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秀禮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200444)
歷史機緣,老學在元代獲得長足的發(fā)展,相較于其他子學,老學在元代文化發(fā)展中具有更為重要的地位,但卻一直沒有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甚至在書目著錄中也多失考,本文謹擇當中兩種文獻予以辨析探討。
陳致虛(1290-?),字觀吾,號上陽子,江右廬陵(今江西吉安)人,著有《金丹大要》十六卷,《金丹大要圖》一卷,《金丹大要仙派》一卷,《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注解》三卷,《參同契分章注》三卷,《悟真篇注》若干卷,是著名內丹理論家。其中《金丹大要》、《參同契分章注》、《悟真篇注》不僅是元代內丹學的代表作,也是道教內丹學史上的主要作品。目前所見各家文獻書目均以《道德經轉語》為陳氏老學文獻之名予以收錄。據筆者考證,《道德經轉語》與現(xiàn)存的《道德經·序》、《〈道德經·道可道章〉解》均為《道德經注解》的殘部。
案據一:下文為陳致虛為其自作《道德經》文獻所題寫之序。
道德經序
……
我?guī)熅壎秸嫒?,授鍾、呂、王、馬之的旨,南岳一面,悉拜其授。致虛年甫四十,雖居林泉,癖嗜詩書。嘗謂寂滅虛無,其說杳冥莽鹵。蒙師一指,芒刺脫然,眼下便見,方知腳跟原踏實地,猶如空中浮云忽散,寶月圓明。并得所解《道德經》。
……今遵師訓,因并釋之,每章就下轉語。夫如此者,特為此老垂一只方便手,為天下人具一只智慧眼。垂手者接濟迷途,具眼者早自明了,使人人回首,物物知歸,長生升仙,必有真實根器的。
至順辛未中秋后三日紫霄上陽子觀吾陳致虛謹序[1]。
從上述文字可以看出,陳致虛解老是在獲得其師緣督真人趙友欽所解的《道德經》之后,“今遵師訓”,而采取“因并釋之,每章就下轉語”的方式展開的。由此可知,陳氏老學文獻正文至少包括征引他導師趙友欽的注解、他自己的見解,最后才是“轉語”部分,則今所存單行本《道德經轉語》是從他《道德經》文獻輯出而成。又從現(xiàn)在僅存的《〈道德經·道可道章〉解》來看,其結構層次、思想內容與筆者觀點也確實一致[1]。
案據二:元代老學文獻的相關體例也可證明《道德經轉語》實應為陳氏所作《道德經》文獻之一部分。為更好地包裝宣傳自己的教義,道教積極吸收其他教派宣教的長處,以便自己的教義更好地為一般民眾所接受,這在老學文獻中表現(xiàn)非常明顯。比如轉語、詩頌等贊頌類體式更早出現(xiàn)在佛教文獻中,從現(xiàn)存的老學文獻考察,大約在宋末元初,開始在老學中被整體、系統(tǒng)的借鑒。李道純在《道德會元》自序中曾說:“遂將正經逐句下添個注腳,釋經之義,以證頤神養(yǎng)氣之要;又于各章下總言其理,以明究本窮源之序;又于各章后作頌,以盡明心見性之機。”在每章解讀之后都附以頌語,如:
為無為,發(fā)上章萬物之奧。為無為,無所不為;事無事,事事有成;味無味,其味幽長。此三者,道之奧也。大者小之,多者少之,怨以德報之。圖難于易,為大于細,積小成大,從微至著,圣人功業(yè)大成,不自為大。天不自天,成天者物;圣不自圣,成圣者民。以其不自圣,故能成圣。為大必自細,升高必自卑,難事易成,易事難成。易事不可輕示,輕則人忽之,故圣人猶難之。得之難,失之難,凡事不輕易則終無難。頌曰:說易非容易,言難均不難。筒中奇特處,北斗面南看[2]。
