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書林
(武漢大學文學院 湖北武漢 430072)
陶淵明與束皙文學創(chuàng)作之比較
鐘書林
(武漢大學文學院 湖北武漢 430072)
文章較為全面地考察了陶淵明與束皙在創(chuàng)作主題、藝術風格、歌詠題材、創(chuàng)作模式、四言詩創(chuàng)作、悼亡作品、時人評價等方面的密切關系。在此基礎上,可以促進陶淵明、束皙與汲冢書、《穆天子傳》等相關問題的深入研究。
陶淵明 束皙 關系 比較
筆者在《九江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發(fā)表了題為《陶淵明與束皙性情、理想、才能之比較》一文,現(xiàn)在,進一步探討陶淵明與束皙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
第一,在創(chuàng)作上,陶淵明與束皙都作有“勸農(nóng)”作品,表現(xiàn)出對農(nóng)業(yè)及農(nóng)民關懷的樸素情感,體現(xiàn)出對兩晉門閥制度的不滿?!稌x書·束皙傳》記載,束皙“嘗為《勸農(nóng)》諸賦”?!秳褶r(nóng)賦》,今作《勤農(nóng)賦》。辭賦開篇即云:“惟百里之置吏,各區(qū)別而異曹??贾蚊裰v職,美莫當乎勸農(nóng)?!睆娬{(diào)農(nóng)業(yè)的重要,并把“勸農(nóng)”活動作為考察官員政績的依據(jù)。同時面對“倉廩不實,關右饑窮”,他上《廣田農(nóng)議》,力陳“大興田農(nóng),以蕃嘉谷”的重要,建議朝廷興復虞舜、大禹、后稷“親農(nóng)”的傳統(tǒng),徙民墾邊,“增廣窮人之業(yè),以辟西郊之田”,為“農(nóng)事之大益”。
陶淵明也作有《勸農(nóng)》詩一首,敘述農(nóng)業(yè)興起的源頭和農(nóng)耕的快樂,勸導農(nóng)耕。在詩中,他說后稷“播殖百谷”,“舜既躬耕,禹亦稼穡”,讓百姓豐衣足食。這點與束皙《勸農(nóng)賦》中的觀點是很一致的。不同的是,他仿效束皙《讀書賦》中的謀篇模式,以圣人出面“說項”,他“拿出儒家《尚書·洪范》中的‘八政’,首二端即‘食’與‘貨’。又謂《左傳》僖公三十三年所載的冀缺,《論語》中的長沮、桀溺,‘猶勤隴畝’,賢達如此,至于眾庶,又豈能‘曳裾拱手’呢!”[1]從這方面看,《勸農(nóng)》詩可謂是陶淵明躬耕田園的宣言書。他的《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詩二首》中說:“在昔聞南畝,當年竟未踐。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夙晨裝吾駕,啟途情已緬。鳥哢歡新節(jié),泠風送余善。寒草被荒蹊,地為罕人遠。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復返?!庇终f:“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nóng)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雖未量幾功,即事多所欣。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彼麖墓賵鰵w來,表達躬耕的決心和歡樂。他厭棄了官場的爾虞我詐,與諸多“素心人”結為“鄰曲”,“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農(nóng)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由此感悟到“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移居》其二)。這種公開宣揚農(nóng)家的做法,“在東晉虛譽為榮的社會,確為罕見”。因此有學者對他的農(nóng)家思想格外看重,這是很有道理的。[1]總而言之,束皙、陶淵明的“勸農(nóng)”思想,在以躬耕為“恥”的年代,這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后人很難想象。
