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用詞語“起”詞義演變的認知視角考察

滕華英

滕華英/徐州工程學院人文學院講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博士(江蘇徐州221008)。

詞義的演變向來是漢語詞匯研究關注的重點。在已有的研究中，學者們對詞義演變的原因、詞義演變的方式、詞義演變的類型、詞義演變的規(guī)律等作了非常詳細的論述。本文將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考察漢語常用詞語“起”的詞義演變現(xiàn)象。

在漢語詞義研究中，尚未出現(xiàn)專門研究詞語“起”的論著。這可能是因為“起”在漢語中是極為常用的詞匯，幾千年來，“起”的基本含義雖然有所發(fā)展，但最常使用的幾個含義幾乎不曾發(fā)生顯著的改變，因而可能有些學者認為沒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筆者以為，正因為詞語“起”具有悠久的歷史、豐富的含義、較高的使用頻率和強大的構詞能力，其詞義演變在體現(xiàn)漢語詞義發(fā)展方面才更加具有研究的價值和代表性。并且，換一個角度觀察詞義的演變，可能會拓展詞義演變研究的新思路。本文借助認知語言學的相關理論，主要是“意象”和“隱喻”，來觀察漢語常用詞語“起”的詞義演變現(xiàn)象。

為了論述的方便，讓我們整理一下“起”的詞義系統(tǒng)。“起”，《說文解字》解釋為“能立也?！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進一步闡釋：“起，本發(fā)步之稱，引申訓之為立，又引申之為凡始事、凡興作之稱?！薄豆糯鷿h語詞典》歸納“起”的義位有“站起，坐起，起來”、“興起，發(fā)生”、“開始”、“出身”、“發(fā)酵”等 8 個。《現(xiàn)代漢語詞典》歸納有“由坐臥趴伏而站立或由躺而坐”、“離開原來的位置”、“發(fā)生”、“興起”等。各個字典辭書中所列義位或多或少，或詳細或籠統(tǒng)。

首先看“起”的本義?！捌稹痹凇墩f文解字》中解釋為“能立也”。清代的段玉裁則認為“能立”不是“起”的本義。他在《說文解字注》中云：“起，本‘發(fā)步’之稱?！薄鞍l(fā)步”指開始行走。從字形上看，顯然段玉裁的解釋更為準確。起，從走己聲（《說文》作“巳聲”），古文字形從辵。無論是“從走”還是“從辵”，都表明“起”的本義跟“行走”有關。可見，段注將“起”的本義定為“發(fā)步”是有道理的。

從“發(fā)步”的本義出發(fā)，“起”引申出直接引申義“立”和“開始”；在“立”的基礎之上引申出“由躺而坐或由坐而立”、“建立”、“出身”等義位；在“開始”的基礎上引申出“發(fā)生”、“興起”、“長出”等義位。

一、語義取象與“起”的引申義系統(tǒng)

面對同樣的客觀事物，不同的民族在認識的過程中，或者因為關注的角度不同，或者因為分類和抽象的程度不同，或者因為凸顯的意義不同，往往會形成不同的心理印象。這個心理印象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意象”。在客觀事物進入語言世界的過程中，語言結構信息的設置往往會偏向凸顯的認知經(jīng)驗，這就是語言中詞語的“語義取象”。比如漢語中的“秉”，表示禾束，取象于人們勞作時一把一把的穗子。對一個詞來說，詞義主要反映突顯的認知經(jīng)驗，而詞義反映的凸顯的認知經(jīng)驗又是擴展的首要依據(jù)?！氨北硎竞淌侨藗冊谑种欣卫挝兆〉?，人們在使用這個詞的時候，就是“秉”所凸顯的認知經(jīng)驗。人們在使用“秉”時，不斷激活這個場景，由此發(fā)展出“秉”的“把握”和“把手”等義位。

“起”的本義是“發(fā)步”，指開始行走。區(qū)別于“行”、“走”、“趨”等詞語，“起”這種動作并不關注行走的速度，“起”的凸顯特征是[開始]的情狀特征。在詞語的使用過程中，[開始]這個情狀特征會不斷得到凸顯，由此顯示出獨立的必要性。

“起”的“始事”含義出現(xiàn)得很早。具有“始事”含義的詞語“起”往往放在其他動詞之前，突出“開始”這一含義。如《史記·項羽本紀》“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眲釉~“起”置于動詞“舞”之前，不再表示行走，而只是強調“舞”的“開始”意義。

短語“起步”的出現(xiàn)，則更明顯體現(xiàn)出“起”的“開始”義。吳自牧《夢粱錄·嫁娶》中云，“既已登車，擎檐從人未肯起步，仍念詩詞，求利市錢酒畢，方行起檐作樂”。在這里，“起步”的含義基本等同于“發(fā)步”，但由于這是一個聯(lián)合式短語，“起”就只需要承擔“發(fā)”的意思，也就是“開始”。于是，“起”由原本的復合義“開始行走”轉變到后來僅僅表達單純的“開始”義。

語義的心理圖式是整合的，可能涉及多種特征，其中某些特征居于前景位置，如“起”的情狀特征[開始]；其他特征屬于背景特征，如行走的方式、行走的結果等。人們在使用詞語的過程中，不斷激起心理圖式，在某些情況下，背景特征會得到凸顯，從而成為詞義演變的基礎。

