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超
每個“80后”文藝青年的記憶里都有一個周嘉寧,那個寫過《流浪歌手的情人》、《陶城里的武士四四》和《夏天在倒塌》的周嘉寧。周嘉寧的小說有著強烈的個人特色,她作品中陰郁憂傷的氛圍,有點殘酷又有點傷感的青春經(jīng)歷,給同樣時值青春期的“80后”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過,隨著年歲的增長,青春期那種朦朧的憂郁漸漸遠去,“80后”漸漸離開了校園生活,告別了成長的傷痛,面對的是沉重而粗糲的現(xiàn)實,于是,周嘉寧的文字便隨著懵懂的青春期一起,悄然離開了我們的視野。
事實上,這些年,周嘉寧似乎也在主動地回避眾人的目光。再次注意到她是2013年,《外灘畫報》發(fā)起了一個“‘80后作家群像”的訪談,采訪對象包括周嘉寧、張悅然、郭敬明、顏歌等。與其他“80后”作家相比,周嘉寧對自我的反思之深刻,令人詫然?;叵胱约簞偝龅罆r的作品,她甚至說:“很多不成熟的東西在不該拿出來的時候,被拿出來了。要不是很多媒體的炒作和無良書商的介入,之前很多書都是不應該被出版的??梢詫?,但那些東西不應該被發(fā)表。”2007年底出版長篇小說《天空晴朗晴朗》之后,周嘉寧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再出版新的作品。除了偶爾在《鯉》等文學雜志上刊出一些短篇作品或散文隨筆之外,周嘉寧幾乎退出了人們的視線。直到2012年,周嘉寧帶著長篇小說《荒蕪城》再次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人們這才想起了這個在寫作高產(chǎn)期急流勇退的年輕作家。
當我們回過頭來尋找這五年時間中周嘉寧的文學軌跡時,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年,她竟然先后翻譯了珍妮特·溫特森的《寫在身體上》、《世界和其他地方》(合譯)以及米蘭達·裘麗的《沒有人比你更屬于這里》??梢韵胂?,在這段時間里,翻譯外國文學作品對于周嘉寧而言,無疑是另一種學習的方式。不論是集編劇、導演、演員、作家等多種身份于一身的美國藝術家米蘭達·裘麗,還是“恰巧喜歡女人”的英國女權主義作家珍妮特·溫特森,她們共同的特點是,于世獨立、厭惡庸俗、敢于突破、氣場強大。我想,對于特立獨行的周嘉寧而言,這應該就是女作家應該有的樣子吧。
愛是自我拯救
細細想來,在周嘉寧的眾多作品中,幾乎沒有一部是全心全意致力于探討愛情的?!锻戏綒q月去》中,周嘉寧借由“我”和忡忡這對好朋友各自的愛情故事,探討了成長中的離別之痛與愛的無奈。《天空晴朗晴朗》中,周嘉寧化身許三三,以半自傳的形式記述了青春期的成長故事?!杜难劬Α吠ㄟ^幻想的方式,開啟了一個少女對情欲、死亡和宿命的想象?!短粘抢锏奈涫克乃摹分v述了陶城里的四四、張五、非非、張小西等略帶頹廢的少年,在沖殺和溫柔中纏綿的青春……但是,不容否定的是,愛情(包括同性之間的感情),或者說對于愛情的幻想和想象,卻一直是周嘉寧小說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
那么,愛情在周嘉寧的小說中究竟發(fā)揮著怎樣的功能?或者說,對于寫作者周嘉寧而言,愛情最重要的意義是什么?長篇小說《荒蕪城》架構于北京和上海兩個空間內。在這兩個具有不同氣質的城市中,“我”經(jīng)歷了一次次的相聚,也經(jīng)歷了一次次的離別。一如周嘉寧以往所有作品那樣,這部小說依舊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所有的筆墨幾乎都用來書寫同一樣東西:人際關系——人與人的、人與世界的以及人與自我之間的關系。小說著重描寫了“我”與阿喬、大齊兩人之間的情感。正如小說中的“我”所說,“近距離的相處常常只會帶來傷害”?!拔摇焙桶瘫舜讼鄲?,卻無時無刻不在嫉妒、猜疑中彼此折磨、相互試探,“我們對外界的一切都不感興趣,沒有任何共同的朋友,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們倆的事情,因此我們也從不談論其他人,我們只對彼此感興趣,只談論彼此,現(xiàn)在、過去,所有角角落落和細枝末節(jié)都不肯放過,一定剝去對方的皮,飲到對方的血,才能覺得放心?!卑毯蕖拔摇钡某聊?,而“我”深知,言語只能帶來誤解,在這樣的掙扎中,兩人最終“除了嫉妒、恨意、占有欲,幾乎什么都沒有再剩下,我甚至感覺不到愛。沒有愛”。與阿喬的這段感情讓“我”對親密關系感到絕望,也更加確信了自己難以跟他人相處的秉性以及不會愛、不能愛的心理缺陷。