不過,在兩晉門閥社會,他們呼吁農(nóng)耕的重要,與他們對于閥閱制度的抨擊與不滿其實是一致的。束皙祖上自西漢宣帝時疏廣隱居以來,歷世不顯;陶淵明祖上自西漢景帝時陶青任宰相以至陶侃,亦歷世不顯,而陶侃,史稱“望非世族,俗異諸華”,雖然以軍功顯世,可仍然被望族戲稱“溪狗”。兩晉的社會現(xiàn)實,正如與束皙處于同時代的左思《詠史詩》所叱責:“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與左思一樣,束皙在《九品議》中尖銳地指出:“員外侍郎及給事冗從,皆是帝室茂親,或貴游子弟,若悉從高品。則非本意,若精鄉(xiāng)議則必有損?!?《全晉文》卷87)陶淵明雖然沒有公開地向閥閱制度表態(tài),但他“所有的田園詩,無不錐處囊中,其刺向虛偽門閥官場的鋒芒,無不脫穎而出。他是站在敵視喧器官場的角度,描摹田園的寧靜;從厭惡上層社會的虛偽,贊美農(nóng)夫的真淳”[1]。
第二,在文風上,他們的創(chuàng)作都具有生活俗趣,富于幽默。束皙有著名的《餅賦》,被學者譽為“俗而有致,即為佳構”[2]。開篇他先交代“餅”的來歷:“餅之作也,其來近矣。若夫安乾粔籹之倫,豚耳狗舌之屬。劍帶案盛,餢飳髓燭。或名生于里巷,或法出乎殊俗?!逼涿枋鲲灥姆枷阏T人、食者的無饜之狀,彌見精彩有趣:
姝媮咧敕,薄而不綻。巂巂和和, 色外見。弱如春綿,白如秋練。氣勃郁以揚布,香飛散而遠遍。行人失涎于下風,童仆空嚼而斜眄。擎器者舐唇,立侍者乾咽。爾乃濯以玄醢,鈔以象箸。伸要虎丈,叩膝偏據(jù)。盤案財投而輒盡,庖人參潭而促遽。手未及換,增禮復至。唇齒既調(diào),口習咽利。三籠之后,轉更有次。(《全晉文》卷87)[3]
陶淵明詩文生活氣息濃厚,眾所熟知。而陶公富于幽默,論者也多有提及[1]、[4]。不過,他們追溯陶淵明幽默的來源時,多只提及左思,而多少忽略了束皙與此之間的關系。以最有名的那首《責子》詩為例:“白發(fā)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蓖ㄟ^這首詩,可以“想見其人豈弟慈祥,戲謔可觀也”[5]。
第三,在題材上,他們都創(chuàng)作了歌詠貧士的作品,托貧言志,反襯出追逐利祿的社會世風的丑態(tài)。束皙《貧家賦》說:
余遭家之轗軻,嬰六極之困屯。恒勤身以勞思,丁饑寒之苦辛。無原憲之厚德,有斯民之下貧。愁郁煩而難處,且羅縷而自陳。有漏狹之單屋,不蔽覆而受塵。唯曲壁之常在,時弛落而壓鎮(zhèn)。食草葉而不飽,常嗛嗛于膳珍。欲恚怒而無益,徒拂郁而獨嗔。蒙乾坤之遍覆,庶無財則有仁。涉孟夏之季月,迄仲冬之堅冰。稍煎蹙而窮迫,無衣褐以蔽身。還趨床而無被,手狂攘而妄牽。何長夜之難曉,心咨嗟以怨天。債家至而相敦,乃取東而償西。行乞貸而無處,退顧影以自憐。炫賣業(yè)而難售,遂前至于饑年。舉短柄之口掘,執(zhí)偏隳之漏鋗。煮黃當之草萊,作汪洋之羹饘,釜遲鈍而難沸,薪郁絀而不然。至日中而不孰,心苦苦而饑懸。丈夫慨于堂上,妻妾嘆于灶間。悲風噭于左側,小兒啼于右邊。(《全晉文》卷87)[3]
辭賦以略帶夸張的筆法,敘述“余”之貧困生活的體驗。徐公持先生認為“余”雖“遭家之轗軻”,而“不以貧為恥,顯示出在貧富問題上的坦然態(tài)度”。又言“既有妻妾,當非真正貧家”[2],若如此,則此篇是作者想象虛構之詞。而陶淵明《自祭文》《擬挽歌詩三首》《形影神》等作品,亦多擅長想象虛構之景。
