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讀《江南的冬景》時,大部分教師都是把注意力放在文中所描寫的景物的鑒賞分析上,分析文中具體寫了哪些地方的景物,江南冬景有哪些特點,寫江南冬景作了哪些比較,目的是什么,運用了哪些表現(xiàn)手法等等。但是筆者在解讀時還注意到,文中幾次提到“出去走走”,引發(fā)了筆者一些思考。
“若遇到風和日暖的午后,你一個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則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歲時的肅殺,并且還可以飽覺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氣;‘若是冬天來了,春天也總馬上會來的詩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體會得出?!?/p>
“因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閑步逍遙的機會自然也多?!?/p>
“空言不如實踐,這一種無聊的雜文,我也不再想寫下去了,還是拿起手杖,擱下紙筆,上湖上散散步罷!”
朱光潛先生在《文藝心理學》中說過:“藝術是情感的表現(xiàn),與生活經(jīng)驗息息相關,欣賞作品又不能不了解作者生平的遭際?!盵1]“所以遇到一種藝術作品,我們應該作兩種疑問:第一,這件作品所表現(xiàn)的情感如何發(fā)生?它的動機何在?它與作者生平有何關系?作者是否受過旁人的影響?他創(chuàng)造這種作品時的經(jīng)過如何?”[2]于是,跟隨作者的步伐,漫步江南,去尋找讓其出走的原因。
解讀一:自然風景的美妙,“引誘得使你在房間里坐不住。”作者純粹是因為內(nèi)心被風景打動了,吸引了,從而走出房間去游走一番。
江南的地質豐腴而潤澤,所以含得住熱氣,養(yǎng)得住植物;因而長江一帶,蘆花可以到冬至而不敗,紅葉也有時候會保持得三個月以上的生命。像錢塘江兩岸的烏桕樹,則紅葉落后,還有雪白的桕子著在枝頭,一點—叢,用照相機照將出來,可以亂梅花之真。草色頂多成了赭色,根邊總帶點綠意,非但野火燒不盡,就是寒風也吹不倒的。
黃色的蘆花,紅色的紅葉,白色的桕子,赭綠相雜的草色,五彩斑斕,展現(xiàn)眼前,把江南冬季特有的溫潤的美渲染成畫。即使是沒有到過江南的人,讀著也會心生向往沉醉其間。
你試想想,秋收過后,河流邊三五家人家會聚在一個小村子里,門對長橋,窗臨遠阜,這中間又多是樹枝槎丫的雜木樹林;在這一幅冬日農(nóng)村的圖上,再灑上一層細得同粉似的白雨,加上一層淡得幾不成墨的背景,你說還夠不夠悠閑?若再要點景致進去,則門前可以泊一只烏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幾個喧嘩的酒客,天垂暮了,還可以加一味紅黃,在茅屋窗中畫上一圈暗示著燈光的月暈。
這幅鄉(xiāng)村冬雨圖著實寫意,也難怪著名畫家劉海粟要說:“青年畫家如果不讀郁達夫的游記,畫不了浙、皖的山水。”以上的文字確是充滿詩情畫意。有樹、有橋、有水、有船、有人家,色調是灰白迷蒙中點暈著紅黃,既寫意又溫暖,情調悠閑,這就是一幅水墨畫,什么樣心情放置到這樣的意境里,也都可以暫時釋懷了吧。
同時,我們都有同樣的閱讀經(jīng)歷——散文大家們對景物的描寫遠比真實的景物更妙,朱自清先生的月下荷塘曾經(jīng)吸引了無數(shù)文藝青年去清華園的未名湖游玩,結果大失所望,荷塘又小又普通,遠不及江南的任何一處鄉(xiāng)間荷塘的靈秀。我們都說善于操控文字的人總是能把普通的景物寫得有趣有情致,而不善于操控文字的人往往把原本生動的事物敘寫得枯燥乏味。所以,文字中的景物之所以那么美妙和作者的主觀情感的融入是分不開的。
郁達夫認為:“欣賞山水以及自然景物的心情,就是欣賞藝術與人生的心情?!彼汛笞匀灰暈榕笥?、慈母、情人,視為人生不可或缺的伴侶。所以,心存感傷的時候,他愿意走向大自然,去尋求心靈的安慰。
唐代的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過:“有事物牽于外,情理動于內(nèi),隨感遇而形于詠嘆。”自然景物是糅合了作者當時的所思所感而化為文字形成文章的,而散文正是最接近生活真實的文學樣式,記人敘事,狀物寫景,“有感而發(fā)”,“有為而作”,抒寫作家真實的現(xiàn)實感受和真實的生活境遇是散文的一大特點。我們走近作者寫作的年代,看看當時作者的生活境遇和情感正處于怎樣的狀態(tài)。
