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與“祛魅”

黃斯文

摘 要：本文以夏志清先生對《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評論為話題，爬梳中西小說傳統(tǒng)的差異，分析夏志清評論中歷史語境的缺失。研究發(fā)現(xiàn)，夏志清先生評論中的缺失主要在歷史背景、文類傳統(tǒng)、創(chuàng)作習慣、文體形式和讀者接受五個方面。從后殖民主義角度看，夏志清的評論留下了西方小說優(yōu)越論的痕跡，客觀上是西方中心主義在文化上的對東方的規(guī)訓。

關鍵詞：以西例律我國小說；文學理論的“失語癥”

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導論》對馮夢龍《古今小說》中的《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給予了極高評價，并說：“假如中國古典小說能以此為楷模，集中筆墨于主要人物和場景，集中表現(xiàn)人物的內心活動和道德理解，而不是僅僅著力于紛繁的事件，它們本來是可以達到堪與西方以《克萊弗絲公主》為嚆矢，以《安娜·卡列尼娜》為最高峰的愛情或奸情小說相媲美的水平。中國通俗小說中充滿了荒誕，而《珍珠衫》則是其中經過變異的獨一無二的奇跡，如果當時沿著它的模式發(fā)展下去，中國小說的傳統(tǒng)一定會變得更加優(yōu)秀。”這段評論的含義是中國古典小說對道德理解陷入簡單化和模式化，而《珍珠衫》里王三巧在道德和心理上十分協(xié)調，展現(xiàn)正常人性的溫馨和熱情，對道德的理解豁達，“她的愛既是情感的也是肉體的”[1]，展現(xiàn)的是心理世界的真實，根本上還是對19世紀西方現(xiàn)實主義小說“真實性”法則的服膺。

首先，二十世紀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粉碎了傳統(tǒng)小說關于“真實性”這一神話。米蘭昆德拉坦言不贊同十九世紀俄國小說拘守心理逼真和反映現(xiàn)實的法則，因為它放棄了小說“輕快游戲”的傳統(tǒng)從而使小說變得不再“輕靈”，最終成爲了“睡眠式想象”。如果西方小說家尚在反思，我們何必不加批判地將此樹立為遙不可及的偶像？選擇跨時間、跨空間歐洲小說創(chuàng)作法則為“參照物”，直接據(jù)此反觀中國古典小說，削足適履，在方法上就顯得生硬。

其次，文學傳統(tǒng)的流變總是和讀者接受、文類傳統(tǒng)、創(chuàng)作習慣、文體形式、讀者接受等因素息息相關，需回到明末的語境，此問題方能得到客觀公正的認識。

一、讀者接受

晚明商業(yè)出版呈爆炸性增長，文人們既參加科舉，又依靠各種文學活動謀生?！队魇烂餮浴凡皇巧贁?shù)文化精英自娛自樂的作品，而是成了市場文化中的大眾消費品。《珍珠衫》模式的實際上并未流行開來，其實這和讀者的“期待視野”和審美心理有關，明清白話小說重復著紛繁情節(jié)和荒誕人物，在主題學里可稱為“套語的重復”，套語的重復是有必要的，季羨林先生提出世界各國的史詩共有的“特點”——描寫手法刻板化、人物雷同、事件敘述重復，“以神魔、講史小說為主要構成的明清小說里敘事，常帶有史詩特點……重復的審美吸引力，即從重溫和印證中得到審美愉悅?！盵2]《紅樓夢》里有一連串孤兒型使女、《三國志通俗演義》里有大量相似的老將——中國古代的創(chuàng)作者和閱讀者都偏愛人物母題，這些都合乎實際。也許可以比擬為一個時代全民文學的“狂歡”，即在類型化“重復”中獲得心理快感和審美愉悅。

二、文類傳統(tǒng)

