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張望

楊索

最早，永和是一股腥野的魚味。

那時候，我四歲，我們剛搬來小鎮(zhèn)不久，是插枝求活的出外人。父親找到這座大市場，挨挨擠擠地在一個角落賣魚。其實，我是在一旁幫忙遞魚，或者只是發(fā)呆、玩耍，印象已很模糊。我只記得父親身上的魚腥味，他回家時，脫下一雙沾滿魚鱗的長筒膠鞋總是發(fā)臭的。記憶最深刻的是，有一年冬天，父親帶回一串螃蟹，我們等在爐火旁，看著螃蟹奮力掙扎到軀殼轉(zhuǎn)紅，小小的我也混合著恐懼和罪惡感學(xué)著剝殼吃了。

冬天，父親回家時，濕淋淋的雨衣除了魚臭，還有濺了一身的泥濘。到我念小學(xué)時，父親已收起魚攤，但是，當(dāng)我念到課文“天這么黑，風(fēng)這么大，爸爸捕魚去，為什么還不回家？”竟然莫名哭了，好像我父親天天出海似的。

我沒想到，小鎮(zhèn)這條街所發(fā)展出的巨大菜市場，竟然緊緊地系縛著我生命中最無邪的歲月。那時我六歲，父親改行賣花，他還是一樣沒有攤位，花攤的位置夾在兩排攤商的中間走道，我開始也拿著一束玫瑰，向過往的主婦示意，喊著：“賣花，賣花?！倍鄶?shù)時候，我常獨自在市場穿梭，看魚販殺魚，看抖動著全身肥肉、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的老板娘稱五花肉。

永和的勵行街起自與永和路接首的一頭，尾端則銜接韓國貨麇集的中興街。市場內(nèi)有無數(shù)巷弄，大巷夾帶小巷，彎弄中包藏著另一條短弄，這是永和最典型的街道。常常，我鉆進巷內(nèi)，久久鉆不出來，后來學(xué)會用氣味辨別方向，往左，是燒一鍋黑膠燙豬蹄的，再往前是炒肉松的香味，聞到這股肉香，就可以摸回父親的花攤了。

那時候很少有人買花，只有在農(nóng)歷七夕和除夕前，買菜的主婦才會想帶一把花。七夕賣紫紅發(fā)亮的圓仔花，賣不完的花和殺好的雞一起擺在門口長桌祭拜，拜完，一群小孩搶雞腿吃，屋內(nèi)也有一堆花，我感受到一種懵懵懂懂的幸福，但不清楚父親為什么蹲在門口怔怔地抽煙。

遠(yuǎn)自日據(jù)時代，永和舊名溪洲時，勵行市場即已存在，至今老一輩說到這座市場，還是說“溪州市場”。市場也可以接到豫溪街，在豫溪街未改道前，與永和路垂直的路口即有一座溪州戲院，我和市場的其他小孩，常常等在門口，散場前可以去看一段戲尾。

我進小學(xué)那年，父親入伍補服兩年兵役，這回由母親推著攤車賣玉蜀黍。母親同樣沒有攤位，她在勵行街尾勉強地挨到一個角落，不管是對客人還是面對被擋路的店家，她都不斷低頭作揖。那時我開始感覺生活的沉重，每天，我要在家照顧新生的弟妹，喂奶、換洗尿布、生火煮飯。如果是母親下廚，她經(jīng)常是將高麗菜和米燜煮一鍋高麗菜飯，然后就推著攤車走了。

那時的永和仍有大片的稻田，竹林路的圳溝仍未加蓋，勵行市場就接著有名的勵行中學(xué)。我天天經(jīng)過，看到一群男生在操場打籃球，有時在竹林路的巷弄，也可以看到戴大扁帽的男生聚集在一起高聲喧鬧。我們做小孩的，看到這群高中生都很害怕，小孩中間傳說，有人惹了他們，被打死丟到溪里。所以，每天放學(xué)，我都會機警地躲著他們。

是小一那年吧？勵行中學(xué)一夜之間，變得空無一人。我一個人偷偷溜進去，無人的操場和校舍形同鬼域，荒涼生疏和過去已是兩樣。一個小孩告訴我，學(xué)校老師開槍殺人，“那里有鬼”。我們要去市場，都要走更曲折的遠(yuǎn)路，繞過那座中學(xué)。有時候，我要去幫媽媽收攤，為了趕路，在黑夜降臨前，我沿著中學(xué)外墻走，內(nèi)心撲騰撞著，兩條腿想愈走愈快，可是，路卻愈走愈長。

