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譽(yù)翔
打開上海一百多年來的地圖,尤其是1949年之前,便會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宛如變形蟲似的,不斷蠕動著它的偽足,朝向四面八方增長。它不僅形狀不定,連街名也不斷在變化當(dāng)中,而其多變的程度恐要遠(yuǎn)超過任何一座現(xiàn)代城市,一下子是華洋分界的“洋涇浜”,一下子又是稀奇古怪的洋名“愛多亞路”,后來又成了革命意味十足的“延安東路”,搞得人頭昏腦脹,摸了半天還不清東西南北,比對半天之后,才知道根本就是同一條路。
而上海的格局也幾乎毫無規(guī)劃,至少在1945年以前,上海簡直如同一座災(zāi)難堆疊而成的城市,無意也無心,就是任它自由擴(kuò)充,甚至在失控的狀態(tài)之中不斷漲大。從鴉片戰(zhàn)爭之后,在舊上海城墻外所畫出來的英法租界;逃避太平天國之亂,以及19世紀(jì)末一連串洪災(zāi)饑荒而來的難民們;乃至于因?yàn)楦锩魍霎愢l(xiāng)的俄國王公貴族,歐洲遭迫害的猶太人,而這群無處可歸的流浪之人,聚集在這座城市的邊緣,到后來越聚越多,邊緣反倒吞噬了中心,便造就這座地獄與天堂混合之城。
所以研究上海歷史地圖還真非易事,把19世紀(jì)末的上海,和20世紀(jì)初的上海并比,其間也才不過相隔了20年而已,但其形狀和內(nèi)容差異之大,簡直讓人不禁懷疑:這是否還是同一座城市?但也正因?yàn)槿绱耍虾5貓D也彷彿處處藏了密碼,每一條路皆是一個權(quán)力爭奪演變的故事,而把它打開來,竟是一頁頁中國斑駁血淚的現(xiàn)代史。
讀上海地圖,我也仿佛成了偵探,拿著放大鏡小心探究蛛絲馬跡,而在迷宮小徑的深處,樂而忘返,而這種樂趣,反倒還要更勝去上海旅行幾分。今為今日的上海,早就不是我們所迷戀向往的“老上?!绷?,那座傳說中的“東方巴黎”早在時光中煙消云散,而如今,只殘余一座沒有記憶之根的,行人惶惶奔走的城市。
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根本是沒有所謂的“老上海”存在過,因?yàn)樯虾R恢痹诓粩嗟刈冃沃校浴袄仙虾!本烤乖撝改囊粋€時期才好呢?是清末?是20年代?還是30年代?而真正的“老上?!保紦?jù)起來,卻該是指明代以來的上海舊城,也就是“老城廂”:城隍廟和豫園地帶。但我猜,大概也沒有人會認(rèn)為那才是真正的上海。
上海,因此成了一座充滿矛盾悖論的城市。也因此每回我來到上海,總是迷惘,總是疑心,總懷疑此刻自己腳底下所踩踏的,這一座轟隆隆震耳欲聾的噪音之城,其實(shí)并不是上海。但上海又在哪兒呢?
于是我總會想起自己第一回到上海,是在1990年冬天,那時的上??珊同F(xiàn)在完全兩樣。我住在上海戲劇學(xué)院的招待所,房內(nèi)陳設(shè)簡單,卻十分干凈。午后,我趴在房間的木頭窗口,看見底下土黃色的院落之中,有三個孩子正在踢皮球,清脆的笑聲回蕩在干冷的空氣中,更加襯托得周圍靜悄悄。到了晚上,我去戲院看戲,是昆曲,一屋子都是黑壓壓的人影,抽著煙,厚重的大衣不斷透出溫?zé)釢嶂氐娜藲?。戲散了,又一路從劇院走回招待所。我踩著紅磚道,雙手插在大衣口袋,一張開嘴,就吐出了白色的霧氣。
冬夜中,上海起了霧,霧中路旁一排梧桐,光溜溜的,葉子都落光了,如同一個個孤單的旅人,迷惘而困惑地站著,而一街霧中暈黃的街燈如夢。那仿佛才是上海的真面目,沒有霓虹不施脂粉,那霧地老天荒永恒不散似地蔓延開來,吞沒了一切的愛與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