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雙
花旗參、酒精與雞腿
我沒想到會在這個場合見到鄭亦琛。
步出電梯的時候,一個笨手笨腳的服務(wù)生不小心把一盅花旗參燉烏雞傾倒在我的粉色裙子上,染上一大灘淺淺的黃漬,我面帶慍色推開了312包間的門。
堂妹珊珊領(lǐng)著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在人群中站起來,滿臉笑容作介紹,“姐,這是我的男朋友,鄭亦琛。亦琛,這是我姐。”
嬸嬸吧啦吧啦歡快的聲音傳來:“延延,亦琛也是你們J大畢業(yè)的,還是校友呢,認(rèn)識不?”
我看了一眼眼前這個驚呆了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男人,笑瞇瞇伸出右手:“你好!我是珊珊的堂姐,我叫謝延。你也是J大的嗎?幸會幸會?!?br/>我的裙子散發(fā)著花旗參的清香,似乎讓我特別地耳聰目慧。
這頓飯大家吃得很開心,不斷地互相敬酒,叮叮呤呤,哐哐鐺鐺,觥籌交錯。兩瓶52度的百年糊涂很快見底,每個人的心事都很快見底。
嬸嬸對鄭亦琛說:“亦琛,我們不管你上一段婚姻如何,只要你以后好好待我們家珊珊?!?br/>鄭亦琛不知是否因為酒精的作用,臉紅紅的,唯唯諾諾應(yīng)聲。好像,他好像看了我一眼。
媽媽問珊珊,結(jié)婚以后你就跟著去S城生活了?你的工作呢?
珊珊嬌俏地笑:“是要嫁雞隨雞啦。我會辭了這里的工作,去S城投奔他?!闭f罷她望著鄭亦琛,“萬一我沒找到工作,你養(yǎng)我呀?”
媽媽嘖嘖地贊珊珊:“辭了?嘿,肥差都肯放棄。這小妮子,為了你犧牲可大了。亦琛,你以后可得好好對我們珊珊?!?br/>我把一件厚厚肥肥的雞腿夾進(jìn)自己的碗里,低下頭津津有味地吃。可是,裙子上花旗參的味道,以及酒精和雞腿共同的作用,使我很快走進(jìn)了衛(wèi)生間。
奔跑
晚宴后,我一個人回了單位。
盧格看見我覺得很驚奇:“喲喲,知道俺在加班,回來看俺嗎?哎,女孩子家喝酒了?”
我沒理他,掏了很久的鑰匙才打開更衣室的門。我換了運動服,換了鞋子,很快沖進(jìn)了夜色。
我要奔跑。
這是一個有著“中國最美綠道”稱號的地方。我環(huán)著星湖綠道不停地跑。兩邊山湖相映成翠,秀麗旖旎。為何我卻如此憂傷?心口似有一塊巨大的石塊橫亙著,我按著胸口,張大嘴巴,卻難以呼吸。
我跑完了第一個2公里。我仿佛看見了七年前的自己,在J大的門口尖聲質(zhì)問鄭亦?。骸白詈笠淮螁柲?,你真的不愿意跟我回Z城?”鄭亦琛無奈地說:“我媽只有我一個兒子,而且我媽身體不好……謝延,難道你放棄你的東西,跟我回S城就沒得商量?”我盯著他,眼里瞬間充滿了淚水,我一字一頓地說:“鄭亦琛,那你我之間,就算了吧!”
我跑完了第二個2公里。轉(zhuǎn)進(jìn)了山邊。山風(fēng)呼嘯而來,開始下起蒙蒙細(xì)雨。昔日同窗小楚小心翼翼地說:“你知道嗎?鄭亦琛上個月結(jié)婚了,跟他們單位一位領(lǐng)導(dǎo)的女兒……”我笑笑說:“關(guān)我什么事?莫不成你認(rèn)為我應(yīng)該走到他跟前去恭喜他?”“咳!原來你已經(jīng)放下他了,之前我還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你呢。那小子呀,應(yīng)該是我們同學(xué)當(dāng)中最早結(jié)婚的了,離畢業(yè)還不到一年呢。”
我跑完了第三個2公里。我的頭腦開始混亂,開始分不清是回憶、現(xiàn)實還是想象。我看見鄭亦琛像魔法師一樣變出了一枚銀幣笑瞇瞇地放在我的手心,我看見鄭亦琛被他頤指氣使的妻子擰著耳朵教訓(xùn),我看見我和鄭亦琛撐著一把橙色的雨傘手挽手走在天橋上,我看見鄭亦琛的臉貼在圍欄的夕陽里看著我。
這么多年不見,刻意不聯(lián)系,刻意不打探你的消息,假裝從未在對方生命中出現(xiàn)過,原來,也是躲不過?
