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立文
主持人語
◆葉立文
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市場轉型與現(xiàn)代傳媒的迅速發(fā)展,媒體批評也日漸成了當代文學的批評主流:不論是以營造閱讀快感為目標的酷評性文字,還是以追求商業(yè)利益為旨歸的廣告式品評,均令當代文學批評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合法性危機。盡管學院派批評家為解決這一問題做出了巨大努力,但在革新文學批評的話語模式與理論資源方面卻收效甚微。與此同時,九十年代文化研究的崛起,也在一定程度上因其研究方法的跨學科性而加重了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消亡。相較之下,如何秉承文學批評的知識譜系與方法論意識,凸顯批評實踐的思想旨趣和美學價值,似乎已越來越成為批評家們所面臨的一個巨大難題。在這個意義上說,或許只有祛除學院派批評家的社會學迷思,讓批評專注于對象自身的思想和藝術本性,才有可能在叩詢文學作品詩性本源的基礎上,重證當代文學批評的話語合法性。
本期論壇的四篇文章,若是從問題意識的角度來看,都源于作者對當代文學批評合法性問題的理論思考。李松教授的《文學研究的文化視角》一文,從文化視角重新認識文學,在考辯文學概念的歷史演變中,重尋文化研究的學術路向。文章對于伯明翰學派和包括法蘭克福學派在內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既是一種在知識學譜系內所展開的理論尋根,也暗含著作者借他山之石反觀當代文學批評,尤其是文化研究現(xiàn)狀的關懷意識。作為當前一個極為重要的批評話語,文化研究在批評實踐中實際上早已逸出了伯明翰學派或法蘭克福學派既定的理論框架。而這一現(xiàn)象的起因,常會被批評家們解釋為一種文化旅行的必然結果。盡管文化研究的本土化過程是一個極其復雜的理論問題,但如此簡明扼要的闡釋方式,也無疑會遮蔽文化研究在中國發(fā)生話語轉型的現(xiàn)實原因。在我看來,媒體批評背后所依恃的市場原則及價值體系,常常是主導文化研究的隱形推手。從一部文學作品中解析出各種文化現(xiàn)象,借助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文化工業(yè)理論,提出與批評者個人生存境遇相關的價值訴求,幾乎已成為當前文化研究的一個普遍策略。但問題就在于,這種“六經(jīng)注我”式的理論游戲,恰恰忽略了文化研究中最為重要的批判意識。正是基于這一現(xiàn)實考慮,李松教授對于文化研究的理論尋根才因此顯得意義非凡,他的文章不僅可以讓我們重溫文化研究這一理論方法的學術路徑,而且也能在勾稽材料、證其淵源的基礎上,重尋當前文化研究的知識譜系,如是自會改變當前文化研究的市場化趨向,在重塑文學批評批判意識的同時,逐步提升這一研究方法的學術品格。
較之李松教授對于批評方法理論原則的考辯與厘定,榮光啟教授的文章《當代新詩批評中的“本體反思”話語》則從批評實踐的角度,以鄭敏、葉維廉和王光明三位學者的批評思想為對象,深入剖析了當前新詩批評中所存在的一些重要問題。在我看來,該文不僅是對新詩批評傳統(tǒng)的一次系統(tǒng)清理,更是對建立現(xiàn)代漢詩批評話語的一種理論期待。誠如作者所言,長期以來,大陸文學對詩歌意識形態(tài)的功能性需求,既遮蔽了自身對詩歌本體話語的建構,也阻礙了海外學者在這一問題上已經(jīng)取得的成果的傳播。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開始,隨著政治意識形態(tài)氛圍的寬松和學術研究的逐漸專業(yè)化、規(guī)范化,學界對于現(xiàn)代詩歌本體話語建構的需求和努力也漸漸顯明出來。在對“新詩”進行本體反思的話語建構中,臺灣的葉維廉先生、大陸四十年代“中國新詩派”的女詩人鄭敏先生,以及從九十年代以來就對現(xiàn)代漢詩展開本體追問的大陸學人王光明先生等人,均對現(xiàn)代漢詩的本體形態(tài)的建構提出了一些有效方案。而榮光啟教授對以上三位學人詩學思想的探討,則在客觀介紹與評判之外,夾雜了他對于當前詩歌批評的某些真知灼見。譬如他對語言民族主義的警醒與反思,對現(xiàn)代漢詩豐富母語涵義功能的思考,以及對新詩研究中歷史意識的強調等,都切中了當前詩歌批評的具體要害。
值得注意的是,在關注當前文學批評的合法性問題時,前述兩位作者都集中討論了某一批評理論的歷史語境和演變過程,而這種深具歷史主義精神的關懷意識,或多或少都彰顯了批評家理應具有的人文主義精神。但在當前的批評實踐中,這種人文主義又常常會演化成一種唯我獨尊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由此造成的批評的專制,無疑會遮蔽對象本身豐富的文本世界。有鑒于此,王杰泓教授在《原鄉(xiāng)情結與中國生態(tài)文學批評的發(fā)生》一文中,通過梳理中國生態(tài)文學批評的歷史起點與觀念演變,深入探討了這一批評方法對于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祛魅功能。在他看來,中國當代文學的生態(tài)批評是后現(xiàn)代語境下文學研究新的轉向,是對單調現(xiàn)代性的有力反撥,通過對作家作品中的人與自然關系的考察,對中國傳統(tǒng)與當代文學進行“綠化”的梳理,對生態(tài)文學的發(fā)展予以指導和推進,從而為以后文學“綠色經(jīng)典”的建立打下扎實的基礎。生態(tài)文學的綠化就是恢復文學作品中自然的位置,恢復文學中應有的人與自然的物我共融,恢復文學長久以來不斷表達的對于家園的尋找和棲居。從王杰泓教授對原鄉(xiāng)情結與生態(tài)文學的關系研究來看,他所認可的生態(tài)批評,其實早已超出了環(huán)境保護主義的思想體系。而通過恢復自然界的位置,去尋找人類被遮蔽已久的精神家園,業(yè)已成為這一批評方法的終極目標。這種通過文學的“綠化”進程,重拾個人生命價值的批評理念,實際上寄寓了作者對單極現(xiàn)代性世界的警醒和反思。從這個角度說,王杰泓教授所倡導的生態(tài)批評,對于喚醒當前文學批評中人類中心主義的理論迷思,顯然具有重要的借鑒價值。
與前述三篇文章相比,田頻博士《論當下文學批評的獨立精神》一文,顯然不屬于一種知識學意義上的理論考察,但這種老生常談式的批評話題,對于批評界當前的實際狀況來說卻永不過時。面對當下文學批評主體精神的缺失,田頻博士主張在恪守批評家獨立人格和自覺意識的前提下,激活文學批評的獨創(chuàng)性,發(fā)掘文學批評的藝術性,由此實現(xiàn)對文學批評獨立精神的堅守,如是也方有可能解決當前文學批評的合法性危機。文章有關批評的批評,雖偶有過激之論,但整體上卻可謂切中時弊。
綜上所述,我以為本期四位作者的文章,對于改善當前文學批評的合法性危機,或多或少都提供了一些具有針對性的寶貴意見。借用劉小楓先生的話來說,倘若批評本身,能夠從作品中“詢問什么是個人的奇遇,探究心靈的內在事件,揭示隱秘而又說不清楚的情感,解除社會的歷史禁錮,觸摸鮮為人知的日常生活角落的擬題,捕捉無法捕捉的過去時刻或現(xiàn)在時刻,纏綿于生活中的非理性情狀”的話,那么當前的文學批評就會有望與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一樣,重新成為現(xiàn)代人的心靈伴侶。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