而述貧,陶淵明則是行家里手。如“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竟抱固窮節(jié),饑寒飽所更。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飲酒二十首》其十六)都是表現(xiàn)“饑凍交至日夜不寧的百般艱熬掙扎”而很有名的句子。至如他的《詠貧士七首》,前兩首是純?nèi)坏摹白援嬒瘛?,他把自己置于貧士畫廊的首位,后五首寫了上古及兩漢一系列貧士:榮啟期、原憲、黔婁、袁安、張仲蔚,黃子廉,用他們安貧樂道鼓勵自己,寫他們亦即寫自己,實為夫子自道。[1]他時常感慨自己“生生所資,未見其術”,拙于謀生,雖然嘗試“投耒去學仕”,卻不免“深愧平生之志”,所以讓子女一起遭受饑寒?!杜c子儼等疏》說:“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僶俛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薄白杂酁槿?,逢運之貧”,使他不由感慨“人生實難”(《自祭文》)!而所幸的是,他富于詩人之情趣,兼有儒者之抱負,而歸宿于道家之超脫,所以究其一生,雖然亦多感慨憂慮,而質(zhì)性自然,終能達順化之境。[12]因而他對于貧困之境,始終能夠自我化解與坦然面對。他在《詠貧士》中說:“豈不實辛苦?所懼非饑寒。”“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钡案毁F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歸去來兮辭》)他不愿意“深愧平生之志”,牢記“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居常以待終”(《高士傳》),樂天知命,“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便成為束皙、陶淵明人生最好的自我寫照。
第四,在形式上,他們都采用對話體的創(chuàng)作模式。對話體的模式,起源于語錄體散文?!墩撜Z》即為典型。稍后《孟子》《莊子》《韓非子》等散文,均呈現(xiàn)不同的發(fā)展形式。自屈原以降,又衍變成主客體問答的對話形式,對兩漢、魏晉的辭賦都影響較大。束皙《玄居釋》,自稱“以擬《客難》”,采用“我”與“門生”的對話形式,托諷言志。陶淵明的辭賦創(chuàng)作,已擺脫了這種模式,而創(chuàng)造性地融入詩文寫作中。最典型的如《形影神》三首:《形贈影》《影答形》《神釋》,以形、影、神三者對話的形式,闡述自己的哲學之道,體現(xiàn)出精巧的藝術構思。又如《飲酒二十首》其九,巧妙地將陶淵明與田父的對話,以詩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雖然論者多認為此種章法是承襲屈原《楚辭·漁父》,但筆者以為應是遠承《漁父》,近襲《玄居釋》似乎更為允恰?!缎俞尅芬惨蚤T生“勸仕”為題,展開對話。起篇門生提出疑惑:“當唐年而慕長沮,邦有道而反甯武。識彼迷此,愚竊不取?!眴栍嵤獮楹尾皇??門生的疑惑,與漁父、田父相仿佛。而束皙作答曰:“而道無貴賤,必安其業(yè),交不相羨,稷、契奮庸以宣道,巢、由洗耳以避禪,同垂不朽之稱,俱入賢者之流?!弊阋妼﹄[逸自視之高。