大齊與“我”的交往從一次失敗的性愛開始,于“我”而言,大齊是一個在孤獨境遇中難以拒絕的伴侶。大齊認為“不用把所有事情都搞得那么明白,兩個人之間無非是相處”,于是,在相處中,他漸漸產(chǎn)生了與“我”“水到渠成”、共度余生的想法,這讓篤信“近距離的相處只會帶來傷害”的“我”感到不安。雖然一次次接受了大齊溫柔的關懷和寬慰,“我”卻始終無法確認自己對他是否有愛,更令“我”不安的是,“我”其實連什么是愛都不能確定:
“什么是愛呢?”我問她,我竟然對這樣的核心問題感到迷惘。
“我以前一直以為自己始終要解決的問題是填滿心中那個巨大的空洞,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外部世界的運行準則不是這樣的。如果想要感到快樂,就應該拋開這個空洞,再也不去想,而只是對別人不斷地付出?!彼f。
不管是與阿喬還是與大齊,“我”的兩段感情最終都以道別而告終?!拔摇弊罱K恢復到孑然一身的狀態(tài),決心“明天起來我要重新做人,我要成為宇宙的孩子,世紀的孩子。揮霍我自己的青春,然后放棄愛情的王位,去做鐵石心腸的船長”。不管是面對深愛的阿喬,還是不知道愛不愛的大齊,“我”所面臨的最大的問題并不是愛情中所遭遇的對手,也不是彼此相愛的程度,而是那個深藏于“我”心中的心魔。在如何面對自我,如何面對自己內心對他人、對未來的恐懼等方面,“我”始終都是一個失敗者。因此,感情的失敗與其說是“我”與這兩人關系的破裂,不如說是因為“我”從來都沒能戰(zhàn)勝自己的心魔,無法處理好與自我的相處之道。
《荒蕪城》是周嘉寧的轉型之作,在這部作品中,周嘉寧徹底從早期的青春寫作中走出來,勇敢地直面自己的內心。書的封底上有一句話:“我們很多人,內心都是荒蕪的,迫切需要一些炙熱的東西,哪怕感情,去填滿它?!比耸怯懈星榈膭游?,與生俱來地,內心都會有一團炙熱的東西。而現(xiàn)代都市卻是堅硬、冰冷的,日復一日的工作、循環(huán)往復的生活、道路以目的人際關系,孤獨的人們越來越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內心存在著巨大的“空洞”,需要某些東西來填滿它。于是,你需要一個伴侶,不一定廝守終身,卻可以在寒冷的深夜里貼近彼此荒蕪的內心,相互關懷、相互支撐。在今天,愛情對于許多現(xiàn)代都市人來說,已經(jīng)漸漸從一種雙向的心理、生理需要變成了自我拯救、自我安慰的需要,在小說《荒蕪城》中,周嘉寧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
短篇小說《寂靜嶺》(《收獲》2011年第6期)頗為曖昧地講述了“我”、小湘、微微三個女人之間的感情?!拔摇奔刀市∠婧臀⑽⒅g那種超越一切的親密,嫉妒她們兩個分享著一個“我所不知道的世界”,甚至嫉妒她們?yōu)榱艘粋€叫老虎的男人而產(chǎn)生了那么多秘密。這嫉妒的背后是一種無法挑明的同性之愛,這愛無關身體、無關欲望,只在于,微微和小湘,她們的內心走得那樣近,比“我”與她們任何一個人都近?!拔彝蝗幌肫鹉莾蓚€我已經(jīng)不記得名字,也不記得臉的女孩,微微說她曾經(jīng)跟她們做愛,可是我卻一點不嫉妒她們,真的,我覺得她們根本不值一提,肌膚之親根本不值一提??墒俏覅s嫉妒小湘,毫無道理,我嫉妒小湘留在了那個世界里,與微微站在一起,笑著,最后變得灰撲撲的?!倍嗄旰?,當小湘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其實早已對她的生活不感興趣,但是,每一次小湘試圖與“我”分享一個秘密,“我”都會條件反射般地問她:“微微知道么?”