解讀二:心靈的苦悶,尋求安慰,為心靈解脫找到一條出路。蘇珊·朗格在《藝術問題》一書中指出:“一個藝術家表現(xiàn)的是情感,但并不是像一個大發(fā)牢騷的政治家或是像一個正在大哭或大笑的兒童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藝術家將那些在常人看來混亂不整的和隱蔽的現(xiàn)實變成了可見的形式,這就是將主觀領域客觀化的過程?!彪m然,藝術家表現(xiàn)的是情感,但是他們和政治家、兒童的表達方式不同,他們表達的情感是經(jīng)過思索,整理后形成的,這些情感可能包裹在某個故事里,可能通過某個虛構的人物向讀者傳遞,也可能融入到某些景物中。
當《江南的冬景》讀到最后的時候,我們會注意到文尾的寫作時間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日。正是郁達夫被迫舉家搬遷到杭州期間,一九三三年郁達夫一家搬至杭州后他在《郁達夫自述》中寫到:“‘好得很!好得很!……我心里在想,‘前有圖書,后有武庫,文武之道,備于此矣!我心里雖這樣的自作自趣,但一種沒落的感覺,一種不能再在大都會里插足的哀思,竟?jié)u漸地漸漸地溶浸了我的全身?!盵3]可以見出,這是一次不愉快的搬遷。蟄居杭州的幾年里,一些事一些人的緣故,他的心情一直處在苦悶中。有他自己的文字為證:“上杭州來蟄居了半年,文章也不做,見客也少,小心翼翼,默學金人,唯恐禍從口出,要惹事生非。但這樣半年的謹慎的結果,想不到竟引起了幾位杭州的文學青年的怨恨,說我架子太大,說我思想落伍,在九月秋高的那一個月里,接連幾篇痛罵的文章,一封匿名的私信。我雖則還沒有自大狂到想比擬離騷,但途窮日暮,到得前無去所,后無退路的那時候,自家想想,卻真有點兒和不得不發(fā)瘋自殺的這位可憐的蔣·捷克相去無幾了?!盵4]于是,在此期間,他一直閑居在家,身體狀況也不佳,失業(yè)近十年,經(jīng)濟上到了“連幾個酒錢也難辦了”,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趁著偶爾的公事之便,游走浙東,在文章里稱“去散散郁悶”。
在中國文化中,作為悲劇意識的消解因素,持續(xù)時間最長,具有最強大的力量的,就是自然。有獨坐敬亭山的李白、藍田輞川別墅里的王維、西山宴游的柳宗元等都是通過游歷、欣賞自然來消解悲劇意識的,郁達夫同許多古代文人一樣,也是通過游歷、欣賞自然來消解悲劇意識的。文字情景兼到,善于把握住自然與自我的交感互動關系,在描山繪水中也滲透出自我的精神個性,同時對山光水色的描繪也包含著作者對社會人生的愛憎情感。他在談及出游的快樂時說“第一,當然是精神的解放,一個人生在世上,少不得總有種種糾紛和關系纏繞在身邊的,富人有富人的憂慮,窮人有窮人的苦惱,一上征途,則同進了病院和監(jiān)獄一樣,什么事情都可以暫時擱起……”
為了把郁悶的心情暫時擱起,為了排遣現(xiàn)實帶給他的苦悶和離群索居的寂寞,郁達夫找一切機會“出去走走”,這種悠閑愉悅的逍遙不過是在現(xiàn)實中受阻之后,為自己設計的一條解脫之路罷了。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郁達夫先生在《江南的冬景》中反復提及的“外出走走”的原因是出于內(nèi)心的苦悶在現(xiàn)實無法得以排解,轉而向自然美景中尋求心靈的慰藉,企圖找到一條解脫之路。本來蕭條的冬季郊外,在作者筆下顯得如此充滿生機;黃昏冬雨夜的陰冷在文間隱去,只剩寫意的水墨意蘊;冷寂的雪夜,借用古詩文抒寫得詩情滿紙,一切都只剩下美在演繹,這都是在為作者疲憊憂郁的心找一個得以療傷,感受到片刻悠閑自在的天地吧。
注釋:
[1][2]朱光潛.朱光潛美學文集3[M].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184-185.
[3][4]曾華鵬.郁達夫自述[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168.
(毛玨 寧波市榮安實驗中學 31501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