除此之外,《玄居釋》中一些思想,在陶淵明詩文中也多能找到相契合者。如“將研六籍以訓世,守寂泊以鎮(zhèn)俗”、“榮利不擾其覺,殷憂不干其寐”等與六籍相親、不慕榮利的思想,前文已述。而“福兆既開,患端亦作,朝游巍峨之宮,夕墜崢嶸之壑,晝笑夜嘆,晨華暮落,忠不足以衛(wèi)己,禍不可以預度,是士諱登朝而競赴林薄。”這種對于官場禍福瞬息變幻的認識與畏懼,竟亦能與陶淵明“對話”。陶淵明《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一般多認為是仕宦桓玄時期。詩中的“山川一何曠,巽坎難與期。崩浪聒天響,長風無息時?!痹⒀哉物L波難以預料,仕途充滿了險阻。由此“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萌生急流勇退之心。因而他在《命子》詩中追述祖先功業(yè),感慨“福不虛至,禍亦易來”,遂委之天運,自譴人生。
第五,兩人都傾心《詩經(jīng)》四言詩的創(chuàng)作,他們以各自的風格,氣象聲響,肖于《三百篇》。根據(jù)漢代《毛詩序》的記載,《詩經(jīng)》篇目共有311篇,其中《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由儀》6篇“有其義而亡其辭”,到西晉時,夏侯湛、潘岳、束皙皆為這6篇補作詩辭。束皙補作《詩經(jīng)》亡辭是受到夏侯湛、潘岳的啟發(fā),他在《補亡詩序》所云:“皙與同業(yè)疇人肄,修鄉(xiāng)飲之禮?!苯淮诉@層意思。不過夏侯湛、潘岳的補作,今皆僅存下《南陔》1篇,而束皙6篇皆存。對于束皙的補作詩,雖然用今天的審美眼光來看,意義不大,價值不高。但是相對而言,“與夏侯湛、潘岳補詩相比,束皙的詩用了比興、重章等表現(xiàn)手法,文學色彩大大增強,且多章成篇是《詩·小雅》的通例,束皙的補作也最符合這一通例?!盵6]而且夏侯湛、潘岳、束皙“三人的補作不只是體現(xiàn)了他們個人對《詩經(jīng)》的認識,也代表了當時文人的普遍觀念”[6]。到劉宋時期,劉義慶將他們補亡詩的事視為美談,寫進《世說新語》,就體現(xiàn)了當時盛行的文化風氣。
可能正是受這樣的時代風氣影響,陶淵明對《詩經(jīng)》亦格外傾心,創(chuàng)作出了自《詩經(jīng)》以降最可堪誦讀的四言詩的篇章,如《停云》《時運》《榮木》《歸鳥》等。據(jù)李劍鋒先生研究,陶淵明對《詩經(jīng)》的接受極為廣泛。陶淵明詩文中明顯留有《詩經(jīng)》痕跡的地方多達94處,涉及《詩經(jīng)·國風》的約40篇,大、小雅20余篇,周、魯、商三頌5篇[7]。可見不局限于四言詩的領域,陶淵明對于《詩經(jīng)》予以全方位接受,并且繼承、吸收了它的創(chuàng)作手法,融入自己的作品中,成為繼《詩經(jīng)》之后的又一典范。宋人真德秀高度評價說:“淵明之作,宜自為一編,以附于《三百篇》《楚辭》之后,為詩之根本準則?!盵8]這一看法,得到明代張溥的認同,并因此稱譽真德秀是宋人中最“知詩者”。以上可見束皙、陶淵明與《詩經(jīng)》的密切淵源。
不過,除了《詩經(jīng)》對他們的共同影響之外,束皙的補亡詩6篇對陶淵明的創(chuàng)作也影響較大。
首先是詩(文)序的影響。眾所公認,陶淵明以其詩序數(shù)量多而質(zhì)量高,成為中國古代詩人寫作詩序的第一人。在陶淵明以前,詩序的創(chuàng)作還處濫觴階段,只是偶爾出現(xiàn)[1]。不過,學人探討陶淵明之前詩序的淵源時,比較強調(diào)張衡《怨詩》序、曹植《贈白馬王彪》序、石崇《金谷詩序》、王羲之《蘭亭集序》等,而忽略了束皙的詩(文)序?qū)μ諟Y明的影響。束皙《補亡詩序》云:“皙與同業(yè)疇人肄,修鄉(xiāng)飲之禮。然所詠之詩,或有義無辭,音樂取節(jié),闕而不備。于是遙想既往,思存在昔,補著其文,以綴舊制?!盵9]序言交代補作亡詩的原因,小巧精致,文辭講究,章法有致。