小說最后,小湘不慎踩破了冰,掉進水里,眼看這一切發(fā)生的“我”卻“沒有朝小湘消失的地方奔過去,只是站在原地,感到精疲力盡”,“我”忘了應該伸手救起小湘,唯一想的是“我必須要回去,回去我的房間里,給微微打一只電話,告訴她所發(fā)生的事情”。在這件事上,“我”終于與微微分享了一個小湘不知道的秘密。如果愛是相互體諒、相互關懷,那么,“我”與小湘和微微之間的感情,這份在猜疑、嫉妒和好勝心操控下的感情,它最大的意義并不是讓“我”享受愛之甜蜜,而是以此證明自己在這世界上是被需要的,在這世界上,有人與“我”分享著秘密,我,不是如此孤身一人。
孤獨殺死親密
必須承認的是,周嘉寧并不是一個善于講“故事”的作家。相較于故事,周嘉寧的寫作更注重的是營造一種氛圍、一種情緒,或是探究在某種特定情境下人的內心。從早期以成長主題和青春敘事為主的小說、散文,到近期探討日常生活與女性處境的種種作品,周嘉寧始終沒有放棄對人內心的探究。她喜歡將人物放置在某種近乎絕望的處境中,周圍一片黑壓壓、濕漉漉、靜悄悄——她寫的是環(huán)境,你卻分明感受到,這就是人的內心。
在周嘉寧的小說中,相愛的兩個人不能唇齒相依,而是始終處于孤立與對抗的狀態(tài)中,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周嘉寧深刻洞悉了人之孤獨。孤獨是周嘉寧小說中揮之不去的氛圍,也是一以貫之的主題。不過,在早期的青春文學作品中,這種孤獨多少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覺。正如在《扶桑島上的青春札記》(收錄于《鯉·孤獨》)中,周嘉寧說:“我們閱讀太多孤獨的文字,卻并未真的嘗到孤獨的滋味。我們未被留在孤獨的操場,也未被直接拋進社會的洪流,在短暫的時間里,我們依然留存在青春期的尾巴上,不按時起床,每天什么都不做,糟蹋時光,任性傷感,毫不惋惜。”雖然在生理年齡上,“我們”早已告別了青春期,但在心理年齡上,青春期及其裹挾的難以名狀的孤獨、傷感,卻時時刻刻纏繞著“我們”。更重要的是,在告別青春期而真正進入社會之后,“我們”終于真正嘗到了孤獨的滋味。
《幻覺》(《收獲》2010年第6期)中,失戀的“我”只身來到異地,投奔一個此前并不熟悉的異性朋友。在短暫的三天中,“我”借宿“他”家,努力嘗試與“他”和所有陌生人拉近距離,尋找一種人與人之間的親切感。然而,盡管“我”和“他”都費盡心力,但這費力營造的親密不過像是服用安眠藥后的幻覺,在某個瞬間就輕易地土崩瓦解了?!翱墒墙裉焱砩?,被他握著手,走在陌生的道路上,我突然受夠了自己的幼稚,太疼了,與他們近距離的相處實在太疼了,現(xiàn)在我全都想起來了,那種骨頭撞向浴室地板的疼痛。我明明知道周圍的世界全是誤解,卻還要費盡力氣去說,去說我原來是這樣想的,去說我為什么要這樣做,還要去解釋愛情。在孤獨的絕境里,想要貼近另一顆心靈的舉動,本身就是錯誤的,而我至今還是不得要領,與這個人,或者與那個人,到底有什么區(qū)別?!碑敗拔摇痹俅我庾R到自己已陷入“孤獨的絕境”時,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在頃刻間化為烏有,這世界,仿佛又只剩下“我”一個人,孤獨地面對所有未知的一切。
虛幻的親密和永恒的孤獨不僅存在于愛情中,即使在最為牢固、最堅不可摧的親情中,周嘉寧小說的主人公依舊是孤獨的。在長篇小說《荒蕪城》和短篇小說《輕輕喘出一口氣》(《上海文學》2013年第3期)中,“我”與母親永遠無法理解彼此,時刻處在誤解、爭吵中。心中偶爾泛起的愧疚感雖然一次次讓我們緘默,卻始終無法打通那堵橫貫在母女之間的厚墻。在《盡頭》(《人民文學》2013年第10期)中,爺爺?shù)脑岫Y成了疏離已久的父女倆再次建立默契的機緣。兩個有著最親近血緣關系的人,似乎只有在這樣殘酷的場合中才終于原諒了彼此,重新回到應有的關系之中。然而,小說并沒有就此結束,葬禮結束后,當“我”和父親在停車場開車時,再次被對死亡和未知的恐懼襲擊了:
“可是你看看,你開進了死路,你開到了盡頭?!彼纱罅搜劬?。
“哪兒有什么盡頭?”
