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越南北部永福省的省委書記金玉打破政治禁忌,在永福省推行合作社框架下的家庭承包制。金玉的改革解決了老百姓的吃飯問題,他本人卻為此受到批判和黨內處分,被迫放棄改革。直到差不多三十年后,越共中央才對已經過世的金玉重新評價,授予他胡志明勛章。
程映虹
2010年,越南國家電視臺播放了長篇連續(xù)劇《省委書記》,其收視率創(chuàng)下了政治題材電視劇的新高。根據(jù)觀眾投票結果評選,該劇獲得了2011年最佳男女演員獎和編劇獎。
這部電視劇是根據(jù)真人真事創(chuàng)作的,主人公叫金玉(Kim Ngoc,原名Kim Van Nguoc, 1917-1979),他是上個世紀60和70年代越南北部永福省的省委書記。1965年,金玉打破政治禁忌,在永福省推行合作社框架下的家庭承包制。
金玉的改革雖然迅速而大幅度地提高了農業(yè)生產勞動率,解決了老百姓的吃飯問題,他本人卻為此受到批判和黨內處分,被迫放棄改革。直到差不多三十年后,越共中央才對已經過世的金玉重新評價,授予他胡志明勛章。今天,越南國家媒體又進一步把他塑造成了人民的好書記,把歷史上的一筆負資產變成了正資產。
越南合作化的困境
對于中國人來說,金玉所登上的那個歷史舞臺不但十分熟悉,而且可以說就是從自己國家照搬去的。越南社會主義的發(fā)展基本上按照比中國慢一拍的速度進行。越南北部在1954年前后大規(guī)模開展土地改革,土改的指導思想和方針方法都在中國的影響之下,在劃分地主和斗爭地主上都出現(xiàn)了嚴重的“擴大化”,在農村造成了恐怖。1956年夏天,在蘇共二十大和中共雙百方針的影響下,面對來自知識分子和黨內一些干部的壓力,越共承認犯了“擴大化”的錯誤。但1957年夏天,中國開展“反右”,越共也把向黨提意見的知識分子和干部打成反革命,不再提土改帶來的問題。到了1958年,中國發(fā)起大躍進,向共產主義過渡,北越便開展合作化運動,要完成對農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
越南實行了農業(yè)合作化之后,越南農民沒有生產積極性,勞動生產率長期徘徊和下降,農業(yè)產量一直沒有恢復到1959年農業(yè)合作化之前的水平。按照政府政策,北越農民必須把主要時間和精力投入合作社耕地的勞動,但可以有一小塊田地留給自己種少量蔬菜,叫作家庭份地,農民也被允許飼養(yǎng)少量家禽家畜。一般情況下,農民在這些家庭副業(yè)中的勞動所得占家庭收入的三分之二,而集體勞動帶來的收益只占三分之一,在集體勞動中投入越多,個人收入反倒越少。很多地方的農民和基層干部合謀,偷偷地把以合作社為單位的集體勞動制度改為以家庭為單位的“地下承包制”,但這種隱蔽和非法的行為難以改善整個農業(yè)的狀況。合作化運動開始時,農民帶著土地和牲口入社,當時曾許諾年終分配時會考慮社員入社時帶來財物的比重,但這一條基本上沒有兌現(xiàn)。這也影響了農民對合作社的態(tài)度。
除了農民沒有勞動積極性,合作社的運作和管理也有嚴重問題。集體勞動需要一定的機械設備,這也是當初號召合作化時政府的許諾。但合作化之后,不要說更高級的農業(yè)機械,就連最基本的抽水機,據(jù)統(tǒng)計也只有六分之一的合作社才配備,十分之一的合作社有脫粒機。合作社的派工和分配由地方干部說了算,很多時候由私人關系和私下交易決定。合作社的管理和財會制度都掌握在社干部手里,有很多空子可鉆?;鶎拥母瘮∈沟迷焦伯敃r也開展過類似于中國“四清”那樣的運動。
金玉授權承包制
