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馮唐集三種身份于一身,醫(yī)學(xué)博士、麥肯錫合伙人、作家,卻能游刃有余。近年,馮唐聲名日隆,京城文藝男女青年多讀過其小說。馮唐由醫(yī)生往作家走,或因為覺得有情感需要表達,有見聞需要傳遞,有體會需要說出,要以“文字對抗時間”,求不朽。但是醫(yī)生、麥肯錫合伙人等身份其實可以對“作家”創(chuàng)作有所補,畢竟功夫在詩外,馮唐因其特殊經(jīng)歷、職業(yè)等可以提供與一般作家不同的視角、體驗和感受,其文字反而能夠別開生面。
馮唐的書,譬如《北京,北京》、《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等,我都頗有好感,覺得是不錯的小說??墒牵?011年馮唐推出一部小說《不二》,我則完全持批判態(tài)度。
此書一出,爭議頗大。有力挺者,以為《不二》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好書,是“獨一不二”的巨著;批評者以為馮唐裝作懂得“禪”,以無為有,以虛為實,其性描寫損害了很多人對佛教的好感。
之所以有這兩種聲音,與馮唐本人密切相關(guān)。《不二》其實就是一部“黃書”,小說長處在于性描寫,在其中能夠看到馮唐的想象力、激情與才華,能夠?qū)⑿詯勖鑼懙皿@天動地,酣暢淋漓,突破常規(guī)。但除此之外,馮唐卻還要賦予《不二》深刻的含義,他似乎要藉黃書言道,似乎其書乃大乘經(jīng)典,不走尋常路,要驚世駭俗、振聾發(fā)聵,似乎其中有驚天動地的、開天辟地的真能量。馮唐的虛張聲勢頗能迷惑人,因為一般讀者本來就迷迷瞪瞪,缺乏判斷力,一聽說其中有禪機、深意,寧愿選擇相信,否則顯得自己多沒水平啊。
馮唐此舉卻真得了古代黃書的真?zhèn)?,黃書皆過度渲染性,正文一露無遺,但卻一定來一個卒章見志,聲稱宣淫為了戒淫,風月乃為鑒戒?!恫欢啡籼摌?gòu)時代、人物、場景,只是描寫虛構(gòu)者的性愛,不管他寫得如何激烈,如何惟妙惟肖,如何令人震驚,只要不觸犯相關(guān)法律,我雖不參與提倡,但也不至于跳將出來,作道學(xué)狀,批評馮唐。但是,馮唐《不二》所寫者竟是五祖、六祖、韓愈等先賢大德,且將他們矮化、丑化,給他們?nèi)优K泥,潑臟水,是故不能已于言也。
馮唐學(xué)《狂人日記》,在小說結(jié)尾處附了一個后序,所謂《第零章偽經(jīng)》。后序若有其事地交代,他大雪天去敦煌出差,一肚子不情愿,在賓館“毛選十五塊錢的價格”買到一個敦煌卷子,竟是《不二》的母本,這個卷子幾經(jīng)易手,經(jīng)歷代多人加工修飾,完全顛覆了禪宗人物。馮唐就是在此基礎(chǔ)上,修改完成了《不二》。馮唐自稱不意中得到《偽經(jīng)》,這一寫法或為了好玩,或為了說明這本書其來有自,不可小覷。馬原昔年寫先鋒小說之時,亦虛構(gòu)出一部佛教經(jīng)典,那純粹是裝神弄鬼,彼時馬原對佛教幾乎沒有任何理解,遑論研究。可再補一句話,一個人寫出來的東西,斷難成為經(jīng)典,經(jīng)典往往有師承,歷經(jīng)幾代人之積累,又經(jīng)數(shù)高手整理加工,具有普遍性,乃經(jīng)乃常,所以《詩經(jīng)》勝過《楚辭》?;蛟S馮唐主要還是覺得好玩,此小說家言,后序是假,《不二甲乙經(jīng)》是假,但后序中亦有真東西,那就是馮唐所顯示出來的情緒和情感。
《不二》之名很好,萬法歸一,其道一以貫之,“本一,不二”。二則分,分則爭,爭則亂,今言“二”與傻近似,有大本也?!安欢本褪乔笠?,其名恍兮惚兮,似乎有物。《不二》中五祖、六祖、韓愈似乎都“二”,唯有玄機、不二能夠做到“不二”。初觀望“不二”之名,覺得馮唐“似是”,但通讀了他的小說覺得“而非”。似是而非最易迷惑人,故不可不辯。
