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
1809年2月3日,我,菲利克斯·門德爾松出生于德國漢堡。我的祖父是著名的猶太學者和哲學家摩西·門德爾松,母親的外祖父丹尼爾·伊特齊格(Daniel Itzig)是腓特烈大帝時期的大銀行家。
我的爸爸,亞伯拉罕·恩斯特·門德爾松·巴托爾迪(Abraham Ernst Mendelssohn Bartholdy)和我的媽媽,利亞·所羅門(Leah Salomon)都熱愛音樂,他們共同參與了由其各家族贊助的、由巴赫的門徒法什(Carl Friedrich Christian Fasch)在1791年創(chuàng)立的柏林歌苑(Berliner Singakademie)。在那個弘揚德國音樂的圣殿,他們吟唱著巴洛克時期音樂家們的作品,在音樂中找到了共鳴。1804年,爸爸從法國學成歸來,迎娶了我的媽媽,并創(chuàng)建了我們門德爾松家族銀行。
雖然我的父母都來自德國最具聲望的猶太家庭,但他們卻認為嚴格遵循猶太教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們這個新的家庭應(yīng)該進一步融入到德國民族和文化中去,成為他們的一員。我和弟弟保羅出生以后都沒有像猶太家庭的男孩那樣舉行割禮,這讓我們的外祖母非常震怒。1811年,拿破侖攻占了漢堡,我們舉家遷移到柏林。那時,媽媽的弟弟、外交家雅各布·所羅門(Jakob Salomon)皈依了基督教。為了撇清和猶太家庭的瓜葛,他在路易森城(Luisenstadt)購置了一塊地產(chǎn),把自己的姓氏改成了原主人祖先的德國姓氏巴托爾迪(Bartholdy)。在雅各布·所羅門的勸說下,爸爸也把這個奇怪的巴托爾迪姓氏加進了我們的姓名,從此以后,我們這家人就姓門德爾松·巴托爾迪。1816年,我們兄弟姐妹四人芬妮、我、瑞貝卡和保羅一起接受基督教的洗禮;六年后,爸爸媽媽也正式皈依基督教路德教派。
我們家的孩子從小就浸濡在歐洲文明的空氣中。舅舅雖然常年在羅馬擔任普魯士的總領(lǐng)事,但只要經(jīng)過柏林,就會給我們帶來最新的思想和潮流。他年輕時曾經(jīng)在奧地利軍團參加過對抗拿破侖的戰(zhàn)役,后來成為熱忱的藝術(shù)贊助人。在他的影響下,德國藝術(shù)家在意大利重振了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濕壁畫(fresco)。奧韋爾貝克(Johann Friedrich Overbeck)、柯內(nèi)留斯等“拿撒勒運動”成員在我舅舅購置的意大利宮殿的內(nèi)墻上留下了不朽的畫作。每個周末,我們家的沙龍就聚集了柏林的藝術(shù)家、音樂家、科學家等時代的精英。他們中有語言學家、教育學家威廉·洪堡,他的弟弟,生物、地理學家亞歷山大·洪堡,以及數(shù)學家,后來成為我妹夫的勒熱納·狄利克雷。
我們到了六歲就開始學鋼琴,啟蒙老師是媽媽。一年后,我和大姐芬妮顯出了過人的天賦,媽媽就把我們送到巴黎,拜師貝多芬的法國女弟子比戈特(Marie Bigot)。聽說她是第一個演奏貝多芬《熱情奏鳴曲》的鋼琴家,我們姐弟倆對她崇敬不已?;氐桨亓趾?,伯杰(Ludwig Berger)成為我們?nèi)宜膫€孩子的鋼琴老師。伯杰先生是和莫扎特齊名的穆齊奧·克萊門蒂的學生,他的足跡踏遍俄國、英國,是一個技巧出眾的鋼琴家。1819年,媽媽的姑姑、我們的姑奶奶莎拉(Sarah Itzig)聽到我們姐弟倆的演奏后,推薦我們向她在柏林歌苑的合作者、作曲家采爾特(Carl Friedrich Zelter)學習對位法和作曲。姑奶奶是媽媽家族著名的音樂家,她師從J.S.巴赫的長子威廉·弗里德里?!ぐ秃眨╓ilhelm Friedemann Bach),并在巴赫的次子卡爾·菲利普·艾曼紐埃爾·巴赫(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去世后資助他的遺孀和孩子們 。