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吳清源：一生一世一棋局

蔣豐

2014年6月12日，吳清源迎來100周歲華誕。這一天，吳清源的家人和徒弟在日本為他舉辦了一個小型的慶生活動。當(dāng)棋界上下集體膜拜之時，吳清源百年如一瞬，端坐華堂，人生畫卷如他的棋局一般波瀾壯闊。這位被稱為“棋圣”的20世紀(jì)最偉大的棋手，不僅在棋盤上打敗了對手，在長壽上也贏得了棋界第一。

在日本最大的網(wǎng)絡(luò)搜索引擎雅虎上，鍵入中國姓氏“吳”，第一個跳出來的關(guān)鍵詞就是“吳清源”。他也是最為日本民眾熟知的華人之一。日本NHK電視臺曾采訪過多位日本棋手，問他們吳清源的棋究竟好在哪里。棋手們回答說：“吳先生的棋好看，如行云流水，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這樣的人了。”

和段祺瑞下棋，每月得100大洋補助

1914年6月12日，吳清源出生在福建省閩侯縣。吳清源的父親吳毅曾留學(xué)日本，對圍棋非常癡迷，在父親的教導(dǎo)下，吳清源從小就以下棋為樂。此后，全家“北漂”進京。1924年，吳毅因肺病不幸去世。當(dāng)時，吳清源僅有10歲。

但家里的日子總是要過的。當(dāng)時正是段祺瑞執(zhí)政時期，名手顧水如是他門下的清客，常和他一起下棋，拿一份薪水。于是，母親帶著吳清源拜訪顧水如，請他把年幼的吳清源引薦給段祺瑞。

段祺瑞見了吳清源后，很是喜歡，每月給他100大洋的補助。這在當(dāng)時是相當(dāng)高的薪水，一下解決了家里的燃眉之急。吳清源棋力不錯，好勝心也很強。不管段祺瑞高興不高興，能勝就勝。段祺瑞輸了幾次后，不再和吳清源下棋。不過，100大洋還是每月照付。

此后，隨著時局變化，段祺瑞自身難保，吳清源的補助也徹底“斷了炊”。為了養(yǎng)活家人，吳清源在福建同鄉(xiāng)的帶領(lǐng)下，開始到日本人的俱樂部里下棋。

一天，吳清源和一個日本初段下了一盤棋，苦戰(zhàn)數(shù)小時后獲勝。這盤棋把日本人山崎有民驚呆了。他立刻給遠在日本的著名棋士瀨越憲作寫了封信，力薦瀨越收下吳清源做弟子。從1926年夏天到1928年，吳清源又先后與日本3名高手下了多盤測試棋，吳清源均勝出?？戳诉@些測試棋譜，瀨越?jīng)Q意收下吳清源。這一消息在日本引起軒然大波，一方面有人擔(dān)心，如果吳清源將來棋下得不好，作為當(dāng)世高手的瀨越臉面何在？另一方面，如果吳清源太兇猛，打敗日本眾多高手，日本圍棋臉面何在？瀨越說：“吳清源是百年難遇的曠世奇才，讓他到日本學(xué)習(xí)是我的夙愿。”

青年俊杰，所向無敵

1928年，吳清源抵達日本。由于政局動蕩，瀨越擔(dān)心吳清源的人身安全，把他接到身邊住下。之后，又將吳清源的家人陸續(xù)接到日本團聚。

吳清源刻苦好學(xué)，棋藝越來越精進。從1929年至1932年，他段位不高，執(zhí)黑棋為多，因戰(zhàn)績輝煌，獲得了“黑先無敵”的美譽。

從1939年至1956年，圍棋界進入了絕對的“吳清源時代”。這17年間，吳清源憑借個人之力，在十番棋中，空前絕后地戰(zhàn)勝了全日本最頂尖的7位超級棋士。十番棋由《讀賣新聞》主辦，升降格制是凈勝對手4局之后對手將降格的一種殘酷賽制。比賽中，除了資格最老的雁金準(zhǔn)一看大勢已去停止比賽外，其余6位對手木谷實、橋本宇太郎、巖本薰、藤澤朋齋、坂田榮男和高川格都被吳清源打到降格。這樣的成就讓吳清源成為當(dāng)之無愧的棋壇第一人。

吳清源在棋盤上橫掃日本棋手時，正值日本軍國主義日盛，他每贏一盤棋，都要冒生命危險。吳清源把這些十番棋比賽，比作懸崖上的決斗，要么勝利，要么粉身碎骨。在巨大的壓力和歧視中，他全勝而歸，除了棋藝的精湛外，能夠獲勝的根本，則是他的平常心。吳清源說：“對戰(zhàn)時，勝負對我來說無關(guān)緊要。從一開始我想的就是讓自己置身于圍棋的流勢，任其漂流，不管止于何處?！?/p>

