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術語的話題。
聽村里人說過一件事,一位小學老師的舅舅去世了,她回家奔喪,在靈堂前這么哭:“我堅強勇敢勤勞忠誠的舅呵。”這位村民是當笑話講的。
我做過一所重點大學自主招生考試的評委,面試分為兩個步驟,先用一分鐘的時間自我介紹,再從題庫里抽出題目現(xiàn)場回答。我所在的組有60幾位考生,聽著自我介紹,不像來自全國各地,像一個師傅調(diào)教出來的。語氣語調(diào)都差不多,用的詞匯也相當,我“開朗活潑,樂觀向上,為人正直,成熟穩(wěn)重,關心集體,樂于助人,勤奮讀書,積極思考”等,用同組一位評委的話概括,全是中學生個人鑒定里的詞。有一位女生出新裁,換了人稱,語調(diào)是朗誦式的,每句話均字正腔圓:“她文靜大方,美麗善良,待人誠懇,博覽群書。小提琴十級,極大地陶冶了她的情操。六年班長經(jīng)歷,是老師的好助手,是同學的知心人。有人說她是淑女,她的內(nèi)心可不是這樣的,她追求著大海一樣寬廣的人生。今天,她來了!評委老師,她就是站在你們面前的我?!比鐚嵳f,這是一位很出眾的女生,長得也漂亮,即興回答抽到的問題,也可以看出她讀書和思考有著挺扎實的基礎。但聽著她帶手勢的自我介紹,我就想,是什么樣的教育把好端端一個女孩子禍害成這樣子。
我在一所大學的文學院兼職帶研究生,也講一點課。一次在課堂上,一個研究生談自己的讀書體會,說某某作家是現(xiàn)實主義的,某某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某某是寫實的,某某是新寫實的,還有現(xiàn)代的,后現(xiàn)代的,說的不少。這位學生閱讀面比較寬,念的東西也多。我請他不用現(xiàn)實主義,批判現(xiàn)實主義,寫實與新寫實,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這些術語,用自己的話說。這位學生說得挺為難,也零亂。我再請他解釋一下這些術語,他是真的說不清了。一個士兵在戰(zhàn)場上,瞄準敵方目標是重要的,同樣重要的還要了解自己手里的武器,用著也要順手。我有些心疼那位學生,讀了那么多作家作品,卻被定義和術語拖累了。離開這些術語,他不知道怎么樣表達。讀研究生論文,我突出的印象也是術語滿紙,拿掉這些詞匯,所剩不多。
其實不僅在學校里,社會上的術語也是扎堆兒存活著。報紙、電視、政府文件以及城鄉(xiāng)墻壁上的宣傳口號,術語飛揚,蔚然成風。習近平主席在“十八大”上與記者“嘮家常”式的首場見面會,如一股清新爽朗的風,讓人暢快。這股習習春風,既親切也有力,此之后,各級領導講話里的套話,車轱轆話,繞口令話一下子就少了許多。術語不是小事情,呈現(xiàn)著一個時代的文風面貌。
文學評論里的術語氣是另一番濃郁場景。我們今天的文學批評界,類似當下的汽車制造業(yè),整條生產(chǎn)線,包括發(fā)動機,都是進口的,國產(chǎn)貨不具規(guī)模,也不上“檔次”。一個人用自己的話,用明白話寫一篇評論文章,被叫做“散文化評論”,意為不專業(yè)。若按這個標準,劉勰與王國維等人的書,均可列入“散文化評論”。中國新文學以放棄文言文,使用白話文為標識,一百年后,我們又進入了新的“文言”,重新穿起了語言套裝,只是這件外套是西服,是進口貨,是譯文體。
穆 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