采爾特先生是柏林歌苑的第二任主席,他是巴赫音樂的忠實追隨者,和姑奶奶一樣,都熱衷地收集保存了巴赫家族的眾多樂譜手稿。在他們的影響下,我認真學習了大量已經(jīng)近乎失傳的巴赫作品,在小小年紀就立志將以畢生精力弘揚巴赫音樂的技法和內(nèi)涵,讓曾經(jīng)輝煌的文化遺產(chǎn)再次散發(fā)光芒。在采爾特先生的指引下,我對作曲充滿熱情,從十二歲到十四歲,我陸續(xù)為我們家的周末沙龍寫了十二部弦樂交響曲。老師對我的天賦感到十分驚訝,1821年,他帶我覲見了德國偉大的詩人歌德。在聆聽了我的演奏后,歌德對采爾特先生說:“音樂神童我見得不少,但這個小孩子的即興演奏和視奏能力卻讓我大開眼界。我見過莫扎特在他這個年紀時的表演,如果讓我在他們之間做個比較的話,我會說一個是小孩子充滿靈氣的童言(莫扎特),另一個是年輕人智慧的妙語(門德爾松)。”
偉人的夸贊讓我受寵若驚,我怎么敢相信自己是比莫扎特還要優(yōu)秀的神童呢?!但這個著名的評語確實讓我對自己更添信心,默默地立志要把一生都投入到音樂這個偉大的事業(yè)中去。從此,我成為了歌德的熱心讀者,除了為他的一些詩歌譜曲,1828年,我還效仿貝多芬,為歌德的兩首寓意深刻的詩作《平靜的海洋》和《幸福的航程》寫了一首序曲。
十三歲,爸爸請柏林最大的音樂出版商Schlesinger正式發(fā)表了我的一首鋼琴四重奏。十五歲,我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交響樂——C小調(diào),Op.11;十六歲,我為自己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小提琴老師里茲(Edward Ritz)創(chuàng)作了一首《降E大調(diào)弦樂八重奏》(Op.20)作為生日禮物;十七歲,在閱讀了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德文譯本后,我為之傾倒,寫了一首《仲夏夜之夢序曲》(Op.21)。后兩部是我自己一生鐘愛的作品,在八重奏初稿完成的十一年后,我作為萊比錫布商大廈管弦樂團的首席指揮,親自指揮了它的首演;完成《仲夏夜之夢》序曲后的第十六年,我受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威廉四世之托,為該作品的舞臺劇譜寫了整場配樂《仲夏夜之夢》(Op.61),十七歲時寫的序曲作為整套作品的序曲排列在全部十四首樂曲之首。(在我死后的第十四年,即1858年1月25日,當英國女王維多利亞的女兒在《婚禮進行曲》的音樂中走向腓特烈三世,締結(jié)神圣婚約之后,這首原本在《仲夏夜之夢》第四和第五幕之間的間奏曲驟然成為全世界最流行的婚禮音樂,并成為我的標簽,流芳百世。)
1824年,爸爸寫信到倫敦,邀請鋼琴炫技大師伊格納茲·莫謝萊斯(Ignaz Moscheles)來我家做客,請他聽一聽我們姐弟倆的演奏。這位大名鼎鼎的莫謝萊斯先生是位虔誠的猶太教徒,早年在維也納曾經(jīng)師從貝多芬的老師薩列里,這幾年又在英國獲得了很高的聲譽——成為克萊門蒂的高徒,并得到了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的榮譽證書。還記得第一次和先生見面,當他聽完我們姐弟倆的演奏后,驚訝得許久說不出話來,連連稱贊我為“小天才”“大奇跡”,謙虛地說自己“根本不配做我們的老師”。后來,當芬妮和我成為他的學生后,有一天我們在他的教學筆記中看到了這樣的描寫:“今天下午,我給菲利克斯·門德爾松上了第一課,從頭至尾,我時刻警醒著自己——坐在我身旁的不是一個學生,而是一位大師。”