在文序的承前啟后創(chuàng)作上,束皙的重要性更大。可能受到《毛詩序》的影響,兩漢辭賦以來,開始有了正文之前的小序,交代寫作緣由,但一直局限于辭賦創(chuàng)作領域。到了束皙,則率先突破了這一局限。束皙《吊蕭孟恩文》《吊衛(wèi)巨山文》兩篇散文,前頭均有小序,交代寫作緣由等內(nèi)容,在文學的功用上,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兜跏捗隙魑摹吩疲骸皷|海蕭惠字孟恩者,父昔為御史,與皙先君同僚。孟恩及皙,日夕同游,分義蚤著。孟恩夫婦皆亡,門無立副;皙時有伯母從兄之憂,未得自往。致文一篇,以吊其魂;并修薄奠。其文曰:……”序文略敘蕭惠的生平事跡,可補史書之不載的遺憾?!兜跣l(wèi)巨山文》云:“元康元年楚王瑋矯詔舉兵,害太保衛(wèi)公及公四子三孫。公世子黃門郎巨山與皙有交好;時自本郡來赴其喪,作吊文一篇,以告其柩。曰:……”序文略敘衛(wèi)恒遇害經(jīng)過,可與《晉書·武十三王·楚王瑋傳》《晉書·衛(wèi)恒傳》《晉書·束皙》等傳記相補充、印證。這種序文形式,雖然還有脫胎辭賦序言的痕跡,但它已經(jīng)完成了由辭賦向其他文體的轉變。到了陶淵明,得到進一步發(fā)展。最典型的如被譽為“東晉第一高文”的《歸去來兮辭》,全序共198字,在陶公序文中為最長,比起174字的《五柳先生傳》還多出24字[8]。詳盡地交代自己辭官的原因,儼然一篇從此告別官場的訣別書。還有如《桃花源記》,這篇寫于《桃花源詩》之前的序文,竟然篇幅比詩歌本身要多出二倍多?!短一ㄔ从洝?21字(不含標題),《桃花源詩》160字。序文所開創(chuàng)的“桃源”世界,為后世矚目,成為經(jīng)久不衰的話題。
其次是補亡詩6篇對陶淵明詩歌文本的影響。一是描寫手法的影響。束皙《補亡詩·由庚》詩的中間幾句寫景:“木以秋零,草以春抽。獸在于草,魚躍順流。四時遽謝,八風代扇。”到陶淵明《時運》詩:“山滌余靄,宇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薄都河蠚q九月九日》:“蔓草不復榮,園木空自凋”等描寫,筆法似乎相近。二是語言的影響。束皙《補亡詩·崇丘》詩云:“瞻彼崇丘,其林藹藹。植物斯高,動類斯大。周風既洽,王猷允泰。漫漫方輿,回回洪覆。何類不繁,何生不茂。物極其性,人永其壽?!逼渲小疤@藹”一詞,形容茂盛高大的樣子。其義為束皙所新創(chuàng)。陶淵明《和郭主簿二首》其一:“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藹藹”一詞的運用,即明顯承襲束皙??上А稘h語大詞典》首證以陶淵明詩例,而忽略了束皙的新創(chuàng)之功。從影響的角度講,使得束皙對陶淵明的這方面影響隱而不彰。又如束皙《補亡詩·南陔》詩:“彼居之子,色思其柔。眷戀庭闈,心不遑留。”“庭闈”一詞,亦為束皙新創(chuàng)。李善注:“庭闈,親之所居?!倍嘀父改妇幼√?。在中國古代語言中,“庭+名詞”的構詞,數(shù)量不多。而可能受束皙的影響,陶淵明也新創(chuàng)有“庭柯”一詞?!锻T啤吩姡骸棒骠骘w鳥,息我庭柯。”庭柯,庭園中的樹木。構詞方式,與“庭闈”近似。
第六,兩人都重視親情與友情,創(chuàng)作了感情真摯的悼亡作品。束皙與蕭惠、衛(wèi)恒友善,《晉書·束皙傳》并記載“皙與衛(wèi)恒厚善,聞恒遇禍,自本郡赴喪”。今《全晉文》輯存束皙《皙吊蕭孟恩文》《吊衛(wèi)巨山文》二文,皆感情真摯,讀之令人生悲。陶淵明也是重感情之人,梁啟超先生曾說:“讀集中《祭程氏妹文》《祭從弟敬遠文》《與子儼等疏》,可以看出他家庭骨肉間情愛熱烈到什么地步?!彼粝碌摹都莱淌厦梦摹贰都缽牡芫催h文》《悲從弟仲德》等悼亡作品,均泣血動人,發(fā)自肺腑。關于這一點,研究者多有所論。不過,前賢探討陶淵明有關友情、親情作品時,多追溯西晉左思等人對他的創(chuàng)作影響,而同樣忽略束皙了對他的影響。