何道全在《道德經述注》中也采取了同樣方式,每章在摘述各家代表觀點后,附上自己的解讀,并用韻語作結。茲以《愛己章》為例,何道全認為本章宗旨是“教人愛己修身,寬泰心地”,但要達成此境地,尚需做到除情去欲,因為“人所生者無,有精神也”,“無”在這里可與“道”對等,道本無形無質,而外化為精神,表征為“貴空虛,喜清靜”,因此“獨不厭精神之人,洗心滌垢,恬淡無欲,則精神居之”,即道將居于“不厭精神之人”??梢?,“除情去欲”是“自保其神”的重要手段。所以在解說之后,何道全附上了一段韻語作結:
莫窄心地,勿厭精神。心空守素,必得全真。雖然未赴蟠桃會,也作逍遙自在人[3]。
李道純和何道全在對《老子》章節(jié)內容進行詮釋后,將已詮釋的內容再用詩歌的形式重復一遍,起到提醒歸納便于記憶的作用。雖然這種文字多無韻律,也沒有在韻律平仄上刻意下功夫,可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但與同為全真南宗陳致虛利用“轉語”的形式與用意一樣有異曲同工之妙,說明了以贊頌類的轉語、詩頌等體式作為注解《道德經》文獻的結語在元代之流行與興盛。
案據三:陳致虛曾有《太上洞玄靈寶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注解》,在該書之序中他曾提到:
仆以緣遇師真,授以金液大還火符之秘,欲與世人盡諸此道,乃注《道德經》、《金剛經》,述《金丹大要》。參以道用世法,分注此經?!?/p>
至元丙子中秋,金螺山北紫霄鋒官上陽子陳觀吾序[4]。
從這句話中可知:(1)陳致虛確實注解過《道德經》,而且注解方式“參以道用世法”,與《道德經·序》“特為此老垂一只方便手,為天下人具一只智慧眼”的表述意義也相近;(2)《太上洞玄靈寶元始克量度人上品妙經注解·序》末尾題“至元丙子中秋”即為1336年,《道德經·序》末尾題“至順辛未中秋后三日”即為1331年,則陳致虛著述《道德經》的時間在注解《太上洞玄靈寶元始克量度人上品妙經》之前;(3)根據其《度人經》文獻書名為《太上洞玄靈寶元始克量度人上品妙經注解》,則《道德經》一書的書名大概也可推定為《道德經注解》。
陳致虛的《道德經注解》傳世時間并不長,據其序可知此書成于至順辛未(1331年)中秋,但此后并不見著錄于其他的《道德經》集注、集解一類的書中,也不見各種書目著錄。其緣由概為《道德經注解》并未曾單行出版過,而是夾雜在他所著的《金丹大要》等著作之中?,F(xiàn)在可以斷定的是,至遲在《正統(tǒng)道藏》編纂之年,陳致虛的《道德經注解》便已經散佚了。
在金宋亡國之后,存活于元代很多遺民文士,科舉無望,遂將注意力放在了學術上,以保存故國文獻為己任,學術興趣卻發(fā)生了轉向,出現(xiàn)了較長一段時間的“儒冷道熱”社會現(xiàn)狀,喻清中的老學文獻便是其中重要一例。他是宋末元初著名理學家丁易東的學生,湖南長沙人。關于喻清中的老學文獻的題名,各家著錄多有歧異,如《道德真經集義大旨》題:“喻清中,寶慶府教授,元乙酉作《解》”[5],而熊鐵基等先生的《中國老學史》則著錄為《道德經注》[6],嚴靈峰先生的《周秦漢魏諸子知見書目》則著錄為《道德經集義》[7]。