父親退伍后，轉(zhuǎn)為賣菜，上午在市場外圍擺攤，下午推著菜車穿街走巷叫賣。放學(xué)后，我經(jīng)常先去幫忙收攤，再跟著他沿路賣菜。我不懂為什么我們家一直沒有固定的攤位，那時我的愿望是，長大要有一個自己的攤位，賣什么都好，但是一定要有。不只是沒有攤位，我們也沒有自己的房子，父親搬家和換生意行當(dāng)一樣頻繁，使得我常結(jié)束小小的友誼，童年的朋友失散各處。

我對父親的菜車印象特別深刻，那時我已經(jīng)學(xué)會稱斤兩、算賬。中午時分，跟著菜車開開停停，左右巷弄常飄來食物的香味，可是我們經(jīng)常是賣到下午四點才會繞回竹林路的家，所以我叫賣的聲音也愈來愈微弱。永和大餅包小餅似的巷弄，我在饑餓中踏遍了。

在市場賣菜的那段時間，我仍然如幼時喜歡在巷弄內(nèi)逡巡。那時祖母還不算太老，維持著固定作息，早晨十點以后才吃葷。她常常漱洗過后，牽著我到市場內(nèi)的一家面店，兩人各吃一碗熱騰騰、冒著霧氣的切仔面，面條澆頭有一兩片白切肉，我總是難舍地留到最后一口才吃光。吃完面，祖母又牽著我去買魚。她捏著薄薄的幾張紙鈔，一攤一攤仔細(xì)觀看比價，有如現(xiàn)在玉市內(nèi)挑玉行家的眼光。她不理會大小攤商用誘人的笑容，親切地攔截她，繞上一大圈，最后總又走回最常去的那家，買個收攤前賤賣的一截白帶魚或是三條肉鯔。

到我11歲那年，父親已經(jīng)換過五六種小生意，其他是伴隨歇業(yè)日夜顛倒的生活方式。我和姊姊常常在母親的指示下，尾隨父親的行蹤。當(dāng)他走進河堤下的一家雜貨店賭博，我們兩人不敢靠近，就只有蹲在巷口等著，常常等到天黑。遇到父親贏錢，他會滿臉掩不住笑容，摸一把銅板給我們兩人，有時甚至是一張十元紙鈔；若是他老本輸光，出來又撞見我們，那輸錢的晦氣也會發(fā)在我們身上。

我在床板草席下偷偷存錢，11歲那年，開始了自己的小生意。我和姊姊各存了20元，我們結(jié)伴穿過市場，走進一家懸掛著各式玩具、糖果餅干還有抽獎、紅包等批發(fā)物件的商店。我第一次做老板，賣的是一款抽出白馬、黑馬換糖吃的游戲，后來我又做過抽圓牌、抽紅包的生意。最慘烈的經(jīng)驗是，我以巨額成本買來的一組紅包獎袋，被一個同齡的小孩開張，第一炮就抽中頭獎十元，我懷疑他耍詐，紅著臉不肯讓他拿走，他不服氣走了，拋下一句：“我哥哥會來找你?！惫?，有一天，我放學(xué)經(jīng)過河堤，一個男生沖過來，甩了我一巴掌。因此我結(jié)束了個人事業(yè)，也多長了一項見識，知道竹聯(lián)幫的存在。

父親又回到市場賣水果時，老市場似乎已有改變，原來的肉攤、殺雞的攤商正集中起造一個專區(qū)。父親仍沒有固定的攤位，早市最熱鬧時，我們擠在外圍的路邊賣，到了午市收攤，我們才在市場內(nèi)搶到一個攤位?？上?，人潮早散了，光憑我向過往挑三揀四的太太小姐們呼喊著，也沒換來她們的正眼。我想，我養(yǎng)成看人臉色的壞習(xí)性，一定和長年在市場廝混有關(guān)。

我14歲那年，我們家的小孩才全部到位，母親生足了九個小孩。一排小孩出現(xiàn)在攤位，場面十分驚人。雖然那些小孩是我媽生的，不是我生的，可是大小弟妹一排站出，總使我十分難為情，看到弟妹來了，我立刻拔腿溜走。我父親的攤販年代，幾乎可以用魚的時期、花的時期、菜的時期來為我媽媽的懷孕做記號。母親一年年大肚子成為市場話題，當(dāng)我聽到“西瓜嫂這胎會生男孩還是女孩啊”，總是羞得躲到小巷喘氣，好像即將臨盆的是我。

父親買賣做做停停，沒有進賬的日子，擺明要我們挨餓。反正回家也不會開飯，我常獨自一人爬上河堤，觀看對岸的臺北，燈火明滅的夜里，我急切地盼望長大?？粗用骘h閃的熒光，我想象走過橋的世界，那代表我將離開這座污穢的市場，有一個不一樣的人生。我呆望著，頭暈?zāi)垦?，在心中刻畫著離開小鎮(zhèn)的各種圖像。

