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富閔
2013年6月發(fā)生許多事:碩士學位年限已到、搬離秀朗國小附近的公寓,幾本書稿等待收尾,論文、專欄、生活,一連串的挑戰(zhàn)測驗著我的身心,我常感覺骨頭隨時會散掉,終于一次無預警的黃昏在房間崩潰失聲,長期的精神壓力以及自我要求將我?guī)榫w巔峰,旋即又讓我一人跌落在校園、街頭喪家犬般地走著。
自己的價值體系正在確立,文學的、人性的、自我的……腦子中的圖書館蓋到了一半,這幾年拓展視域,催足馬力,試著在創(chuàng)作與閱讀沖刺東西南北,目標明確,仍在摸索征途,唯一暫時能向自己交代的、是證實了很多物事人是得花心思重新認知了。
摯愛的阿嬤也在六月突然離世,舉家慌亂,騎樓緊張,我也很緊張,木木然延續(xù)既定的功課:演講、交稿、做PPT,同時攬手處理阿嬤后事下所有財務工作,記得阿嬤的靈柩已送上車,大家都列隊出門了,我還在擔心是否漏掉給公祭司儀的紅包,連哭泣的時間也沒有,再來是南北兩頭跑、整理新舊住所,將存稿仔仔細細填補已是七月的事。
七月流火,未曾有過一刻心緒這般鎮(zhèn)定,坐在尚待收拾的舊屋打字,初次
自己與世界看得清楚,必須勇敢接受的事情很多,一件一件讓我慢慢來。
阿嬤往生當天,高溫38,大體送回大內(nèi)老家,一干女眷及葬儀社人員在客廳幫阿嬤換上九層壽衣,負責發(fā)落后事、也是老昔邊的王道長向我要了阿嬤的生辰日月,胡須造型的他貌似魯迅,對我瞇眼笑著說──我知道找你拿就對了!
印章,舉凡祖譜、忌日表、老相片、禮金簿、新聞剪報等舊事物都由我負責保管,生辰日月即所謂的八字,日常它都靜靜躺在我的皮夾,前陣子翻拍存錄在手機以及電腦硬碟,委實放心不少。
也不能說保管,把自己講太滿。八字分明是阿嬤交代給我的信物。那年我不到十歲,記得臨近我們家族的忌日月:六月與七月,剛放暑假的夏味。我知道阿嬤又開始大興爐灶,展開直至鬼門關結束高達十余場的祭祀:三樓神明廳的、騎樓門口的、廟口普渡的、田里小廟的……身心磨損與金額開銷都頗為驚人,特別是行動不方便的阿嬤得爬三樓至神明廳,那對我來說只有十五秒的時間,在阿嬤卻得花上20分鐘如上演危險動作。怨怪30年前設計不良的透天昔,梯與梯之間的行距陡峭,梯的面積短窄;也怪祖先“有什么好拜的呢?”“這公仔嬤也太不通人情了!”日日我質(zhì)疑。
我也得負責將備好的生食熟食端上端下:親製的雞卷、絲瓜魚丸湯、電鍋內(nèi)的白米飯、熟香腸、罐頭組合、家植的龍眼芒果水果籃、麥香綠奶茶、加上金銀紙總通透幾碗筷我忘了。我曾天真許諾阿嬤要做一個流籠,在騎樓將祭品垂掛至三樓陽臺;也曾告訴阿嬤,干脆叫祖先落來客廳押啦!