《中國老學史》將喻清中之書目著錄為《道德經注》不知何據,“注”與“解”這兩種文獻注釋體式往往異名同實,且“注”體更為常用?!吨袊蠈W史》將《道德真經集義大旨》著錄為“解”體的文獻多以“注”體予以著錄,例如對元代的楊智仁、胥元一、李是從、薛玄等的文獻著錄均如此。且熊鐵基先生等的《中國老學史》對作者和文獻的考據錯漏較多,比如劉辰翁《道德經評點》、何道全《道德經述注》兩種代表性文獻未予著錄,又將王守正著錄為湖北五峰人①熊鐵基先生等因王守正自號“五峰清安居士”而認為王守正為湖北五峰人,但現(xiàn)在的湖北五峰縣,原名長樂縣,1914年始更名為五峰縣,元時此地為土司統(tǒng)治地區(qū),而改土歸流開始于明初。又據《明一統(tǒng)志》地名為五峰者,共有14處之多,且自號“五峰清安逸士”,更多的是說明了王守正的隱逸地點,并不能據此斷定其籍貫。,陳景元著錄為四川建昌人②熊鐵基先生等因北宋名道陳景元自題“建昌人”而將其籍貫由宋時建昌南城(今屬江西)人,而誤認為“四川建昌”,即現(xiàn)在的四川省西昌市,此錯誤原因與注①中的錯誤如出一轍。等,至于其他實際可考者以不詳予以著錄者則更甚有之,作為拓荒草創(chuàng)之作,此等錯漏本不可避免,不可過于苛求。故此不作深入探討。
而嚴靈峰先生的著錄則有喻清中所作自序為證,從該序文在劉惟永《道德真經集義大旨》的位置來看,可斷定是喻氏為自己所作《道德經》文獻所題之序。因為其他各家為劉惟永《道德真經集義大旨》所作之序跋,多搜羅于《集義大旨》卷下,唯有喻清中此序文處在《集義大旨》卷上位置:
古今誦說者幾人,前后注釋者幾家,皆未能忘言者也。得于彼或失于此,舉其麤或遺其精,終未足以會一家之全,而祛千古之惑。仆竊嘗因其所已言,發(fā)其所未言,援證必據之經傳,議論必根諸儒,先目之曰《道德經集義》,非敢求異于前人。蓋天下之義理無窮,愈求而愈有得,要使老氏復生,可無遺憾。若夫僣躥之罪,所不敢辭[8]。
在這里,喻清中自己明確提到了《道德經集義》之名,但喻清中之老學文獻之名卻并非為《道德經集義》。
案據一:劉惟永《道德真經集義大旨》對各家書目的著錄認真細致,如唐明皇為“開元癸亥御注并疏”,即使同樣為注解,他也作了區(qū)分,比如薛庸齋是作《解》,而李是從則是造《解》,牛妙傳便是作《或問》等;加之喻清中“冒暑訪月屋,則所刊(《道德真經集義》)板工力尚欠三分之二,而石潭老已為古人矣。感慨之余,僣以木鉆石盤、磨礪成鏡之事,課為古體,勉其硬著脊梁,成此一大公案”[8],并為之題寫序跋,可見喻清中參與了《道德真經集義》編纂的絕大部分工作。由此《道德真經集義大旨》所載喻清中“元乙酉作《解》”即《道德經解》的資料應無錯誤的理由。又喻清中在《跋》中曾說道:
間有未知句讀者,仆私切嘆之,不避僣躥,為正其訛而析其義。時與石潭老師音問往來無虛月,因索及之,遂錄以寄老師,一見稱獎。辛卯,仆忝與歲貢,以《易》《老》二書進呈,得闕古邵?!菤q之秋七月長沙喻清中跋[8]。這雖為喻清中為劉惟永《道德真經集義》所作之跋,但里面也有他對自己老學文獻緣由的解讀,主要是因“間有未知句讀者,仆私切嘆之”,研習《道德經》者有不能理解文意者,因此“為正其訛而析其義”。這種“正訛析義”注解方式當為“注”或者“解”的體式,而非“集義”體式所應承當。按照正常的理解,丁易東曾“因索及之”(即喻清中的老學文獻),而喻清中“遂錄以寄老師”,并因此獲得丁易東的褒獎,如純?yōu)榧x,丁易東家藏老學文獻甚為豐贍,劉惟永之“集義”有相當一部即為由其所提供,看似這些事情的發(fā)生也不太符合常情。何況辛卯年(1291年),喻清中還是以他的《易》、《老》二書而獲寶慶府教授一職的呢③喻清中《道德真經集義·跋》有“以《易》《老》二書進呈,得闕古邵”之語,又據《道德真經集義大旨》題:“喻清中,寶慶府教授”,而寶慶即為古邵之地。故可推知喻清中以他的《易》、《老》二書而獲寶慶府教授一職。。
