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意象的兩種審美形態(tài)——以《孤獨的收割女》與《孤雁》為例

王亮亮

（信陽農(nóng)林學院 旅游管理系，河南 信陽 464000）

“孤獨”，古義指幼而無父與老而無子之人，現(xiàn)代漢語多釋義為只身獨處，無人陪伴?！肮陋殹币庀笤谠姼柚芯哂袠O高的審美價值，被古今中外詩人反復吟誦，呈現(xiàn)出千變?nèi)f化的審美意境。在這些具體而微的審美意境中，“孤獨”的審美形態(tài)，從審美范疇角度而言不外乎兩種：其一是呈現(xiàn)“孤獨”的悠閑、自在，環(huán)境的靜謐，心境的自由、自得、愉悅，使讀者也自然而然感受到這種美好的意境；另一種是極言孤獨的境遇、離群的凄惶、煎熬、渴望回歸而不得的哀婉絕望，這種孤獨的意象，以一種鋪天蓋地的悲傷擊中讀者的心靈，帶來靈魂震撼般的感動，久久不能自拔。孤獨的這兩種審美形態(tài)不分軒輊，各有千秋，都創(chuàng)造了深遠動人的藝術境界，中國有兩句古詩，形象地描述了這兩種形態(tài)：一為駿馬秋風冀北，一為杏花春雨江南。下文將以英國詩人華茲華斯的《孤獨的收割女》和中國唐朝詩人杜甫的《孤雁》為例，闡釋孤獨的兩種典型的審美形態(tài)。

一、《孤獨的收割女》與《孤雁》

《孤獨的收割女》是英國著名浪漫主義詩人威廉·華茲華斯抒情詩歌的經(jīng)典之作。詩人于1805年，聽其友人對蘇格蘭高地秋日收割場景的描述，發(fā)揮其卓絕的想象力，寫就這首詩歌。該詩語言自然流暢，“孤獨”意象唯美動人。以簡練的語言描繪了一幅動人的收割女的秋日收割圖：大片金黃的蘇格蘭高地上，一位孤獨的哼著未知歌謠、自然自在勞作的收割女的形象躍然紙上，帶給讀者一種與自然和諧共處、恬靜自得的愉悅氣象。

《孤雁》是中國唐朝著名現(xiàn)實主義詩人杜甫旅居夔州期間所做。比之同一期間其他作品如《蜀相》、《登高》等，《孤雁》一詩語言質(zhì)樸，描述意象單一，比不上“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磅礴氣勢。然而《孤雁》勝在詩人飽蘸了情感之筆，對意象的描述與刻畫生動形象而曲盡其妙，傾瀉了自己一腔感情于孤雁的意象之上。詩中詩人為孤雁之喉舌，將其離群之哀傷、凄愴抒發(fā)無遺，孤雁形象又仿佛詩人的生存寫照。詩歌明為述說孤雁，實則借孤雁而抒發(fā)自己孤苦境遇與哀傷之情。詩中一腔悲愴之情溢于言表，孤雁之孤弱無依直擊人心，以情動人而自成氣勢。

二、孤獨意象之“優(yōu)美”與“壯美”

詩歌中，華茲華斯與杜甫均描述了一個孤獨的意象：孤獨的收割女與孤雁。然而二者以其不同的形態(tài)和情感表達方式而呈現(xiàn)了迥異的詩歌境界，進而帶給讀者截然不同的審美感受。

《孤獨的收割女》開篇即將一個孤獨的意象呈現(xiàn)給讀者：“你瞧那孤獨的山地少女！/那片田野里，就只她一個，/她割呀，唱呀；……停下來聽吧，/要不就輕輕走過！/她獨自割著，割下又捆好，/唱的是一支幽怨曲調(diào)；/你聽！這一片清越音波/已經(jīng)把深深山谷浸沒”[1]。

