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與哲理

摘 要：前后《赤壁賦》堪稱蘇軾散文中的“雙壁”，通過對兩篇賦的對比研究，我們能更清楚地認識到蘇軾文風的綺麗華美，揮灑自如，也能更深切地感受到作者面對逆境時樂觀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

關(guān)鍵詞：比較 辭藻華美 樂觀豁達 精神

以前曾聽說過前后《赤壁賦》是蘇軾散文中的“雙壁”，細細研讀品味兩篇佳作，覺得果然名不虛傳。茅鹿門曰：“予嘗謂東坡文章仙也。讀此二賦，令人有遺世之想?！盵1]確實，暫且不管兩篇賦藝術(shù)上的成就如何，單是在精神上就給我們后人留下了一筆彌足珍貴的財富。心理學常識告訴我們：一個人要想獲得精神自由，由“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就必須在遭遇挫折或落難時，有足夠的心理承受力和相應(yīng)的應(yīng)急處理措施。蘇軾被貶黃州期間，坦然面對命運的無常與不公，筑室東坡墾荒植樹，賞月泛舟行歌相答，飲酒賦詩談笑風生，一如既往縱論古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留下千古名篇《念奴嬌·赤壁懷古》與前后《赤壁賦》等豐富的文化遺產(chǎn)，體現(xiàn)出了超常的心理素質(zhì)和處變不驚的高妙修為。因此，不能不說蘇子教會我們的達觀與超然是一份無價之寶，我們應(yīng)由衷地獻上表達崇敬之情的花環(huán)。

下面，筆者想就前后《赤壁賦》的異同點談?wù)勛约旱挠^點。

首先，前后《赤壁賦》有著相同的寫作背景，只是時令不同而已。北宋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被貶湖州。原因是他不贊成王安石的新法。在奉調(diào)時，蘇軾依例向宋神宗上表致謝。本是官樣文章，但蘇軾知道自己被外放是新黨的御史們做了手腳，因此心中的不平之氣便按捺不住，不由得在表中寫出了略帶牢騷的“知其生不逢時，難以追陪新進；查其老不生事，或可牧養(yǎng)小民”一句。當時朝中政敵借此指責蘇軾以“謝表”為名行譏諷朝廷之實，妄自尊大，發(fā)泄對新法的不滿，請求對他加以嚴辦。朝廷便將蘇軾免職逮捕下獄，押送京城交御史臺審訊。此時，沈括還出來告密，說蘇軾的詩作有譏諷朝政之意，章淳等人便以蘇軾的詩作作為證據(jù)指控他大逆不道，想置他于死地。一場牽連蘇軾三十九位親友、一百多首詩的大案便因沈括的告密震驚朝野。這就是著名的“烏臺詩案”。在“烏臺詩案”結(jié)案后不久，蘇軾就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在貶官期間，蘇軾與賓客游覽赤壁，先后寫下了《前赤壁賦》和《后赤壁賦》。交代背景是為了更好地理解作者當時的心境，我們可以想見，作者的內(nèi)心一定是痛苦、憤懣的，但他仍然以各種方式自我排遣，以積極的姿態(tài)投入到生活中去，這不得不讓我們感嘆蘇子的偉大。

一篇名為《前赤壁賦》，一篇名為《后赤壁賦》，顯然二者都運用了“賦”這種文體進行寫作。賦，是從古詩派生出來的一種文體。它的特點是“鋪敘其事”，也就是要用華麗的辭藻來敘述、描寫作者所要觸及的事物，類似現(xiàn)代的散文詩，不過，賦在形式上又有自己特定的要求，比如講求對仗，強調(diào)聲韻，讀起來瑯瑯上口，其中的佳句令人過目不忘。前后《赤壁賦》，蘇軾用散文的筆法縱橫自如地寫景、抒情、敘事、議論，他那汪洋恣肆、雄奇?zhèn)惖睦寺髁x風格，豐富的想象，駢散結(jié)合、錯落有致的語句，給人以強烈的美的享受。

