。

繁復(fù)的意義

周曉楓的文字與簡朗無緣。她的文字繁復(fù)。處處是絕妙的比喻。每個句子都閃光，像亮片一樣。她顯然沉醉于將這些亮閃閃的碎片編織排列的工作。那簡直是語句的盛筵。這是從不吝惜語言才華的人，不知節(jié)儉，喜歡鋪陳。面對亮閃閃的句子時，這位寫作者有如財可傾城的富豪，一擲千金。這使她的表達鋪陳、密集、層層疊疊。

這是表達上的加法。這種鋪陳讓人想到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中極盡華美之能事的“賦”。但賦雖華美卻空無一物，最終沒有生命力，成為死的文體。周曉楓散文有賦的影子，卻言之有物。在層層疊疊的繁復(fù)的簇擁下，她呈現(xiàn)的是事物破損的真相。是那些尖銳的、疼痛的、我們不愿直視的東西，是那些個傷痕和那些個晦暗。繁復(fù)的形式與直抵內(nèi)核的真相奇異糾合在一起，這是屬于周曉楓的修辭。這是由兩種巨大反差因素紐結(jié)而成的文字，混合著一種吸引力。這有如在極端的甜的外表之下，包著極端的苦——生命如此短暫，我們不過是這茫茫人世的經(jīng)驗者和體察者。苦、疼、黑暗、孤獨，人生有多少令人難以直視、難以下咽的東西！可是，不知曉、不了解生命之苦與生命之黑，這一趟人生是否太輕飄、單?。恳苍S，只有用這種繁復(fù)之美覆蓋，才使我們更了解生命和人世的豐饒？

繁復(fù)的語句和表達，不僅僅與她要表達的內(nèi)容形成對峙。繁復(fù)本身也是內(nèi)容。繁復(fù)的句式和表達使人了解，周曉楓的寫作從不是單向的。直線、簡潔、明朗，這些形容詞與周曉楓并不搭界；曖昧、曲折、幽深、纏繞，與她的文字氣質(zhì)更相吻合。她固然要告訴我們，那些童話的明亮背后分明有黑暗破損，她固然最終發(fā)現(xiàn)“月亮上的環(huán)形山”只是一個天坑；但是，她從不會直接說出來，她要和讀者一起跨過重巒疊嶂，再抵達。抵達真相和進入黑暗的路從來都不是直線的，它往往回環(huán)，往返。

色彩濃烈，繁復(fù)黏稠，繞過山繞過水，濃墨重彩，都不只是一種表達方法，不只是一種修辭。形式從來都不只是形式，有如語言也從不僅僅是語言。繁復(fù)的表達，意味著克服，克服禁錮，克服羞恥，克服庸常。無數(shù)次的繁復(fù)，是對事物復(fù)雜性的尊重和理解。九曲回環(huán)和筆直的單行道帶給人的感覺意義如此不同。不能簡潔表達，是因為這樣的思考和探詢不適宜直接講出。

“放棄選材上的潔癖，保存葉子上的泥。”周曉楓的行文喜歡跳躍，喜歡懸置，給人以閱讀難度。這也是“破損”。是有意打破那種業(yè)已形成的寫作秩序，打亂通常的閱讀習(xí)慣?！叭涡缘亟Y(jié)束，比如對話題的突然脫水處理，在小說情境的進行中，穿插哲學(xué)命題的論證——讓懷疑主義的蟲子蛀洞而入。我所說的破損，不僅起到增強句子之間摩擦力的作用，包括其他，甚至越過修辭層面，指涉文本背后的操作者：作家本人，能否不再自塑道德完人的蠟像，轉(zhuǎn)而暴露自身的破損？”

使我們熟悉的句式變得陌生，使通常認為的完美和均衡的敘述出現(xiàn)裂縫。周曉楓沉靜的表達中，內(nèi)蘊著一顆不安分的“起義的靈魂”——用何種語言，用何種形式表達，意味著一種思維，一種立場。周曉楓和她的散文之所以令讀者們?nèi)绱四钅畈煌?，不只是因為她的書寫?nèi)容、她的修辭，也因為與這一切相伴生的、她面對世界的態(tài)度與方法。

二○一四年三月二十日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