大片秋日金黃田野里，只有一個少女在孤獨的收割著麥子，獨自隔著，割下又捆好。乍一看，這一孤獨的收割女似是孤苦地從事著對她而言沉重的勞作，然而她的精神卻是愉悅的，哼著一支美妙的曲調(diào)。第二節(jié)即以對比手法烘托收割女歌曲的美妙：哪怕是在阿拉伯沙漠旅人棲息于難得的綠洲時所聽到的夜鶯的歌唱，也沒有如此的美妙，還有那在遙遠天際海島打破大海沉靜的杜鵑的啼鳴也沒有如此動情，這種方法比直接描述其歌聲的高低曲折婉揚更形象，且更能調(diào)動讀者的視覺、聽覺想象力，其歌聲顯得更加空靈而縹緲。這一節(jié)徹底掃除讀者在第一節(jié)孤獨意象可能感受到的哀傷情調(diào)。三四節(jié)是對收割女歌聲的進一步描述，詩人猜測著收割女歌唱的主題并極言其歌聲之動人：“我一動不動，悄悄聽著；/及至我緩步登上山坡，/那歌調(diào)早已寂無聲響，/卻還在心底悠悠回蕩?！比娭惺崭钆m然是孤獨的，卻也是怡然自得的，邊勞作邊哼唱著曲子；收割女雖然是一個人辛苦勞作的，然而她帶給人的狀態(tài)卻是閑逸而自在的。詩歌中個人與自然、情感與現(xiàn)實都處于一種和諧融洽的狀態(tài)，怡然恬靜而又和諧。這種單純、靜穆、和諧即美學范疇之“優(yōu)美”[2]，也叫柔性美。通篇讀下，讀者在體驗詩歌中孤獨的收割女的審美形象時，感受到的是靜穆的喜悅、怡然自在，沒有沖突與不和諧、痛苦。

而同為孤獨的意象，在中國唐朝著名現(xiàn)實主義詩人杜甫筆下的《孤雁》，卻與《孤獨的收割女》有著絕然不同美感形態(tài)。

杜詩《孤雁》之孤獨意象開篇即以一種直接強烈而震撼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盵3]天空中一只離群的孤雁，不吃不喝，只一個勁飛著，叫著，呼喚著自己離失的同伴。首聯(lián)即將孤雁的形態(tài)、動作、聲音展示給讀者感知，孤雁之孤獨的悲愴哀傷境遇直擊人心。頷聯(lián)進一步用背景烘托孤雁之孤獨，境界開闊：“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庇姓l能夠憐惜這浩渺無盡的天空中和雁群相失在云海彌漫間的孤雁呢？該句以廣闊無盡的天空為背景，對比著一片和雁群失去聯(lián)系的小小“影子”，極言孤雁意象之可憐與哀婉，打動人心。頸聯(lián)更是直接為孤雁代言：“望盡似猶見，哀多如更聞”。小小孤雁，望盡天際，仿佛還能看到伙伴在眼前，哀鳴聲聲，若似聽到伙伴的呼喚。這兩句詩處孤雁之情境，言孤雁之心聲，一“似”字，一“若”字，將孤雁之凄愴境遇及孤雁渴望歸隊之熱切心情描述得淋漓盡致，孤雁之意象、哀情深深揪動讀者之心。尾聯(lián)更是采用陪襯手法，進一步烘托孤雁意象：“野鴉無意緒，鳴噪自紛紛”以無知無感而自顧吵吵嚷嚷的野鴉來對比孤雁之靈性，因其這份靈性，故失群后之追尋行為、執(zhí)著之精神更為打動人心。

綜合《孤雁》整詩，孤雁本身之形象，體積如此渺小柔弱，無法直接帶給人駿馬秋風冀北那種直接的雄渾感。然而讀者讀詩時，孤雁意象的慷慨激昂、追逐雁群之執(zhí)著化為一種豪邁的氣勢充塞于讀者頭腦。同時，孤雁以其小小柔弱身軀，對抗其遭遇的悲慘境況，并不停歇地追尋，希求改變離群索居的凄涼狀態(tài)，回到族群的懷抱，其境遇可哀，其精神可敬可嘆。這種有別于優(yōu)美的靜謐，帶著慷慨的激情，莊嚴宏偉，使靈魂感到興奮和贊嘆的美感，即為崇高，也叫剛性美。故雖是小小的孤雁，其經(jīng)詩人著意塑造，卻成為雄渾的意象，帶給讀者無限感佩與震撼，可見有時使人感覺雄偉莊嚴的，不一定是體積宏大之物，越是體型渺小而有偉大勇氣及壯闊精神者，其意象更能打動人心[4]。