它們叫做終結(jié)
六年前的深秋,凌晨2點,在鄭亦琛結(jié)婚的前一天,一個穿著單薄睡衣與拖鞋的女子踉踉蹌蹌地開著一輛思域奔赴S城。她穿越縣道,穿過省道,穿過國道,在綿延無盡的京珠高速上奔馳。驚慌的汗水與悲傷的淚水浸濕了漆黑的方向盤。
如果那年的那天,你看到了一個女子獨自風(fēng)馳電掣地駕著車走在路上,如果你見到了她木然的臉孔,那么,你猜對了,那一刻她帶著赴死的決心。
那時候的她還沒有拿到駕駛證。
五個小時后,清晨7點,我在鄭亦琛的樓下堵住了下樓買早餐的他。
我說:“鄭亦琛,我最后一次問,你可不可以不和別人結(jié)婚?”
“謝延,你能不能不要這么擰?我過去一直在討好你,可是討好你很難?,F(xiàn)在我要結(jié)婚了,你卻來問我這個問題;我什么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能說回頭就回頭嗎?”
我撲過去吻他。三秒鐘之后,我揚起右手,用盡半生的力氣,朝他的臉,狠狠地,蓋下去。
一個吻,一個巴掌,它們有另一個名字,叫做終結(jié)。
相思樹底說相思,
思郎恨郎郎不知
我跑完了第五個2公里之后,在東門廣場,我把虛脫得毫無知覺的自己整個摔在了清軟的草地上,久久不動。我的手臂,腳踝,膝蓋,發(fā)稍,衫尾仿佛都在滴水。我已經(jīng)分不清是雨水還是霧水,就如盧格分不清我的是汗水還是淚水。
他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在我的身旁坐下,遞過來一條毛巾。
我坐在草地上。我的頭頂上空,有長長的一排臺灣相思樹。
整個Z城,也只有在東門廣場有這種臺灣相思樹。
我抬起頭呆呆看了很久。然后,我伸出右手食指,一邊輕輕念,一邊用食指在胸前慢慢地一圈一圈地轉(zhuǎn),“相思樹底說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念到最后一個“知”字,我把食指輕輕點向了天空。
像我這些年無數(shù)次做的一樣,當(dāng)念到最后一個“知”字時,把食指點向了天空。
七年前,我和鄭亦琛每天坐在J大的相思樹下,我一邊用食指在胸前慢慢地一圈一圈地轉(zhuǎn),一邊搖頭晃腦地念“相思樹底說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念到最后一個“知”字,就把食指點向鄭亦琛的鼻子,用盡全力按下去,把他整個臉擠成一個豬八戒。這個時候,鄭亦琛會伸出雙手抓住我的臉蛋,使勁向兩邊拉,把我拉成一個合不上嘴的大嘴猴。我們哈哈哈地笑,笑到相思樹都憂愁地閉上雙眼。
在東門廣場,我哭得大雨滂沱。
相思樹底說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樹頭結(jié)得相思子,
可是郎行思妾時
三天后,我們單位在東門廣場搞稅法宣傳活動。
我穿著整潔的制服,胸前勒著紅色的禮儀標(biāo)帶,微笑著向每一位路過的市民派發(fā)傳單。
鄭亦琛來了。他走到我身邊,低聲說:“下午我就回S城了。”
我假裝沒有看見,朝一位路過的女士遞過去一張傳單,說:“小姐,請關(guān)注我們稅局這次的活動。依法誠信納稅,共建小康社會。”
鄭亦琛繼續(xù)說:“謝延,我知道你恨我。珊珊說你這么多年都沒正兒八經(jīng)戀愛過。謝延,別跟自己賭氣,要好好經(jīng)營自己的人生。”
我走向一位戴眼鏡的男士,遞給他一張傳單,軟聲說:“先生,請依法誠信納稅。如有稅務(wù)方面的問題,服務(wù)臺那邊的同事很樂意為您解答?!?br/>鄭亦琛無奈地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后,依然用低低的聲音說:“謝延,我們再也回不去了。記住,好好生活。我走了?!?br/>旁邊一位老婆婆走過來抓住我的手腕:“姑娘,廁所在哪里?俺找不到呀。”
“婆婆,別急,我這就帶您去?!蔽医z毫沒有理會鄭亦琛,扶著老婆婆小心翼翼地走向了廣場衛(wèi)生間。
等我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了鄭亦琛。我握著手里的傳單,心頭一陣陣絕望的痙攣,像一條麻花,千愁百結(jié)地拼命扭在一起。我仰起頭,一陣崩潰的眩暈。
盧格伸出手扶住了我:“謝延,我在?!?br/>我看著他,第一次擠出了一個艱難的笑容。似乎,他在我身邊殷勤若干年,我是第一次對他沒有冷冰冰。
“謝延,你從來不說你的過去,那我就不問,以后也不問。相思樹底說相思,思郎恨郎不知,這句詩和它背后的故事也許是令你刻骨銘心。但只想你知道,我會一直都在。不知道你還知不知,這句詩還有下一句,樹頭結(jié)得相思子,可是郎行思妾時?!?e:分憂2014年2014-2期photo題花z.tif> 責(zé)編/宿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