后來，父親又賣過月餅，是那種餅上浮貼著一張印有菠蘿蓮蓉的錫箔紙，盒內(nèi)鋪著紅絲綠絲的老式月餅盒。我在勵行街的入口，守著地上十幾盒月餅，露出和那個斬肉的老板娘臉上相同的微笑，希望網(wǎng)羅經(jīng)過我左右的所有人。正當(dāng)我露出傻笑，班上的幾個男生，卻正好經(jīng)過攤位，這時我的笑容凝住了，很想躲進市場內(nèi)，可是又不能拋下這一堆月餅，整個人就如被雷打到，僵著無法動彈。

郁悶的小鎮(zhèn)，相扣相連的巷弄日夜騷動著，那時我半夜常常被聲音驚醒，有時是夫妻吵架，兩人拿刀對峙，旁邊一群小孩的哭喊；有時是河堤屠宰場的豬只夜半慘烈的尖嚎；有時是幾個小太保追逐干架的叫囂。

小學(xué)畢業(yè)前夕，父親處于菠蘿時期，家中經(jīng)常堆滿大小菠蘿。有一回收攤后，整車菠蘿留在市場附近，需要人看守，不知道為什么，我會有膽量單獨一人整夜守著那堆菠蘿。深夜的街道已杳無人跡，望入市場更是一片駭人的黑暗，我整夜睜著眼，腦中出現(xiàn)各種可怕的想象，彼時，唯有抱著一顆刺人的菠蘿，聞著那股醉人的甜香，才能讓我有安全感。

接近清晨時，我在冷風(fēng)中迷糊睡去，很快又驚慌醒來，斷斷續(xù)續(xù)地醒醒睡睡夾著父親白日說話的情景，父親聲明“查某囡仔讀小學(xué)就夠了，小學(xué)畢業(yè)汝就莫再讀了”。我喊著：“我要，我要，我要去上學(xué)?！痹诘蜏刂?，我又驚醒過來。可能是早晨四五點，黝暗的市場已經(jīng)有忙碌的攤商進出卸貨，一盞盞燈火下，他們都有兩眼塌陷，長期睡眠不足的形貌。我想象，有可能這一生將埋在人聲沸騰的勵行市場，同樣過著收錢、找錢一成不變的生活。幼時那渴望長大要有一個攤位的夢想，忽然離我很遙遠(yuǎn)。

當(dāng)父親轉(zhuǎn)為賣油飯時，我已經(jīng)是他的重要助手。他每天攪拌兩大桶油飯，一桶由我扛到老市場賣，一桶由他載到樂華市場販賣。我很認(rèn)真用力地招呼客人，甚至，同學(xué)和她媽媽一起出現(xiàn)在市場，我也不放過她們，大聲地把她們叫住。中午回家時，我的桶子幾乎只剩一點點油飯，我便蒸熱吃了；父親回來時，表情卻委頓蕭然，白布蓋上大半桶的油飯。第二天，父親說，他要去老市場賣，換我去樂華，結(jié)果他仍然帶回大半桶賣不出的油飯，而我卻賣到一點都不剩。

其實，我從很早就注意到父親的小生意必然失敗，因為他做生意經(jīng)常心不在焉，一副心事重重的神色，又不敢招呼客人，加上他又三天兩頭歇業(yè)，無法累積老顧客。面對日夕受挫的父親，14歲的我深深感受到生活的重?fù)?dān)落在肩上。

在勵行市場，看見日夜出沒著一群和我父親相似的面孔，我開始有了心思，想象自己的存在還有什么可能性。有一天深夜，我穿過市場回家，望見攤架上鋪著紙板，地上是沒有掃清的菜葉，黑暗中的勵行市場，一個個接連的木構(gòu)攤位，四處爬著蟑螂，燈罩上有滿滿的灰塵和蜘蛛絲，勵行街不像白天寸步難行，竟變得出奇地短，只有五分鐘，我已經(jīng)走出了市場。

15歲那年，我決定跨過橋，去尋找我的人生。最重要的是，我決定棄絕和父親的小販生涯捆綁在一起的歲月。眼見父親在賭徒、小販的角色間游移，最后經(jīng)常是我在收攤，而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他的人生，不是我的人生。

我離開永和后，再也沒有踏入勵行市場。但是，長達(dá)多年，市場的過往經(jīng)常以各種破碎的樣貌占據(jù)我的夢境，夢中，我仍一遍遍叫喊著賣花??！有時是賣花的夢開場，醒來的前一刻，攤位卻變成賣鮮魚。有時在夢里，我穿往于一條條暗巷，在這座迷宮般的市場，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我艱難地轉(zhuǎn)醒過來，額頭有薄薄的冷汗。