“這里!這里!”他的雙手胡亂指著車里。
“你怎么了,你叫些什么?”我覺得他簡直不可思議。
“你看看周圍,這兒都是他們的車,這兒不是我們該來的地方。”他這么說著,完全是快要窒息而死的模樣。我這才注意到車窗外,筆直一排排??恐亩际菤泝x館的工作車輛。黑色的,四四方方的,車身沒有窗戶,身后有寬大的空間,足夠放下一臺棺材。它們默不作聲地待在停車場的盡頭,是故意要與平常的世界保持距離。而我們是格格不入的闖入者,帶著熱氣騰騰的怒氣,哀怨,驚恐和悲傷。
在面對另一個平行世界的恐懼中,最親密的父女兩人依舊無法彼此溫暖?!拔摇迸c父親一樣,都是獨自面對這絕望的境地。甚至,就像小說中這父女兩人剛剛告別的爺爺,在面對死亡時,不也是孤身一人嗎?在他的生命盡頭,自己的兒子忙著與他人打官司打得不可開交,女兒遠在異國,甚至不能見他最后一面。面對死亡時的孤獨是人生最悲慘的卻又是最無奈的,想想確實令人哀傷。
《末日》(《上海文學》2012年第2期)中,遭遇車禍的“我”想要與這世界說說話,以此證明自己還可以堅強地活下去,但是,“我拿出手機想要給那個人打個電話,或許可以講一講我搬家了,也可以跟他講一講我撞車了,總之這種時候,應該與誰講講話,講講話,好確認自己其實毫發(fā)無損,從此依然要艱難地活下去。電話鈴響了很多下,沒有人接,世界末日,真的也不過如此,所有的親密關系都不再,所有的電話都變成空號?!弊詈?,“我”只好撥通了維修電話,在接線員模棱兩可的幫助下,“我”小心翼翼地開著事故車輛,拖著這滿身傷痕、此刻唯一可以與“我”相伴的車子,孤身一人開往未知。
“自我”的哲學
如果說周嘉寧早期的作品大多是一個青春期的少女對未來的想象,那么近年來,周嘉寧的作品便是扎扎實實地回到了現(xiàn)實。在這些作品中,她與讀者分享了自己多年獨居生活的經(jīng)驗(《一個人住第三年》、《成蔭》),她思考女性寫作者的困難與可能(《主婦真的能寫作嗎》),探討各種文學寫作的優(yōu)長(《如何擺脫滯重》、《琢磨翻譯腔》)……這一時期的周嘉寧,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女作家的專業(yè)和努力,她在生活中思考,在思考中發(fā)現(xiàn)人性、發(fā)現(xiàn)寫作的種種秘密的門。
不過,十年前那個有著強烈個人特色的周嘉寧并沒有消失。正如她的導師張新穎所說:“周嘉寧是同代作家中特別富于文學質感的一個”,當同輩作家正在努力向歷史與現(xiàn)實等重大問題進發(fā)時,周嘉寧依舊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世界中,思考著愛情、人性、親密關系、身體秘密等——那些在她的小說中永恒討論卻又永無答案的形而上問題。一定有人質疑她的寫作主題是不是格局太小,視野不夠宏大。在《讓我們聊些別的》(《收獲》2014年第1期)中,周嘉寧借小說中的“我”之口,道出了自己對于這一問題的理解:
他真的醉了,開始顛三倒四地說話,“你寫的那些故事永遠只能打動一小部分的人,那些女人,她們都是與你一樣的弱者。你知道那些偉大的作家是怎么樣的么?海明威,他能打動所有人,男人,女人,像我這樣的人。”
“像你這樣的人?你以為這個世界上你這樣的人是絕大多數(shù)的存在?”