第七,兩人文風相似,時人對他們的評價也相似。通過上述束皙作品的大致考察可以見出,束皙的文風樸實,“以寫實為主,不尚華靡,與當時的文壇主流不合”[2]。不管是《皙吊蕭孟恩文》《吊衛(wèi)巨山文》《補亡詩六首》,還是他的《餅賦》《勤農(nóng)賦》《近游賦》《讀書賦》《玄居釋》等作品,都平實俗易,不尚藻采,不務雕飾,“與當時張華的‘溫麗’、成公綏的‘至麗’、‘極麗’風格,形成對照,代表了西晉文風中的非主流一端”[2]。所以《晉書·束皙傳》記載:“嘗為《勸農(nóng)》及《餅》諸賦,文頗鄙俗,時人薄之?!饼忶i程先生認為,西晉文學的“華靡走回到比較簡樸的作風”,而葛洪提倡的“文之質(zhì),有點孔子所說要‘文質(zhì)彬彬’的味道”[10]。葛洪《抱樸子》的文論,所持的“抱樸”主張,即是這一時代風氣的體現(xiàn)。陶淵明繼葛洪“抱樸”之后,也提出“抱樸守靜”“君子篤素”的觀念。他在《感士不遇賦序》中,一開篇即說:“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賦》,司馬子長又為之。余嘗以三余之日,講習之暇,讀其文,慨然惆悵。夫履信思順,生人之善行;抱樸守靜,君子之篤素。”他是在讀董仲舒《士不遇賦》、司馬遷《悲士不遇賦》以及自己創(chuàng)作《感士不遇賦》時而提出的,折射出他的文藝與創(chuàng)作思想。在兩晉崇尚華麗的文藝風氣中,束皙等高舉“抱樸含真”的大旗,與主流文風相抗衡,從束皙到葛洪,再到陶淵明,是否是束皙開其端,還有待進一步探究。但束皙的崇尚及其與主流文風相背的做法,對于陶淵明文藝風氣的影響是肯定的。
綜上所述,陶淵明與束皙之間的淵源極深,不論是性情,還是時人評價,不論是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史學才華,相似點都很多。所有這些,都可以促進陶淵明、束皙與汲冢書、《穆天子傳》等相關問題的深入研究,關于這些,容請另文詳述。
[1]魏耕原.陶淵明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1.3.
[2]徐公持.魏晉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9.317.
[3]嚴可均.全上古三代漢魏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 1958.1962.
[4]時國強.陶淵明的幽默[J].九江學院學報, 2009(4):10.
[5]黃庭堅.陶淵明責子詩后[A].豫章黃先生文集[M].四部叢刊本.
[6]汪祚民.詩經(jīng)文學闡釋史(先秦—隋唐)[M].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5.268.
[7]李劍鋒.陶淵明與《詩經(jīng)》[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 2005.297.
[8]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M].四部叢刊本.
[9]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 1983.639.
[10]龔鵬程.中國文學史[M].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2009.144.
(責任編輯吳國富)
2014-02-16
鐘書林(1978-),男,湖南瀏陽人,武漢大學副教授,珞珈青年學者,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
I 206.2
A
1673-4580(2014)02-00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