案據二:喻清中自己撰述現(xiàn)存于《道德真經集義》中的老學文字,每段約400字,多者達700余字,最短也有250字。如果這些文字是作為“集義”之后集義者的評價總結,則長度有些不合常規(guī);而且這些文字脈絡清晰流暢,喻清中的解說步驟是先疏通章節(jié)之意,再輔以儒學進行解讀,即“援證必據之經傳,議論必根諸儒”,再對“句讀”進行必要的解讀,末尾則對“得于彼或失于此,舉其麤或遺其精”的糾偏,“足以會一家之全,而祛千古之惑”對全章之義進行概括評價。絕非劉惟永輩在喻清中“集義”短評文字基礎上所能整合完成的。劉惟永在《道德真經集義》體現(xiàn)出的專業(yè)水準是頗受喻清中批評的,喻氏曾說道:“以俚說儕之諸說之后,復以化疏見委,仆為之驚愕。”[8]這從劉惟永輯錄張沖應、張靈應兩家鸞筆之作可見。
那么,對于嚴靈峰先生所據,喻清中自己所說的“先目之曰《道德經集義》”又作何解釋?筆者認為此句之意應為“先過目了《道德經集義》的書籍”。首先“目”確有嚴靈峰先生所解“名稱”之義,如劉知幾的《史通·序》“予既在史館而成此書,故便以《史通》為目”。但“目”也有條目之義,《論語》“請問其目”;也有注視、看之義,《博雅》“目,視也;凡注視曰目之”。那么到底是喻清中先看別人的《道德經集義》,還是他自己就曾編纂了《道德經集義》的書或者是條目?從材料的上下文來看,喻清中認為古今解讀者都是得此失彼,不善會通,他是在研究別人注解、文本——有可能就是《集義》之類文獻的基礎上,以儒學的觀點作了深一步的闡述。如果僅為對別人注解的集義,則喻氏應沒有“非敢求異于前人”、“蓋天下之義理無窮,愈求而愈有得”數(shù)言的感慨。至于后面的“若夫僣躥之罪,所不敢辭”則是針對“要使老氏復生”而發(fā),而非僣躥他人解讀之意。
元代的特殊際遇、文化發(fā)展,尤其是子學,誠如方勇教授所言,是一個文獻散佚的時代,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元代無學術”的“前判斷”與“偏見”,而《老子》竟成例外。老學在元代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發(fā)展中擔當了前所未有的角色,全面整理研究元代老學傳世注疏文獻,對理解元代哲學乃至整個元代文化都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
[1]陳致虛.金丹大要:卷二[M]//何建明.陳致虛學案.濟南:齊魯書社,2011.
[2]李道純.道德會元:卷下[M]//道藏:冊一二.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
[3]何道全.老子道德經述注:卷四[M]//嚴靈峰.無求備齋老子集成初編.臺北:臺灣藝文印書館,1965.
[4]陳致虛.太上洞玄靈寶元始無量度人上品妙經注解[M]//道藏:冊二.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
[5]劉惟永.道德真經集義大旨:卷上[M]//道藏:冊一二.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
[6]熊鐵基.中國老學史[M].2版.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
[7]嚴靈峰.周秦漢魏諸子知見書目[M].北京:中華書局,1991.
[8]喻清中.道德真經集義序[M]//道藏:冊一四.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