面對合作化之后的問題,越共領導層在1960年代中期號召干部改善工作方法,提高勞動生產率。身為永福省委書記的金玉,1965年開始允許農民以家庭為單位承包土地,就叫“家庭承包合同”。1966年9月,他主持制定了省委第68號決議,正式授權在全省推廣這個制度。關于金玉做出這個決定的過程,金玉當時的同事、永福省委分管農業(yè)的書記阮成杜,有一段繪聲繪色的回憶。
1965年的一天,他隨金玉在農村考察合作社的工作,金玉忽然要司機把吉普車停下來。在他們面前出現(xiàn)的是這樣一個情景:在同一塊稻田里,這一半稻谷長勢喜人,田里的水十分清澈,田坎修筑得整齊而結實。而另一半則完全不同,好像從來沒有人關照過。很明顯,前一半是私人自己偷偷摸摸干的,后一半是合作社的地塊。金玉和阮成杜發(fā)現(xiàn)這個過于鮮明的對比,愣住了。
那天半夜,阮成杜聽到有人敲門。他開門一看,是金玉站在門外。金玉對他說了兩個越南諺語。第一句直譯為“大家的老爹死了沒人哭”,在中文中大概近似于“三個和尚沒水喝”,指合作社的公地上沒有人認真干活。第二個是“領來的孩子也有人疼”,意思是說合作社的地雖然名義上是社員共有的,而社員私下干活的地是偷偷領來的,但后者反而更受疼愛。
這兩句話,據(jù)說已成為越南人今天解釋合作化時期為什么干活吊兒郎當最通俗的理由。但那天晚上,阮成杜對著站在門外的金玉,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金玉于是對他說:把合作社的所有可耕地都分給農民家庭,讓家庭承包,農民自己負責生產的所有環(huán)節(jié),但必須完成上交給合作社的收成。他說:“這樣下去,集體地里的稻子可以長得像私人田里的稻子一樣好了吧?”
金玉受批 改革夭折
永福省推廣了省委68號決議后,實行水稻、蔬菜和雜糧種植承包制,由合作社把耕地借給農民,農民上交一定數(shù)量的產品,這樣農民生產得越多,自己收入也越多,集體和個人雙方得利。1967年永福省的產量就恢復到了合作化以前的水平。
但永福省的改革很快就引起了一些人的警覺。在國際背景下,當時越南也跟著反“修正主義”,黨內高層對誰支持“修正主義道路”很敏感。而對于基層的一些干部來說,合作社制度使他們在管理和分配方面得益。即使在永福省委內部,對金玉的改革也有很多人反對。1968年11月,越共領導人之一長征(1907-1988)強調不能把合作社的土地經營權分散交給農民家庭。同一時期,越共中央機關報《人民報》還發(fā)表了對永福省的調查,批判那里的資本主義傾向。一些人把永福的實驗叫做“白色承包”。1968年底,越共中央致信各地黨委,嚴禁把合作社土地承包給農民。在一般情況下甚至在分配生產任務時也不能以家庭為單位,農民必須以合作社社員的身份集體勞動。
越共總書記黎筍在《人民報》上公開批評金玉是穿著社會主義外衣的資產階級分子,企圖從內部搞垮合作社。在強大的壓力下,永福省委發(fā)布文件,禁止把合作社土地分給農民耕種。金玉也做了嚴厲的自我批評。但和在其他社會主義國家不一樣的是,金玉盡管犯了“嚴重錯誤”,甚至是路線錯誤,卻并沒有被清洗或者撤職。他繼續(xù)擔任省委書記,保持低姿態(tài),直到1977年退休。從胡志明開始,黨內斗爭一般不對“涉案”的個人殘酷斗爭。也有人說,金玉之所以還能繼續(xù)擔任省委書記,和他與總書記黎筍和總理范文同在抗法戰(zhàn)爭時的密切關系分不開。
二十年后回歸金玉的道路