1825年,先生的好朋友、英國皇家愛樂協(xié)會的總監(jiān)斯瑪特(George Smart)爵士走訪歐洲,為協(xié)會尋找優(yōu)秀的音樂家以及演奏曲目。先生向他推薦了貝多芬和我的作品,并陪同他到我們家聽芬妮和我的鋼琴演奏。在他的聯(lián)絡(luò)和撮合之下,偉大的貝多芬答應(yīng)為他們寫他后來沒有來得及完成的《第十交響曲》,并因此得到了愛樂協(xié)會一筆一百英鎊的定金;而我,則在四年后走訪英倫時得到了協(xié)會的邀請,成為他們的客座指揮。這一切都歸功于先生在英國的人脈以及他熱忱的推薦。先生不僅是我的老師,在音樂的品位上也和我志趣相投。我們都覺得古典音樂已經(jīng)在巴赫和貝多芬的作品中達到了頂峰,對瓦格納、李斯特、柏遼茲的新音樂抱懷疑態(tài)度。我們都對巴赫的作品情有獨鐘,經(jīng)常一起在音樂會上演奏羽管鍵琴——一種巴洛克時期的鍵盤樂器,鋼琴的前身。和先生在舞臺上共同演奏巴赫雙鍵盤協(xié)奏曲是我演奏生涯中最快樂最過癮的事情。我們對巴赫音樂語言的理解是那么的相近,每當進行到華彩樂段的即興演奏樂段,我們就像格斗中的兩個高手,既是針鋒相對,又惺惺相惜。我們還邀請到傳奇鋼琴炫技大師塔爾貝格(Sigismond Thalberg)和無與倫比的女鋼琴家克拉拉·舒曼參與到巴赫的羽管鍵琴三重協(xié)奏曲的表演中,共同徜徉在最高尚的音樂世界。后來,先生把貝多芬的私人秘書、傳記執(zhí)筆人申德勒的《貝多芬傳》從德語翻譯到英語,在英國出版,在他首創(chuàng)的鋼琴獨奏會上大量演奏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變奏曲和舞曲,還首演了貝多芬的《莊嚴彌撒》。
和我靈犀相通的姐姐芬妮在音樂上的天分和我不相上下。恩師采爾特在向歌德推薦我們姐弟時,先提了姐姐的名字,說,在她身上能看到J.S.巴赫的影子。從小到大,我們都是一起學習、一起演奏、一起分享音樂中的無窮樂趣,可以說我的每一首作品都凝結(jié)著她的心思。爸爸對我們姐弟倆在音樂上的造詣非常自豪,但他認為,芬妮作為一名女性,她的本分在于相夫教子,除此之外,對社會、對音樂的看法或是像我一樣進行音樂的表演和創(chuàng)作都是不務(wù)正業(yè)。我不明白在信仰上如此開明并敢于反叛的爸爸為什么在婦女的解放問題上依然如此保守,但年少的我也受了爸爸的影響,并沒有為姐姐爭取自己的權(quán)利和自由上做過什么努力。
姐姐和我有一個共同的嗜好——喜歡把突發(fā)的靈感、美好的情緒譜成歌曲,但這歌卻沒有文字,只有音樂。它們就是無詞歌(Lieder ohne Worte)。1832年,我在倫敦正式出版了自己的第一冊《無詞歌》,在英國廣受歡迎,后來相繼又有七冊問世。而姐姐卻沒有出版她的任何一首作品。結(jié)婚后,她的丈夫、畫家亨澤爾(Wilhelm Hensel)對她的音樂創(chuàng)作非常支持,他們共同制作了一部鋼琴套曲——《歲月》(Das Jahr),芬妮把鋼琴譜寫在彩色的紙張上,旁邊是她丈夫繪制的插圖,每首樂曲旁都附上小詩一首。對于這樣一部完美的藝術(shù)品,她并沒有選擇出版。在給我的信上,她寫道:“最近譜了很多鋼琴曲,我把心中最感人的畫面為它們命名。我用音樂記下這些愉快經(jīng)歷,它們將成為永恒而美好的紀念品。但我絕對不會把它們展示于公眾,只會在家里演奏。”
芬妮的鋼琴技巧和作曲手法都不亞于我。她寫的鋼琴曲有著如歌的旋律、巧妙的和聲色彩,鋼琴家需要有非凡的技巧才能把握她的作品??上У氖?,她出眾的才華被淹沒在我的名聲之后,溫順低調(diào)的她只在我們家的傳統(tǒng)“周末沙龍”上演奏,她唯一的一次公眾表演是我從意大利歸來后邀請她首演我的新作——《G小調(diào)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她的一些歌曲也以我的名字出版在Op.8和Op.9上,其中就有博得英國維多利亞女王鐘愛的歌曲《意大利》。1842年,當女王在白金漢宮向我表達她想學唱這首無比美妙的歌曲時,我非常尷尬地向她承認這是姐姐芬妮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