天氣這般燒熱,阿嬤抵三樓時通常衣服濕透如潦過曾文溪水,人也喘怦怦,時常驚地以為她就要斷氣,趕緊要她在三樓的小客廳歇著。
神明廳后方的小客廳,同時是我與大哥的游戲間,擺放了一組新買的十幾萬的沙發(fā),阿嬤都沒坐過。
阿嬤堅持先燒香,我要她燒完香到沙發(fā)上睡一覺,香過會叫醒她──
我一個人席地坐巧拼,對準小客廳的小螢幕玩起紅白機:冒險島、魂斗羅、超級瑪莉三代、快樂貓、美國大聯(lián)盟……不時暫停游戲至神明廳注意香的進度。
十幾萬的新沙發(fā)讓阿嬤扭捏不已,看她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呈現(xiàn)的睡相極其詭異:雙腳呈ㄐ字狀、右手擺胸前、左手向下垂,像她往生當天的姿勢──阿嬤近五年因長期臥床,送回大內(nèi)時肢體已變形嚴重,雙手掰不直,大姑哀哀叫地幫阿嬤套上壽褲,姨婆也來幫忙,阿姐喔、你雙腳放乎軟。
天氣這般燒熱,我把天花板上的吊扇拉到最強的一段,神明廳的檀香卷起了旋風,好香。
阿嬤醒了,開始同我講話,我暫停游戲,靜定的氤氳的小客廳內(nèi),聽她緩緩向我述說,我是她的mini mic、我是她的小蜜蜂——
聽她說什么她為了照顧小舅公,放棄讀書,校長親自來跟外曾祖母求情,說她數(shù)學天分無人可比,不念下去太可惜;聽她說十歲不到一人沿著臺南惡地形兜售自制的紅龜粿、菜包,來自琉球的日本婦女看她可愛全部買下來;說1964年白河大地震當天,天搖地動是單身的九叔公摸黑沖進三合院推開橫在走道的衣柜;說早年交通不便,下田從頭社步行回大內(nèi),入夜山區(qū)地段,路燈無人修復,興南客運的司機會停車免費載她一程;說堂姊特地請假載她去看病重住院的姆婆,也順道至安平老街賣古早味甜食的堂姑家,她還樂得幫忙叫賣哩!
以前我只感覺故事動聽,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些幫助阿嬤、對她好的人,直至70歲,阿嬤一個都沒給人家忘過。
我們對她好嗎?不過是十幾萬沙發(fā),擺得天高皇帝遠,又是為什么?
隨后阿嬤又踱到了神明廳,我跟上去,看她從神主牌后方變出一紙紅包袋,原來內(nèi)頭藏了一頁寫滿全家八字的小紙,阿嬤要我細細抄下。
我聽從命令,找來一張空白紙,在阿嬤的督促中,先在紙上分成八格,命格,再拿筆小心謄錄了自祖父、大姑、小叔、父親、母親、大哥的生辰日月。我的心情有點波動,像再度迎接她們的新生,那也是家族女性受難的關鍵時間,如今通過了天干地支排列組合,奇怪的筆畫向我勾勒她們一生的樣廓。據(jù)說內(nèi)頭隱喻了人的福祿功過:農(nóng)民歷載有八字演練法則、農(nóng)民曆鍛煉我的算術能力,這是暑假作業(yè)數(shù)理題了!
我問阿嬤,你有幾兩重?阿嬤體型巨大,卻說不到四兩。
這般輕。
你阿公更輕哩!阿嬤指的是早逝的祖父,人家二爺爺可是六兩多。
天氣這般燒熱,誰還管紅白機游戲。那日黃昏我偷偷在客廳翻出平日嗜讀的農(nóng)民歷,拿準了阿嬤在后壁溝仔燒開水、母親尚未下班的空檔,就著西曬騎樓的芒果色日光,獨自在客廳加加減減,我想知道自己生命到底論重幾斤幾兩。
沒人及時告訴我,這其實是多么危險的動作。
我的數(shù)學能力到國三就不行了,最害怕寫證明題,在只重視結果而不論過程的升學體制,拼命證到最后得出的答案就是自己大概有毛病,又不敢空著卷子不寫,只好默抄因式分解公式討點同情分數(shù),填充題慣例是都猜○或負一。
只是簡單的加法,很快我掐算出了自己的兩數(shù)。
農(nóng)民歷的八字專欄且有系詩,有詩如下:
此命福氣果如何/僧道門中衣祿多/離祖出家方為妙/朝晚拜佛念彌陀
我的國文成績一直很好,作文甚至能補回數(shù)學失去的分數(shù),改錯字挑毛病的能力無人可敵,唯一屢寫屢敗的即是語文翻譯,那些古文古詩我總會讀出一個偏離正確答案甚為遙遠的靈異版本,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不然誰去觀落陰問蘇東坡范仲淹標準答案什么???