相濡以沫70年

1941年，母親和妹妹們都回國了，27歲的吳清源急需人照顧。當(dāng)時，吳清源被日本人稱為三大美男子之一，但談到擇偶條件，他說：“只要找到跟我信仰相同的就行?！?/p>

“日本圍棋界之母”喜多文子向吳清源介紹了一個女孩，名叫中原和子。吳清源幾乎是還沒看人就同意了這門婚事，因為他說，這個名字讓他想起了中國故鄉(xiāng)。這段跨世紀(jì)的婚姻，讓出生殷實之家的和子開始了漫長的清苦生活，還使她一度失去日本國籍。但這些凄苦，和子非但沒有怨言，反倒全身心照顧身體羸弱的吳清源。這一照顧，就是整整70年。

伺候人容易，伺候“神”難。吳清源生活里是一個不問人間世事的人，給他吃一年面條，他也不會問為什么老吃面條。一件衣服，一個月不給他換，他也不會問“為什么不給我換衣服”，他腦袋里就只有圍棋。2012年12月，相濡以沫70年的和子先行離去，這一打擊令98歲的吳清源十分痛苦。

吳清源與和子有3個子女，他們都沒有繼承父親的事業(yè)。吳清源理解孩子們，他說：“下棋需要天分，如果沒有天分，孩子們痛苦，我自己也會于心不忍?！?/p>

從容淡定的百歲老人

多年前，吳清源曾說：“總要活到100歲，事情才能做完。”如今，百年壽辰已至，老驥伏櫪并沒有停歇的跡象。

1961年，吳清源遭遇車禍，之后又患上肺結(jié)核。疾病使他退出棋壇，但他對圍棋癡心不改。晚年的他不再拘泥于勝負，而是倡導(dǎo)“六合之棋”“中的精神”——所謂“六合”，即東西南北上下。也就是說，圍棋的目標(biāo)不局限于邊角，而應(yīng)保持平衡。吳清源的圍棋思維已更多滲透著人生哲理。直至耄耋之年，他一直擔(dān)任有著“圍棋奧運”之稱的應(yīng)氏杯的裁判長和名譽顧問，只要身體允許，他都會親臨賽場觀戰(zhàn)。

今年2月，吳清源去觀看日本棋圣戰(zhàn)決賽。當(dāng)時正值第五局，執(zhí)黑的山下敬吾落在下風(fēng)，許多人認為山下敬吾懸了。吳清源當(dāng)場不動聲色，臨走時說：“白棋輸了?！苯Y(jié)果，山下敬吾真的贏了。眾人感慨：百歲棋圣，寶刀不老。

說到吳清源，不得不說他的國籍。1936年，吳清源以本名“吳泉”加入了日本國籍。1937年，侵華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所以吳清源的舉動，讓當(dāng)年國內(nèi)棋迷難以接受，在今天也被許多人詬病。1949年，吳清源重新獲得中國國籍。1979年，也就是《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簽訂的第二年，他再次加入日本籍。

對于海外的中國人來說，國籍的選擇，是令他們內(nèi)心最痛苦糾結(jié)的事情。他們當(dāng)中的很多人，在逆境中“扛”了過來，至今依然持有中國護照，因此成為老華僑、新華僑。也有一些人沒能夠“扛”過來，或者不愿意繼續(xù)“扛”下去，因此轉(zhuǎn)身加入所在國的國籍，成了外籍華人。吳清源14歲踏上日本的土地。雖然中日關(guān)系不好，日本人“卻很溫暖地歡迎我”，這種感覺伴隨了他的一生。

盡管如此，吳清源從沒有忘記自己是中國人。20世紀(jì)60年代，17歲的陳祖德去日本參加圍棋交流，按周總理的吩咐拜訪了吳清源。80年代，吳清源更是努力運作，希望中國圍棋界派遣年輕留學(xué)生來學(xué)棋。他找好了贊助，同時做好了在自己家給這些孩子開伙的準(zhǔn)備，遺憾的是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實現(xiàn)。

吳清源曾經(jīng)說：“不語政治，世界無國境?！币苍S，在他心中，祖國和所在國猶如圍棋棋盤上的黑子與白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如今，這位百歲老人早已把世間臧否視為過眼煙云。川端康成曾送給吳清源一個“無”字。這個字是對吳清源品性的最好形容，對于一個眼里只有棋的人來說，其他一切不過是個“無”字。

多年跟隨吳清源的棋手牛力力說，老人對物質(zhì)的需求低到了極點。這樣的人生修為，使他一次次戰(zhàn)勝生命中的苦難，無論是棋盤上的苦戰(zhàn)、肺結(jié)核、夾縫中生存的艱難，還是生活的漂泊和清苦……都在他的靜心修為中化為虛無。

據(jù)說，每當(dāng)困境時，吳清源都會背誦白居易的一首詩：“蝸牛角上爭何事，石光火中寄此身。隨富隨貧且快樂，不開口笑是癡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