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樺
搬家是成長,成長涉及丟棄。
人大學住宿舍,于是開始了自己生命中的搬家。由家里搬往宿舍,總是輕省,記憶中不過是三四個紅白藍,我背著大背囊,抱著一只大號玩具熊,站在路邊等的士,滿臉狠色恍若殺手上路。大學四年,都不過一程的士便可處理的程度。當時旺角開了家賣嚴肅文學書的東岸書店,很多香港文學的書,素葉叢書,都是這個時候買下,跟我至今。
到研究院住宿舍,四人同住一間宿舍,放書的地方大了一倍,但記得2003年搬走時,也就是十箱左右的事,大概是因為上學期間還有圖書館,一切UNDER CONTROL。2003年我開始在旺角獨居,開始時有三個書架,心花怒放大展拳腳來買;到2008年搬走時,書架變成四個,書已經(jīng)超過20箱。當時我要搬到唐八樓去。
2008年8月搬家,當時是京奧,氣氛熾熱而不滿累積。而搬家的人是與世界隔絕的——我在8月初,堅持要買一部舊式的顯像管電視,并且要獨自把它搬上八樓。那時我在看向田邦子,她正好也曾在奧運期間,和父親鬧翻而搬家。我還寫過一篇《無味迷幻》,詠嘆日式禮儀之迷幻情調(diào)——到這次搬家,幾乎要放棄那一堆向田的書之時,還是長嘆一口氣,放到箱子里帶走。
2009年5月搬到官塘,記得是50多箱左右,已經(jīng)不能找朋友幫忙,開始請搬家公司搬。那時單位較大,較有增加書架的空間。但是書已經(jīng)完全失控了,即使是新屋的書架,八個架子根本放不下我的書。住到2012年,架子增加到11個,地板桌子沙發(fā)窗臺,都堆滿書。
文人搬家,最煩的一定是書。書是知識、是歷史、是自身經(jīng)歷的證據(jù)……有時,它甚至只是一個夢。然而,上述幾種,都是不能放棄的——包括夢。比如不能成為一個時尚女子,便買一本關(guān)于時尚史的書;比如永遠讀不好數(shù)學,卻可以把一本關(guān)于費馬大定理的書,當科幻小說讀;比如把《所多瑪?shù)?20天》當成自己激進的標志……書就是這樣的夢。每個人都有向往而不能到達的世界,書卻像是絕望大海里的一個夢幻孤島。
而搬家的殘忍之處,就是要放棄你無謂的夢想。
女子流離,身與書俱,猶不得存,辛酸當數(shù)李清照《金石錄后序》,記她如何在戰(zhàn)亂中存書、運書、失書?!爸辆缚当鐨q,侯守淄川。聞金人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懂,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栽,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后又去書立監(jiān)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馀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馀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上面還是開頭,及后一樁樁數(shù)下來,國破,夫喪,輾轉(zhuǎn)顛簸,失之再三,結(jié)果是“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軼書冊,三數(shù)種平平書帖,猶復(fù)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邪”!癡心若此。
有時我對于旅人有莫名的敬畏,不是羨慕他們能去很多地方,而是“去很多地方”這事本身,代表其背后割舍的狠勁、判斷力和行動力。來到這個歲數(shù),我想象中的自我形象是和他們完全相反的:我想抱著很熟悉而永遠看不完的書在懷里,迷蒙入睡,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時間就這樣過去……憂郁的凝滯,我在其中一成不變。因為流連在書的世界里,我一次又一次的,拒絕了成長的催逼。
當然,事實可能是相反的。我不知怎么,好像都成為,與自我想象相反的人。然后暗夜里在櫥窗前一回頭看見自己的倒影,霍然而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