偶爾，我也會夢到祖母牽著我的小手，帶我去吃面。她叫了一顆鹵蛋夾到我的碗內(nèi)，我又夾回去給她，祖母不肯，兩人在推讓中，鹵蛋落在市場泥濘的地上。更多時候，卻夢見我沒有去市場接班，父親拿著棍棒追打著我。父親在后面追趕，我逃進小弄，躲在垃圾桶旁邊，躲到市場人聲沉寂，只剩我一人，而父親也已不見了。

父親70歲生日那年，姊姊打電話要我回家祝壽。自從離家后，我和父母的關(guān)系愈來愈生疏，只有在節(jié)日或重要時刻才會回家，每次回家，如果經(jīng)過勵行市場外圍，我總是不自主地開始偏頭痛，說不上什么原因，只是心頭如同被石板壓著，重到透不過氣來。吃完父親的生日宴，已是夜晚11點，我準(zhǔn)備搭車回家，經(jīng)過老市場，見到入口仍有人在收整散落的水果，我忽然想繞進去看一看。

我走過舊中學(xué)的外圍；我走過五歲時吃完面昏倒在地上的復(fù)興街；我走過祖母買魚的轉(zhuǎn)角攤位。我眼中所見的空蕩攤架，這一刻襲來一波波的混合氣味，引領(lǐng)我往前是賣雞的凸目嫂，我仿佛見到她舉著一把厚刀，正準(zhǔn)備砍下雞頭，無視老母雞的哀哀啼叫。左邊，是一口檳榔一口煙的魚販勇仔，他刮起魚鱗利落快速，每條魚落到他手里都即刻翻白眼。往右，是和我們一樣沒有攤位的何媽媽，她包扁食的手腳很快，我從小看見她可以一邊包料、一邊招呼客人，找錢收錢都在瞬間進行。

飄過來的是肉松的香味，還是面店升騰的熱氣和肉燥香，抑或是夏季荔枝的果香？我從反復(fù)如潮水的氣味，仔細(xì)去辨別，記憶又隨著氣味拍打著我的腦部。記憶加上氣味翻涌，就如被打翻的一個珠寶匣，記憶引出記憶、氣味引出氣味，在黑夜中熠熠閃光。我伸手撫摸污黑的攤架、壓在紙板上的磚塊、沒有收走的兩三顆橘子，一切似乎是在昨天，像是很熟悉，其實又那么遙遠(yuǎn)。

勵行街尾，還有一兩家營業(yè)的飲食攤，我停下要了一碗吃食，神色疲憊的婦人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我心中很想跟她說話，告訴她我在這座市場長大，但是我一定說不清楚這句話有何意義，和這個夜晚又有何相干。那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十年，永遠(yuǎn)不復(fù)返的生命之流，我曾在這座市場每天被人推擠著，然而我同時又那么早地感覺到寂寞，這種嚙人的痛，使我提早長大，累積足夠的勇氣離開小鎮(zhèn)。

永和其實早已不是一座小鎮(zhèn)，不知哪一年，它更名為永和市，即便是白日，車聲也淹過市場的叫賣聲。我抬頭和婦人寒暄：“市場即嘛生意好嗎？”“歹啦！景氣差，大賣場又遐爾仔濟，生意做袂落啦！”怎么可能，那人貼著人的過往難道只能追憶？不過，市場內(nèi)有好幾個攤位貼著出租紅條，又像是印證她所說的話。我走出市場，沿著巷道經(jīng)過豫溪街，又穿過中正路，那座溪州戲院似乎浮印在眼前的大廈上。

我如一縷游魂，飄蕩在夜晚的永和舊街老巷，眼前擦身而過的行人，每張臉孔似乎都見過，他們是不是以前向我買過花、買過油飯、照顧過我童年的生活？在永和，許多人的生活沒有改變，只是，我像浪子，漂泊得太遠(yuǎn)，離開老市場，我就像斷線的風(fēng)箏，甚至已脫離自己能掌控的界域。我并不后悔選擇離開，可是，我必須承認(rèn)當(dāng)時的斷裂過于猛烈。

此刻，我才明白，勵行市場是我生命中的原鄉(xiāng)，人、氣味、攤架的貨物，在我離開市場后的生活消失，那是我的人生走向虛無疏離的原因之一。這座老市場包裹了我生命中一些血肉模糊的青春，我只敢在深夜偷偷回去，像鬼魅一般摩挲一個永遠(yuǎn)失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