中西方小說是兩條傳統(tǒng)。近代“小說界革命”以前，中西方文學中的“小說”概念差別明顯，中國“小說”一詞最早見于《莊子·外物》篇：“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边@里小說指的是沒重大價值的瑣碎之談，直到《四庫全書》仍以“涉里巷閑談，詞章細故者”入小說。治中國小說史，《漢書》必為立論起點?！稘h書·藝文志》敘“小說家出于稗官”，如淳曰：“細米為稗，甚細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3]，《漢書·藝文志》將以“街談巷語，道聽途說”的內容、“有可觀”的倫理功能、“迂誕”的表現(xiàn)手法的作品歸入小說。沿著漢以來逐漸發(fā)展的傳統(tǒng)，古典小說長于細碎、紛繁的描繪，善用荒誕手法是極其自然。而“紛繁”、“荒誕”在夏志清先生眼里似乎是中國古典小說不如西方的緣由，西方確有源遠流長的小說傳統(tǒng)，以荷馬史詩為濫觴，經歷了中世紀騎士傳奇，到薄伽丘的《十日談》為形成標志，到《堂吉訶德》由神異走向平凡，重視展示人性在情感、道德上的激烈沖突，其淵源有自，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說，“詩人的職責不在描述已發(fā)生的事，而在描述可能發(fā)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是可能的事?！盵4]然而中國小說扎根于深厚的史傳傳統(tǒng)，“羽翼信史”、“補史之闕”，志怪小說集《搜神記》是當做史籍而作的，講求“實錄”和“教化”就是史傳的內在屬性，必然追求事無巨細地將龐雜事件記錄下來，人物的刻畫成為次要的。東西方依據(jù)各自歷史傳統(tǒng)自然地發(fā)展小說，如果照著“以西例律我國小說”的思路往下走，需要割裂和史傳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無疑是荒謬的想法，尊重多元化存在是我們所必需的。

三、創(chuàng)作習慣

中國古代小說家多以愉悅性情為旨歸，作者以游戲心態(tài)創(chuàng)作，例如唐傳奇作家屬文或是“愿傳博達，所貴解顏”，或是“傳之好事以為談柄也”，或是“語怪以悅賓，無異饌味之適口”，中國古典小說憑借著情節(jié)的跌宕，事件的離奇怪異，以博君一笑。許多小說家不愿署名也說明小說的地位低。“豐富的內心活動和道德理解”都屬于“言志”的層面，在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上，大概創(chuàng)作者更愿意選擇詩賦來表達主體面對矛盾沖突的深層思考，這種創(chuàng)作慣性和對小說的理解會限制創(chuàng)作者對小說創(chuàng)作投入精力和筆墨的方向，中國古典小說還是走上了史傳傳統(tǒng)形成“實錄”風格道路。

四、文體形式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將“三言”、“兩拍”定位為“擬宋市人小說”，至今學界還有爭論，不過文體形式上是以說書人為敘述者，《珍珠衫》代表的細致入微的心理描摹，確實是一種新的開拓和創(chuàng)造，這是因為晚明文人的參與給短篇白話小說帶來的活力，前此的話本無法比擬，他們思想富有個性化色彩，情感細膩豐富，又有深厚的文學修養(yǎng)，故能將人物內心和場景刻畫精細入微。但是我認為形式依舊會對內容產生深刻影響，擬話本決定了作者以說書人的全知視角敘事，馮夢龍的擬話本小說將懲惡揚善視為嚴肅重大之事，是敗行敗德的時代對正道直行、常情常理的振臂一呼，作者重視并希望讀者重視的是小說開頭結尾明顯展示的道德教義，而不是對道德真實或者心理沖突的思考，只是其中《珍珠衫》的模式恰好暗合了19世紀西方現(xiàn)實主義小說心理逼真和反映現(xiàn)實的法則，所以顯得特別突出。

五、結語

古典小說確有非善即惡的二分法、缺乏本能和理智激烈沖突的“道德二重性”心理展示，但是實際情況是中國古典小說本是在自身文化土壤上生長的，因循民族積淀下來的審美習慣，要使文學傳統(tǒng)出現(xiàn)新變，遠非夏志清先生認為的以“《珍珠衫》為楷模”這樣文學文本層面上的努力就能解決，小說家們需要考慮如何在倫理色彩濃重的儒道封鎖中突圍，如何在歷史積淀深厚的文學敘事傳統(tǒng)中突圍；在明末閉關鎖國的時代背景中，在缺乏西方哲學、心理學溝通的現(xiàn)實中，從本國的文化根基上，創(chuàng)作出和明朝思想新變（如心學、童心說）互相映照的新文學，探究下去，文學發(fā)展的進程難免是緩慢而艱難的，在實踐上困難重重。曹順慶先生提到了中國文論的“失語”癥，中國古典小說理論如今迫切需要“祛魅”，建立本國的文學理論體系，在東西文化對話中不要迷失在“他者”中，我更贊同學衡派的“昌明國粹 融化新知”，理論建構之路依舊任重道遠。

[參考文獻]

[1]夏志清先生. 中國古典小說導論[J]. 1988.

[2]季羨林. 比較文學與民間文學[M]. 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1.

[3]漢書藝文志注釋匯編[M]. 中華書局， 1983.

[4]羅念生， 楊周翰. 詩學· 詩藝[J]. 1962.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山東 威海 264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