三、言為心傳，境由心生

《孤獨的收割女》與《孤雁》，雖均塑造了孤獨之意象，二者的美感形態(tài)與境界卻截然不同，一曰優(yōu)美，一曰崇高。然而二者意象之塑造與詩歌境界卻難分高下。王靜安在其《人間詞話》中曾言：“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yōu)劣?！氂牯~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盵5]靜安先生之境界之大小，即美學范疇之優(yōu)美與崇高。

如何同為孤獨之意象，卻造就迥異之美感與境界且均打動人心，根底卻在詩人心境之不同而情真?！段男牡颀垺っ髟娖吩唬骸叭朔A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痹娛侨松老嗟姆嫡?，必有詩人性格和情趣的浸潤滲透[6]，故詩歌意象之塑造與情感之抒發(fā)皆為詩人當時當境之心緒之映射，所謂境由心生。

華茲華斯出身于律師之家，少年時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畢業(yè)與劍橋大學圣約翰學院。青年時期在其親戚資助下暢游歐洲大陸，接近而立之年與柯勒律治合作出版了《抒情歌謠集》而成名。詩人一生熱愛自然，寫下多首謳歌自然之名篇，生平境遇相對安穩(wěn)。晚年更是被推為桂冠詩人，幽居于鄉(xiāng)村湖畔。故華茲華斯在聽其友人之描述后，帶著濃烈之浪漫主義情懷與想象，寫下《孤獨的收割女》。詩中收割女獨自一人勞作，卻怡然自得地哼著一支美妙的曲子。這個意象已不是真正蘇格蘭高地勞作的收割女，而是詩人心中對美好生活的勾勒與向往，化成一種美好的境界，映射在孤獨的收割女身上。因此詩人沒有關注其勞作的艱辛，也無視收割女的家庭等猜測，塑造了這樣一個自在自得的收割女意象，帶給讀者怡人的美感體驗。

而《孤雁》作者杜甫，雖出身名家，少時修習經(jīng)書不輟，然而卻仕途不順，科舉之路未成功，轉(zhuǎn)走權貴之門，投贈干謁亦無果，郁郁不得志，過著貧困的生活。又歷經(jīng)國家之動蕩：安史之亂，一生顛沛流離?！豆卵恪芬辉娛窃娙嗽趪_動亂之秋，帶領家人一意要回歸故鄉(xiāng)長安而不得，滯留夔州時所作，時年杜甫年歲已長，懷念家鄉(xiāng)之心益盛，曾寫下“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7]以表達其倦鳥歸巢之心。因此詩人看到天空離群之孤雁，感物傷人，想到自己顛沛之人生，一腔感情傾瀉于孤雁之意象，因此杜甫眼中之孤雁，不是悠然自得地享受其孤獨，而是哀傷至極，不吃不喝地飛著以求重回雁群之懷抱，其意象行為之凄厲動人可感。詩人為孤雁代言，而孤雁，何嘗不是詩人漂泊無羈急盼回歸的心境之象征。

因此，雖同為孤獨之意象，在不同的詩人手里，卻有了不同的審美形態(tài)與境界，皆是與作者之當時當境之心緒相呼應。獨自一人游于敬亭山，李白感受到的是“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先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的悠閑。陳子昂獨登高臺，感受到的確實“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刻骨寂寞。心境不同，詩境也就不同。

四、結語

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和中國詩人杜甫同以孤獨意象入題，卻營造了兩種完全不同的審美形態(tài)和意境：一者使人覺恬靜、悠然與和諧；一者詩人震撼、感動而敬仰。雖同是孤獨，卻融入了作者的情趣和意志，是詩人心中孤獨之情境映射在縮寫之意象上，一腔真情，打動人心。雖境界不同，卻各有千秋，不分軒輊，豐富了“孤獨”意象的審美形態(tài)。只有對詩歌意象的審美形態(tài)準確地把握，才能進一步深入而精準的品位詩歌的整體審美意境。

[1] William Wordsworth. Selected Poems of William Wordsworth[M].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12.

[2] 葉朗. 美學原理[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3] 周汝昌. 千秋一寸心[M]. 北京：中華書局，2008.

[4] 朱光潛. 文藝心理學[M]. 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5] 王國維. 人間詞話[M]. 北京：中華書局，2010.

[6] 朱光潛. 詩論[M]. 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

[7] 葉嘉瑩. 葉嘉瑩說杜甫詩[M]. 北京：中華書局，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