細細我讀出聲音:
此命福氣果如何/僧道門中衣祿多/離祖出家方為妙/朝晚拜佛念彌陀
沒人及時告訴我,這也是多么危險的動作,只因我正驚心膽跳替自己翻譯人生,誤譯、漏譯、多譯、改譯……像填志愿不斷修正不斷臆測自己未來會落點在哪一個版本:
版本一,我會出家當和尚,但是我也會變成大富翁。
版本二,我不用出家當和尚,在家像阿嬤吃吃早齋即Ok,我還是會變成大富翁。
版本三,我還是不要住在家里比較好,但要常念阿彌陀佛,就像人瑞曾祖母一般虔誠,然后有穿搭不完的美衣華、享用不完的山珍海味,大概還是一名大富翁吧。
版本四,我會變成富有的花和尚,住在別人的家白吃白喝,就像他──
版本五,不如重新驗算一次八字的兩數(shù),這太不像我的生涯規(guī)劃了。
版本六,富閔我覺得你很無聊。
其實沒那么逗趣,我是看得認真、當真。記得那年不小心算出自己的兩數(shù),就像上面一一事述,我不停打繞的關鍵字除了大富翁,根本是出家兩個字。十歲不到就自我斷定今生遁入空門,該是如何能承擔這份驚懼與壓力呢?我的人生畢竟剛啟程。
我想起那個暑假了,神經(jīng)兮兮鏈結潛藏身心關于出家的線索:突然愛吃青菜,因此拒吃一個禮拜;遇到祭祀場合能逃就逃,我也開始幻想若真出家,要帶幾件衣服,紅白機游戲大哥少了我當伙伴,他是如何能破關。
十幾年過去了,我還宅在家里,當年一心以為心底恐懼來自于剃度吃素當和尚,我不愿意,漸漸在創(chuàng)作與閱讀與生活的反芻路上,我才意會到問題不在當和尚,而是家,有一天我終得出家。
這又讓我想起林默娘的故事。小學三年級、等待暑假的六月期末,導師要我們攜帶課外讀物到校自修,那年父親從紡織公司帶回了一本說是朋友贈送的大書,真的是大書,比例近似于婚紗攝影集子,內(nèi)文是銅板頁紙的漫畫故事,彩色刷印,書名叫《媽祖》,封面是媽祖乘風破浪裙裾撩起的身姿。
那也是父親唯一送過我的課外讀物,記得進入漫畫正文的附錄,羅列、介紹了臺灣各地重點媽祖廟宇,如一部媽祖參拜指南。那時我就知道馬公天后宮歷史上悠久;鹿耳門的媽祖廟還分天后宮以及正統(tǒng)圣母廟,圣母廟隔壁是臺南小孩都去玩過的悟智樂園。
那個六七月之交,我就在教室靜靜讀起了《媽祖》,讀一名叫做林默的女孩如何賢惠于紡織、勤勉于家事;如何在臺風天來到岸邊為海上漁民擎起一盞光明燈,指引討海人避難與靠岸;如何從一平凡女子忽然被挖角至天庭忙碌起普渡眾生的故事。前半本畫出默娘與家人互動的故事精彩極了,后半本篇幅轉(zhuǎn)向神異述事,當時讀得不十分明白,只期待下一格、下下一格漫畫會帶出默娘成人升天、上演返鄉(xiāng)探望父母報平安的一出戲,就像姑姑。
母親不過只是北上吃頭路,偶爾還是會回家住一陣子。直至最后一頁,故事軸心卻在默娘神蹟打轉(zhuǎn),溢出現(xiàn)實的記敘,錯愕了留下了閱讀中的我。
“媽祖”題材始自西川滿、龍瑛宗、葉石濤、陳千武以降直是臺灣文學不斷操練的題目,媽祖?zhèn)髡f版本殊異,也許我讀到的只是最壞的一種,可在我心中媽祖故事其實是一樁骨肉分離的慘案——可以是紡織童工個成長悲劇;也可以是鄉(xiāng)村小妹一心出走圓夢、頭也沒回的不孝事跡。我不在乎默娘如何升等為一代天后,在她勇敢做自己之后,留在家內(nèi)那嗷嗷待哺的弟妹該如何是好呢?