據(jù)馮唐在小說中描寫,不二是個小和尚,他是五祖弘忍的學(xué)生,是神秀和六祖慧能的師弟。不二在寺廟中掃廁所,最終開悟,成為五祖的衣缽傳承者。神秀、慧能皆未得五祖之道,唯不二得之。不二似乎不是小說的主角,他總是在掃地,掃廁所,在旁觀。這個象也對,就是莊子所謂“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若以象觀不二,則確然也,法即不二,不二即法。但在小說中不二是具體的人,他開悟的過程是通過性愛,在幾次性愛中感覺到“桶底脫落”。小說寫道:“不二第三次感覺到一種徹底的平靜,第一次是那個夢見身體如木桶脫底般在瞬間徹底干凈了的夜晚,第二次是射在玄機的身體里。不二想起小時候,他脫了褲子,牽出雞雞,一彎半圓的尿柱,在墻根下,撒尿澆灌一朵完全開放的野菊花。不二閉著眼,面對著眼前流滿他精液的玄機的佛的臉,他完全看不見,他看得一清二楚,他覺得一切的一切和小時候一樣,本一,不二?!辈欢尚詯坶_悟,成為實際的“六祖”。
玄機是《不二》的核心人物,她是小說的關(guān)鍵。馮唐似乎賦予玄機極高的道行,弘忍是導(dǎo)師,她似乎是導(dǎo)師的導(dǎo)師,眾人在她那里提升、進步,受到點化。玄機使人開悟的手段是性,她通過性愛考驗了弘忍、神秀、慧能、不二、韓愈。一如其名“玄機”,玄,黑色也,難以理解,神龍見首不見尾;機,畿也,動之微也,機關(guān)也,機括也,乃事物之關(guān)鍵,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玄機是女人,風騷的、妖嬈的、世俗的女人,然而又是大德,是方外之人,行大乘菩薩行。她是韓愈的侍妾,之后淪為妓女,她在《不二》中首先出場。小說的幾個男人皆圍繞著玄機而動,由玄機一人,可見整體。如此頗像《桃花扇》,由一個女人見出晚明政局;亦像《孽?;ā?,由一個女人見出晚清政局;《不二》似乎要通過玄機,見出唐代的禪林。玄機是馮唐裝神弄鬼的產(chǎn)物,馮唐不具備大能量,故他的“化身人物”亦不具備大能量。只寫性愛似乎不高級,不堂皇,若以性愛寓禪,則一箭雙雕,可以在禪宗、佛法的幌子之下,大張旗鼓地描寫性愛。小說中玄機與男人的性愛描寫比比皆是,所占篇幅極大。譬如小說開篇第一句話就是“尼姑玄機問禪宗第五代祖師弘忍:‘你想看我的裸體嗎?”后面性描寫實在太多,不可勝引。
《不二》中有其他幾個主要人物:弘忍、神秀、慧能、韓愈。不二、玄機乃是虛構(gòu)人物,其余幾位則是歷史人物。一般而言,畫鬼容易,畫人難,因為虛構(gòu),可以天馬行空;寫歷史人物則較難,因為須在歷史人物的框架之中展開,不可胡編亂造。馮唐寫不二、玄機時,真是放開了手腳,但寫弘忍、神秀、慧能、韓愈時并未束縛了手腳,竟然還是大開大合,不顧及歷史人物基本品格,甚至不顧及基本史實,譬如韓愈竟然死于玄機示范SM。
五祖弘忍在《不二》中完全被矮化,他沒有大師風范,佛法亦不高?!恫欢氛u謗了、丑化了五祖,小說中謗佛之言隨處可見。譬如五祖和不二的對話:“‘為什么給我的入處是個掃帚而不是女人屁股?弘忍答:‘給你掃帚是因為東山寺偏巧缺個打掃廁所的。不給你屁股是因為東山寺沒有女人屁股?!瘪T唐甚至讓五祖說出,達摩面壁十年原來是在面屄,這樣的話實在是太過分了?!恫欢分袑肴痰拿鑼懕却烁鼮椴豢罢吒?,引用起來都覺得是誹謗。
神秀固然在南宗系統(tǒng)中被貶斥,但其人修為極高,在當時地位非常高,影響也深遠?!秹?jīng)》中并未丑化神秀,弘忍傳法之時讓諸徒回去寫下自己的修為程度,神秀反思極深刻:“我將心偈上五祖,呈意即善;求法、覓祖,不善,卻同凡心,奪其圣位。若不呈心偈,終不得法。”若為求位而作偈,此墮入凡人;但如果不作偈子,如何向五祖展示自己的修為和心得呢?在《不二》中,神秀被丑化,他是小白臉,陰險,沉浸于性愛中不能自拔。