“起”作為“發(fā)步”之稱，引申出“立”并不難理解。根據(jù)人類的經(jīng)驗，行走的前提是站立的狀態(tài)，所以我們經(jīng)常說“直立行走”。直立行走對于人類來說至關重要。所以，“起”表示動作行為“立”，也就是“站”這一含義?！傲ⅰ笨芍^其最為基礎的一個義項，從千年以前一直沿用至今，所以《說文》解釋“走，能立也?！薄捌稹?、“立”二詞不僅慢慢演化為同義詞，還經(jīng)常并列使用，如東漢王充《論衡·亂龍》：“翁叔從上上甘泉 ，拜謁起立?！本捅硎菊酒鹬绷?。時至今日，“起立”已經(jīng)合并成一個復合詞，廣泛運用于口語和書面語中。

在我們的生活經(jīng)驗中，人不是一直站立著然后開始走，多數(shù)情況下或者坐著或者躺著然后站起來走。由此，“起”的這個背景特征不斷凸顯，成為詞義演變的基礎?！捌稹痹凇傲ⅰ钡幕A上，又引申出“由躺而坐或由坐而立”，特別指“起床”這個動作。在詩歌這種要求語詞濃縮的藝術形式中，用得特別廣。如秦嘉的 《贈婦詩》“一別懷萬恨，起坐為不寧”、《古詩十九首》“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詞語“起”的“由躺而坐而立”義項所表達的這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用法也非常穩(wěn)定。直到現(xiàn)代漢語中，我們還經(jīng)常用“起”表示“起床”。

這樣看來，“起”引申出“離開原來的位置”就一點也不奇怪。從語義取象的角度講，“行走”的動作特征隱沒，而動作行為的結果得到凸顯，所以動作主體也得以擴大?！捌稹钡膭幼髦黧w可以是人，也可以是風、葉子等。如李清照《如夢令》中“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薄捌稹弊鳛椤半x開原來的位置”這一含義到現(xiàn)代漢語中也出現(xiàn)了自身的發(fā)展，如含有“拔出、取出”義的“起錨”、“起貨”。同樣的，“起釘子”一詞也具有“拔出”的含義，同時也可解釋為“拔除”，因為在這個動作過程中，釘子被拔出，離開原來的位置，即被從原位置除去。這又不難解釋為何“起”又具有“除去”這一含義了，例如“起油”就是“除油”的意思。

二、隱喻認知與“起”的引申義系統(tǒng)

很多研究者發(fā)現(xiàn)，認知語言學的隱喻和轉喻機制，可以很好地解釋漢語詞匯詞義的演變現(xiàn)象。認知語言學認為，“隱喻”是人類將某一領域的經(jīng)驗用來理解說明另一領域的經(jīng)驗的一種認知活動，是人類理解世界、形成概念的方式。隱喻的本質是跨領域認知活動，利用一種事物來理解另一種事物，通過基于相似性特征的跨領域認知，建立起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體現(xiàn)在語言中，就是在詞義演變中建立起義位與義位、范疇與范疇之間的聯(lián)系。具體來說，隱喻在詞義引申中具有推導作用和建構作用。

隱喻具有推導功能和建構功能。推導是將不同類型事物之間的屬性進行延伸，由此達到拓展認知領域的作用。拓展常常是將人們可以直接感知、容易理解的事物的屬性延伸到相對而言人們不易感知的、難以理解的事物身上，建構則涉及概念的結構，尤其是抽象領域內概念的空間結構。人們在隱喻思維的幫助下，可以仿照具體物的存在形態(tài)賦予抽象對象的空間位置關系。

回到本文論述的“起”?！捌稹北玖x“發(fā)步”，演變出“由躺而坐或由坐而立”等義項，這些義項都具有矢量性，顯示出可以直接體驗的空間感。古代漢語中，“起”還有一個常用的義位“出身”，正是人們在隱喻思維基礎上對抽象領域對象的空間建構?！妒酚洝じ咦姹炯o》中云：“大王起微細，誅暴逆，平定四海，有功者則裂地而封為王侯?！薄捌稹北硎尽俺錾怼?，一般用于出生時地位低下而后來顯貴的人。社會階層是一個抽象領域的事物，借助于“上”、“下”等空間詞語，就建構起這個抽象領域的空間位置關系。由地位低下到身份顯貴，顯然是從下至上的過程，用“起”來表示，正如人由坐臥趴伏的狀態(tài)而站立一樣，形象生動。

古代漢語中，“起”還有一個常用義位“舉用、征聘”，與“起”的“出身”引申相同，是隱喻思維對抽象領域對象的空間建構。在中國古代社會尤其是封建社會中，等級制度是非常嚴明的，“士、農、工、商”的等級排列順序毫不含糊，“士”被排在最高等級。因而，若能夠出仕或被統(tǒng)治者任用，必然是一個自下而上的進步。這個“下”和“上”不再是空間范圍的范疇，而是指抽象的社會階級。

“起”還有一個不太常見的義位“發(fā)酵”。蕭子顯《齊書》記載：“永明九年正月，詔：太廟四時祭，薦宣皇帝面起餅?！敝钡浇裉?，在某些方言口語仍可見到這種用法。如“起面”一詞中的“起”就解釋為“使……發(fā)酵”。試想，在發(fā)酵的過程中，面團內部產生氣體二氧化碳，整團面的體積因此而膨脹，在面盆里漸漸升高，這正是一個空間上“自上而下”的過程。

常用詞語“起”本義是“開始行走”。在這個生動鮮明的心理圖式中，凸顯的認知經(jīng)驗是[開始]的情狀特征和[站立]的姿態(tài)特征。這些突出特征構成了詞義演變的基礎，由此引申出“開始”和“直立”的引申義。同時，通過隱喻的跨領域認知活動，推導建構出具象領域的空間動作特征和抽象領域的空間位置特征的相似性，由此引申出“出身”、“舉用”等義位。筆者認為，認知語言學的有關理論，可以為詞義分析提供新的研究視角，能夠為多義詞的詞義演變、義域分布、發(fā)展趨勢等提供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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