金玉的改革夭折后,越南北方的合作社經濟始終在不死不活中徘徊,偷偷摸摸的地下承包制一直沒有完全絕跡。但越共在1971年又發(fā)起了從中小型合作社向大型合作社的過渡,表現(xiàn)出向共產主義窮過渡的心態(tài)和急迫感。1975年越南統(tǒng)一后,違背統(tǒng)一前對南方許下的制度不變的諾言,很快在南方實行土改,接著也是合作化。越南南方長期在自由經濟制度下發(fā)展,土地私有,機械化程度高,農民對合作化的抵制更強烈,所以統(tǒng)一以后的農業(yè)產量急劇下降,大量農民加入“船民”行列投奔怒海,逃離自己的國家。
在社會主義歷史更悠久的北方,農民不肯下田勞動,多半是老弱婦孺出來混工分,青壯年都在家中做私活或者抽煙閑聊。1980年有一個統(tǒng)計,全國1520萬勞動力中約有一半全年出工不到200天。在一個四季都可以耕作生產的亞熱帶國家,這是非常低的。
被逼上梁山的越南農民,一直沒有完全放棄“地下承包”,他們先是種植政策管理相對寬松的蔬菜和雜糧,后來發(fā)展到種植主食水稻。到1980年,迫于嚴峻的經濟形勢,越共中央不得不同意各地實驗水稻承包。1981年12月,越共中央發(fā)出第100號指示,要求在農業(yè)合作社的范圍內擴大承包。承包制廣泛推行后,1981年越南水稻產量第一次超過合作化以前50年代末的水平。
但承包制還是在合作社的框架內,農民的自主權很有限,承包額過高,很快就耗盡了有限的恢復生產的潛能,最終導致了1987年越南的“合作社危機”。當時北方發(fā)生大面積饑荒,21個省有930萬人挨餓,占整個北方農村人口的三分之一,政府不得不用從蘇聯(lián)進口的牲畜飼料來充作口糧。南方的一些干部率先突破緊箍咒,采取一些改革措施,時稱“開著救護車闖紅燈”。
面對緊迫的形勢,1988年4月,越共作出《關于農業(yè)經濟管理的革新》的決議,承認國營、集體、個人等多種經濟成分并存,合作社是由農民自行管理和經營的經濟單位。1989年3月,越共召開六中全會,進一步確定了家庭是自主的經濟單位,恢復了農民家庭的獨立地位。一年內,越南農業(yè)產量就大幅度上升,不但自給有余,而且還能做到四十多年來第一次有余糧出口,越南終于摘掉了自1960年代以來缺糧國家的帽子。
歷史就這樣繞了一個大圈,二十年后回到了原來的出發(fā)點,從合作社回歸家庭,從合作社社員還原為個體小農。
為金玉平反
金玉1979年去世。第二年,越共中央就開始了對承包的默許,但一直到1995年,官方才公開為金玉平反,承認過去對他批錯了,授予他一級自由獨立勛章。2009年,又由副總理兼外交部長主持儀式,授予他胡志明勛章,這是越南國家的最高榮譽。
對金玉平反的姍姍來遲,說明在越共內部對這個當年沒有得到黨的許可的自發(fā)的“走資派”還是有看法的。但是在金玉平反后的宣傳中,又出現(xiàn)了拔高傾向,把這個曾經的特立獨行甚至“異己分子”說成代表黨的主流價值。
官方宣傳材料說金玉出生于一個普通家庭,只有小學畢業(yè)文化水平,但卻具有科學的思維方式,肩負起一個省的領導重擔。他是越南的“家庭承包制之父”,人民稱他為“家庭承包制先生”。他的優(yōu)秀品質和突出個性包括“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急”,他的心“始終與革命,與人民一起跳動”,等等。
在社會主義國家的改革史上,像金玉這樣的官員確實是鶴立雞群,所以對他們做一定的宣傳甚至歌頌都是尊重歷史的表現(xiàn)。但就和發(fā)生在小崗村的故事一樣,改革的最根本源泉和動力都是人民群眾。越南農村從1960年代到1980年代,由國家權力強制推行的合作社經濟始終未能徹底“一統(tǒng)天下”就是例證。這是紀念金玉時不應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