在筆者看來前后《赤壁賦》的寫作目的也是相同的，作者滿腔抱負得不到實現(xiàn)，空有一身才華而得不到施展，遭受貶謫沒有一個人會真正地瀟灑快樂，作者寄情于山水，寄情于文章，通過自己的理性分析和排解，逐漸消弭掉這些痛苦，至少，不讓痛苦主宰自己的生命。他在作品《雪堂記》中這樣說道：“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機?！彼苍f過：“即世之所樂，而得超然?！痹谶@“逃”“即”之間，便擁有了生命的大智慧。難怪他可以說：“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p>

下面，筆者想談?wù)勥@兩篇文章的不同點。張孝先曰：“上文字字是秋景，此文字字是冬景?！盵2]因為兩篇賦寫作時令不同，自然作者筆下的風景也不一樣了。在《前赤壁賦》中，作者寫景的句子有“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清風緩緩地吹過江面，江面平靜得一絲波紋都沒有。一會兒，月亮從東山上升起，在斗、牛兩個星宿之間徘徊，白茫茫的霧氣籠罩著江面，水面的月光和天空連成一片。在作者筆下，秋天的夜晚不蕭索，不凄涼，秋天的月夜是靜謐迷人的，是神秘而有韻味的，讓人想到了“秋水共長天一色”，那種水天一色的廣闊與靜美或許真的只有秋天才擁有吧。在這樣的美景里，作者的心情應(yīng)該是平靜的，淡然的，飄飄欲仙的，即使內(nèi)心有痛苦，也是哀而不傷的。三個月的孟冬，作者又來到了赤壁，此時此刻的赤壁已是另一番景象了?！敖饔新暎瑪喟肚С?，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薄坝枘藬z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倍焓侨f物凋零的季節(jié)，夜晚，霜露降臨了，唯有長江的流水嘩嘩地發(fā)出響聲，陡峭的危岸高達千尺，高聳的山巒襯托得月亮愈發(fā)小了，水位下降露出了礁石。一派冷峻森嚴的景象。冬夜，腳踏著險峻的巖石，撥開雜亂無章的野草，坐在形似虎豹的怪石上休息，然后登上虬龍般的樹枝，手攀鶻鳥棲息的高高的鳥巢，俯視著水神馮夷居住的深宮。冬夜的景象是陰森可怖的，與秋夜的柔和靜美迥然相異，在這樣蕭索恐怖的夜里，作者也感覺到了恐懼與悲傷，于是便駕著一葉扁舟，獨自飄向江心去了。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里說過：“一切景語皆情語”。確實，情因景生，秋夜與冬夜的景象不同，自然作者的心境也不同了。

接下來具體談?wù)剝善x中所蘊含的不同情感與哲理。在《前赤壁賦》中，作者先是欣賞美麗的秋夜，美妙的月光，接下來便覺得“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作者與眾人的心情都是愉快舒暢的，在聽了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簫聲后，作者才有了愁緒。那么，簫聲為什么會如此傷感呢？吹簫者認為曾經(jīng)曹操是蓋世英雄，可如今又到哪里去了呢？何況我們這些渺小的平凡人，我們只能哀嘆生命的短促，羨慕長江水的無窮無盡了?！叭松鸁o常”的消極思想在古代的作品中是一個比較常見的主題，而在作者蘇軾看來，“人生無?！碑斎皇强陀^存在的不爭的事實，但從“不變”這個角度看來，則是“物與我皆無盡也”。張孝先曰：“以文為賦，藏葉韻于不覺，此坡公工筆也。憑吊江山，恨人生之如寄；流連風月，喜造物之無私。一難一解，悠然曠然?！弊髡邚乃c月的永恒存在這一事實，辯證地闡明了自己的觀點，這些自然都表現(xiàn)了作者積極、達觀的情懷。李澤厚在其《美的歷程》中說過：“這種整個人生空漠之感，這種對整個存在、宇宙、人生、社會的懷疑、厭倦、無所希冀、無所寄托的深沉喟嘆，盡管不是那么非常自覺，卻是蘇軾最早在文藝領(lǐng)域中把它透露出來的，文中那種人生感傷和強作慰藉以求超脫，都在一定程度和意義上表現(xiàn)了這一點。無論是‘寄蜉游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提問，或者是‘自其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的解答……實際上都與這種人生空漠、無所寄托之感緊緊地聯(lián)在一起的?！睙o可否認，李澤厚的話的確擊中了要害，蘇軾在這里強調(diào)的實際上是中國知識分子樂于接受的一種更理性的人生觀：繞道而行或躲過洪流以圖東山再起，方為明智之舉，亦是人間正道?！扒屣L明月”之喻也好，“水月之辯”也罷，主客對話討論的焦點不是面對死亡時的勇氣，而是面對難局時的知性，旨在研討個人在逆境中如何能使自己生活得更充實更有意趣。主客間關(guān)于人生意義的辯論，實際上都是作者“出世”“入世”這對思想的孿生兄弟碰撞交流出的戲劇性獨白，是東坡居士陷入深沉的苦悶而又力求解脫的矛盾心情的真實表露。現(xiàn)實中的蘇軾空有滿腹經(jīng)綸而無法報效國家和社會，被閑置、貶謫甚至受到迫害，其內(nèi)心是異常痛苦、壓抑的，賦中的吹洞簫者就是這種情緒的具象化。一個人要從身處的時代、社會、階層中真正、徹底而完全地超脫出來，委實不易。由“吾與子之所共適”的話語，行文自然過渡到“客喜而笑，洗盞更酌”的余興節(jié)目安排，文章情感線再次由悲轉(zhuǎn)喜，以主客狂飲，酣睡達旦作結(jié)。戛然而止的文章結(jié)尾酒香四溢，耐人細酌慢品。endprint