慧能亦被丑化,馮唐對慧能的描寫實在不堪入目。別不具引,譬如小說寫道“慧能再次升堂傳法,在之后的三個夜晚,睡了一個姓黃的寡婦”。其余過分之言,小說中比比皆是。
韓愈在小說亦被丑化。譬如描寫韓愈和玄機時,小說寫道:“韓愈笑了,一把抱住玄機,說,我是心里有病,我是借著嘮叨文學(xué)和歷史,掩飾自己的緊張,我在你面前很緊張。玄機說,那你襠里怎么還是軟的?韓愈說,飲酒時聽你彈《水仙操》就硬了,心里背了好一陣《左傳》才軟了的,剛剛才軟了的,現(xiàn)在又硬了,讓我插插吧?!边@實在是唐突,甚至丑化先賢了。
小說中五祖、神秀、慧能如此不堪,原因是由于馮唐的眼光和水平,他的境界決定了這些人物的境界,他對佛教的體悟決定了這部小說的風貌。批判別人,尤其是高手,要格外慎重,因為如此最能暴露自己的水平。
“五四”一代疑古疑經(jīng),在彼時固然有作用,經(jīng)過這場思想革命,西方的科學(xué)、哲學(xué)進入中國,并被普遍接受,且逐漸成為主流思想,但是后遺癥也非常明顯,否定、貶斥先賢竟然蔚然成風。圣人被拉下神壇,古人被潑上臟水,去圣方能得真,甚至圣人成了小人、癟三。疑經(jīng)之風起于日本,因為當時日本欲去中國化,建立日本主體性,故丑化中國,他們兵分兩路,在歷史方面疑中國之經(jīng),丑化中國先賢;在現(xiàn)實方面則丑化中國人,妖魔化中國的現(xiàn)實。之后,這股風氣逐漸轉(zhuǎn)到中國,因為要向西方學(xué)習(xí),當然要排除國內(nèi)的障礙。這股風氣愈演愈烈,國民性批判、“丑陋的中國人”等都是此思路。馮唐的《不二》則屬于這一路,且將矛頭指向了佛教高僧大德。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這股風氣稍微被扭轉(zhuǎn),中華文明正面的能量愈發(fā)被認可。
大乘菩薩行“行于非道,是謂通達佛道”,呵佛罵祖,佛來殺佛,魔來斬魔,其中有極大的能量,且有極為特殊的語境。但此不可輕言,因為一旦沒有實在的功夫,容易成為口頭禪,甚至流為狂禪,之后,禪宗衰落與此有關(guān)。所以,魯迅反對大乘佛教,以為居士滿街走,佛教也就墮落了。禪門缺乏修行功夫,淪為口說指畫、磨嘴皮子。馮唐《不二》屬于狂禪一路,他所用的“法門”是“見佛操佛,見祖日祖”。以性愛開悟,這個法門在歷史上少見,修此者亦未之見,但若真有能量,盡管危險,或許可以由此開悟?!帮L月寶鑒”,要乎從風月中得到“寶鑒”,否則一味沉淪于風月,以為乃行大乘菩薩行,自欺欺人。
《不二》整篇談性,性愛描寫充斥字里行間,弘忍做愛,神秀做愛,慧能做愛,不二做愛,韓愈做愛……或通過做愛頓悟,或在做愛中沉淪。馮唐走這條路比較危險,他沒有實在的功夫,只是拼命撐出了一個空架子,似乎有氣魄,望之儼然,但是內(nèi)中虛弱。誹謗當然不能損壞先賢,因為謗止于智者,有識之人自有判斷和分寸,孰高孰低,孰是孰非,一眼即知。但若眾口囂囂,會形成壞的風氣,破壞大眾對先賢的尊敬,影響大眾對古人的接受與了解。《不二》嚴重損壞了佛教徒的感情,佛教徒盡管或不可與之談一些問題,但他們的虔誠、敬重都有積極的力量。
我不知道馮唐真是要寫一本傳道書,還是只想制造噱頭。若屬前者,我還想對馮唐說,對于《不二》,應(yīng)再做反思,其中所言未必對,不應(yīng)以為得矣、足矣,若深閉固拒,則不利于他對禪宗真正有理解,也不利于他的成長。若是后者,這篇文章就算是廢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