這其實是阿嬤的故事了。如果當年不是她執(zhí)意把將送人的小舅公藏到教室講臺底下,一肩擔負起養(yǎng)育弟妹的責任,她會不會于日人培育下在數(shù)理方面成為珠算天才,日本時代早早走出自己的路;戰(zhàn)后說不定還能覓個小學教職,從此改寫曲折如曾文溪的生命史!
為阿嬤守喪期間,住家就在馬路旁,小舅公像巡邏員警,從早到晚機車騎過來騎過去,我被他弄得很緊張,只因有天他跑到騎樓下、板起臉孔說、“亭仔腳要有人在!不然別人送來白包、花籃袂安怎?”是有道理,可那幾天實在燒熱,燒熱到我躲進客廳將吊扇拉至最強一段兼吃芒果冰仍全身重汗。舅公最大,他大概在代替阿嬤教訓我們吧。
幾天后,他默默去做了一對花籃,說是獻給最愛的胞姊,隨后逐工攏來檢查他的天人菊開花了沒,還叮嚀我像園丁入夜要灑水、保持濕度。我輸人不輸陣,也跑去做了一對兩千元的香水百合來拼場。就這樣、小舅公和我不時如兩支迷失蜜蜂,穿梭在喪棚下數(shù)十組公家機關送至的花圈花籃間澆水、修花、掃落葉、探頭探腦碎碎念,我們兩人鬼祟模樣在路人眼中大概就像在找什么吧?
找什么,不就是在找心愛的大姊、親愛的阿嬤,她到底跑去哪里了。
跑到這里了。
哪里?
七月初我也帶著新書稿件,匆忙搬進位在永和的中興街,將自己沒日夜鎖入文稿,篤定地復習習起這幾年來的事:《機車母親》《亭仔腳什錦事》《讓我做你的猛男》《人瑞學》《發(fā)現(xiàn)阿嬤默默做的事》……新的居所漸漸形成,新的著作一次意外出現(xiàn)了兩本,想到接下來新的日子我又能去做最愛的事:關在圖書館看古老史料、騎腳踏車經(jīng)過你家門口,心情興奮如夜市兜售的擊鼓兔,內(nèi)心簡直在開PARTY。
幾天后,離開了連續(xù)運作數(shù)日、燒燙燙的筆電,下樓至路口郵局刷簿子提神,同時慢慢逛起街來,立刻我就察覺到異狀——
中興街又名韓國街,長約300米的街身,開設著各式韓國物事店面:什么泡菜、人參、電毯,專賣進口衣飾林林總總開了三四十家——這些衣種并不陌生,是的,在我所認識的婦女族群中,她們在菜市場、夜市仔添購的服飾,熟悉的紋路、大塊的花樣、輝煌的色澤,那些穿在阿嬤身上的基本款,出貨的上游即是在中興街。我是一間逛過了一間,心想這件姆婆好像穿過、那件姑婆姨婆應該有,那件八嬸婆也有啊,我在中興街看見一代臺灣阿嬤的樣子,好像都不在乎撞衫哩。
阿嬤五年前生病后,便不再添購任何衣飾,或說我其實鮮少關于阿嬤買衫褲的記憶,比較有印象是小叔的婚禮,她一人又默默至黃昏市場的地攤,買回一件零碼的毫無紋飾的咖啡色外衣,因行動不便,得請外人載她一程。我聽她形容說、她就坐在車上跟頭家比畫啊,連挑選尺寸都沒有,這件事現(xiàn)在想來還是十分難受。
那天阿嬤出殯回來,我們依習俗在村口的荒地化掉阿嬤生前相關物事,當我看見阿嬤的衣褲一件件披掛在紙糊的靈昔上時,阿嬤的死亡突然變得具體,那些衣服阿嬤在哪里穿過?在家里、在學校、在養(yǎng)護中心,是冬天、夏天還是除夕夜,我通通都記得。
如今一件都沒跑掉,它們展示在中興街上任何一家店鋪,讓我想起當初為何執(zhí)意搬到這路,原是此地早有千計萬計的阿嬤守護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