《后赤壁賦》篇幅稍短一些，辭藻也沒有前一篇華美，但在筆者看來《后赤壁賦》卻更多地傳達了一種生命、生活的意緒。在文章的第二段，作者感嘆：“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wǎng)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在筆者看來，蘇軾的這些朋友和他一樣有著真性情，每當遇到良辰美景，蘇軾想喝酒游樂時，他們都會高興地配合，筆者覺得這樣做很率真，很純粹?！皻w而謀諸婦，婦曰：‘我又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之不時之需。”友誼真讓人感動，妻子的體諒與支持不禁讓人內(nèi)心升騰起一股暖意。這一段貼近生活的對話與描寫，是《前赤壁賦》中所沒有的，而生活才是能扣動人心弦的永恒不變的主題。筆者想蘇軾不舍、不忍辜負良辰美景，其實也正是對生命的不舍和不忍辜負吧。登上高處，“劃然長嘯，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被蛟S作者也有了高處不勝寒之感。作者在政治上的苦苦求索可謂艱辛可怖，作者自然會感到無能為力并企圖遠避。“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鄙顝氐纳陋?、逝之悲懼?；砉满Q的道士進入蘇軾的夢里，一番應(yīng)答，驚醒急來開窗卻杳然無蹤。有個成語“閑云野鶴”是用來形容一種沖淡、閑適的生命狀態(tài)。作者或許希望自己是一只野鶴，這樣可以逃遁塵世，亦或被世事羈絆的作者羨慕野鶴，已經(jīng)處身在塵世之外?！伴_戶視之，不見其處”，留下了空茫和悵惘。

兩篇賦對比下來，后賦顯得更為傷感些，出世的思想傾向也更強一些，前賦辭藻華美，哲理性也很強，兩篇賦都給人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間與余地，讓人為之動容。

注釋：

[1]胡永生，吳云：《唐宋八大家散文精品》，長春出版社，2006年版。

[2]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

參考文獻：

[1]胡永生，吳云.唐宋八大家散文精品[M].長春出版社，2006.

[2]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M].中華書局，2010.

[3]文建軍.《赤壁賦》與《后赤壁賦》之比較——兼析蘇軾對月色的意象描寫[J].現(xiàn)代語文，2006，（26）.

[4]漆億.超然物外樂乎其中——蘇軾《前赤壁賦》行文藝術(shù)探奧[J].名作欣賞，2006，（08）.

[5]韓麗君.蘇軾《前赤壁賦》、《后赤壁賦》之探微[J].作文世界，2004，（07）.

[6]帥麗梅.心境悠悠水榭無香——試論蘇軾《赤壁賦》的哲學意蘊及人生啟示[J].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05，（06）.

[7]張朝暉.飲酒誦詩傳真情——深入解讀《赤壁賦》，2006，（12）.

（夏夢薇 江蘇省揚州大學文學院 22500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