“這不是我該思考的問題,你是作家,可是你對他人漠不關心?!?/p>
“你不該說出這樣傷人的話?!?/p>
“不。是你的世界太小,你從來沒有真正的悲憫?!?/p>
“悲憫?我只是不關心地溝油。”
“那你關心什么?”
“人,人本身的樣子,人的心?!?/p>
不難看出,周嘉寧對于自己寫作所遭遇的質疑有著清醒的認識,她知道這種寫作方式很難被大部分讀者所接受,只能吸引并打動“一小部分的人”,而這些人中的大多數(shù)是像她一樣的“女人”。她知道這種寫作方式很有可能遭受“對他人漠不關心”、“沒有真正的悲憫”之類的責難,但她對此有著自己的理解,她的解釋是:關心“人,人本身的樣子,人的心”比關心“地溝油”更能體現(xiàn)她作為一個作家的悲憫。
的確,周嘉寧的作品在對“人本身的樣子”、“人的心”的開掘方面比大多數(shù)“80后”作家走得更遠。愛情、孤獨、死亡、夢境等,是周嘉寧小說熱衷探討的對象,她喜歡將人置于孤立、絕望、黑暗的境地中,以異乎所有年輕女作家的勇敢,一步步將小說中的人物,也一步步將自己逼入絕境,仿佛每一次書寫,都在試圖觸及內心最底層的深淵,都在向著人類所能承受的底線挑戰(zhàn)。由自我的經(jīng)驗出發(fā),周嘉寧對深藏在我們內心深處的“心魔”和難以填滿的“空洞”有著極為深刻的觀察,她也由此張開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由此擁有了對于人心與人性的大“悲憫”,這種探索當然是令人敬佩的。
不過,在一步步邁向黑暗的同時,周嘉寧的寫作也幾乎是陷入了絕地。她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從自我出發(fā)的——“我”的故事、“我”的講述、“我”所看到以及所思考的一切。她對“人心”的觀察基本上就是對于自我的觀察,對于“人”的理解也大多基于自我的經(jīng)驗。她從自我的角度出發(fā)去看待這個世界,卻忘了讓小說中的其他人——父母、朋友、情人、陌生人——站出來說說話。因此,在周嘉寧的小說中,所有的敘述語調都好像出于同一個人,而這個人從始至終都是她自己。
當然,從本質上講,人與人并沒有太多差別。就像周嘉寧的小說中時常呈現(xiàn)的,人終究是孤獨的,終究是孤軍奮戰(zhàn)地面對這個世界。但周嘉寧也許忘了,在人性本質上的相似之外,還有一些因素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的明顯差異,比如,成長的環(huán)境、各自的經(jīng)歷等等,而這些,似乎恰恰是她所不愿意關心的“地溝油”一類的問題。遠離這些問題,多少讓周嘉寧的小說看起來不那么貼近泥土豐沛的生活。
在《如何擺脫滯重》中,周嘉寧頗有見地地討論了女作家立足于性別寫作的局限性,她認為:“說到底,男人才是天生與世界發(fā)生連接的性別群體,而女人呢,多少都是通過男人才能和這個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的。因此女人總是賦予性和身體太多的東西了,試圖用這些玩意兒來解釋,來強調,來證明存在的意義。然而,這些和遼闊而有趣的世界相比,真是無聊透頂?!迸c這種寫作的明顯缺陷相似,對于自我與內心的過分關注,最終讓周嘉寧的世界封閉了起來。我們當然不是因此要求一個有才華的作家放棄她所擅長的寫作方式,而是希望她能夠走出自我的世界,去聽聽他人的生活,看看他人的內心,真正面對并走進“遼闊而有趣的世界”,由此,所謂“人心”、“人本身的樣子”才是完整而豐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