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陳龍——《鹽亭閑話》略談

雖然，人們說，評論家就是職業(yè)讀書家，但我必須老實地承認，我不認識陳龍，更不知道有一個寫作者，叫陳龍。正如謝有順先生曾經(jīng)說過的：我不可能讀那么多的當代小說，時間有限啊，我讀你們的，就沒有可能讀經(jīng)典了。（大意）。

我不知道陳龍其人，那么，顯然，陳龍是圈外人，屬“潛龍”，尚沒有浮到所謂文壇的表面，沒有冒出頭來。不過，浮到表面的，可能是出水蛟龍，也可能是在天飛龍，也有可能是水蛇，是死魚爛蝦，是渣滓泡沫。因為，往往“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當今文壇，如此喧囂，在這喧囂里，我常常感到無邊的寂寞，因為，我聽不到血流的聲音，感覺不到心跳的節(jié)奏。優(yōu)秀的作者和優(yōu)秀的作品要脫穎而出，真是不容易的事情，即使在綿陽。

咱們綿陽這兒，其實是個小地方。小地方的文人往往自卑，自卑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盲目崇拜，其二就是模仿大地方的大人物，東施效顰而不自知，動輒“信心爆棚”，裝腔作勢，故弄玄虛，借以混世嚇人。

不過，名不見經(jīng)傳的陳龍倒給了我一點意外，一絲驚喜。首先，陳龍的文字功夫是不錯的。僅就文章的標題而言，便可窺見其匠心：鹽亭的鹽，鹽亭的亭，鹽亭無亭，潺亭非亭，鹽亭八亭……作者似乎明白讀者腦袋里有些什么樣的疑問，對一個縣的得名作抽絲剝繭的辨析，從而把鹽亭講深、講細、講透徹，知識性、趣味性、邏輯性，于是存焉。

他在第二章里，重點“閑話”了鹽亭的山、水、洞、寨等等地理，山川風物盡收眼底；在人文篇中圍繞人才講述了一系列故事，縱談鹽亭之人才，考論是否出過宰相等等，鹽亭的三才、四杰、五官、六將、七勇、八柱、十烈士，一目了然，明白易記，展現(xiàn)作者所追求的一種整飭的結構之美。

陳龍有一個情結，就是為鹽亭當今的衰落感到窩火，因此，此書簡直就是一本鹽亭辯護詞——那是一個輝煌的所在……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我就跟誰急。贊美一個地方，用“物華天寶、地靈人杰”可包治百病，如果說那里有“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雖然爛俗但絕對放之四海而皆準，不會錯。以此贊美鹽亭，更沒有人敢于異議。的確，鹽亭是華夏人文初祖嫘祖之故里，稍有文化的人幾乎都知道還有一個了不起的與著名成語“成竹在胸”一道永垂不朽的文同，近現(xiàn)代，人們可能還知道一個蒙文通。但一個地方的歷史，一個地方的風土人情，一個地方的文化沉淀，不是少數(shù)優(yōu)秀人物、不是少數(shù)大事件構成的，四季更替，萬物消長，時光掠過大地，人類繁衍生息，要歷經(jīng)多少苦難、多少滄桑，才能通過昨天、抵達今天？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要發(fā)生多少令人唏噓的動人故事？這些故事，有的在大地上留下了痕跡，有的則進入了碑帖書籍，有的已經(jīng)滲入了當?shù)氐纳裨?、傳說，進入了他們的集體記憶之中，而有的，如果我們不去及時地記載它們，它們就將湮沒無聞。中國是一個對歷史存有敬畏感的國度，歷史，在國人的心目中有著神圣的地位，是每一個個體行為功過是非的最高評判者，是具有爭議的重大事件的最高裁決者。青史揚名，是普天下有志氣的國人共同的追求。正因為如此，歷朝歷代都有文人不斷回溯過去，堅持書寫當下，陳龍其實就是這一類文人中的一個，沒有誰強迫他，但仿佛記錄就是他的本能或者他的天職。

正如一位著名作家所說，寫作就是 “回憶”?！尔}亭閑話》這種地方歷史文化題材的寫作，那就更是“回憶”了?；貞?，從來不是、也不可能是客觀記錄，而是一種主觀的探尋與記載，是有取有舍的，肯定什么，否定什么，贊美什么，批判什么，褒揚什么、鞭笞什么，有傾向性。比如，《圓月秋塘》，是作者代其祖父直接以第一人稱寫的一篇絕命辭，文章就是其“自絕于人民”前的內(nèi)心獨白。事件荒誕之極——代表組織的生產(chǎn)隊長命令其 “揀一百斤干牛屎”！這是多么富于創(chuàng)意的懲罰??！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讓這個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知識分子斯文掃地。結局是揀一百斤干牛屎這項任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一個極度匱乏的年代，干牛屎作為稀缺的燃料和肥料，早就被人們搶走了！他只有死路一條。故事悲愴至極。

這樣的往事里有恨。但我想，愛之愈深，恨之彌切。

“輕工業(yè)打餅子，重工業(yè)打石頭?！边@個段子到底是外地人調(diào)侃鹽亭還是鹽亭自嘲之說，不得而知，以我猜度，是鹽亭人的創(chuàng)作。這一類段子，道出了祖上曾經(jīng)闊過的經(jīng)歷過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輝煌的鹽亭人，在當今工業(yè)化洪流中落伍了的喟嘆，作者在《鹽亭夜話》等篇什中，一一作了解析，一一給出了自己的觀點——比如，“鹽亭的重工業(yè)，我們這一代人發(fā)展不起來，最好不要亂發(fā)展、瞎折騰，那種以環(huán)境與自然資源為代價的重工業(yè)，也許根本就不適合鹽亭。”我贊成陳龍的觀點，亂發(fā)展比不發(fā)展還要糟糕。

《鹽亭閑話》幾乎是一部鹽亭百科。我孤陋寡聞，不知道過去鹽亭是否有過類似的著作。如果沒有，陳龍就可居開創(chuàng)之功，可享填補空白之譽。一個人能夠干一兩件這樣的事，就不算白活。如果能夠為生養(yǎng)我們的故鄉(xiāng)做一點陳龍這樣的事，我們就是有情有義的故鄉(xiāng)之子，不算薄情寡恩之人了。

當我們無數(shù)人都匆匆奔忙于他鄉(xiāng)之時，陳龍卻將目光深情地投向身后 “落后”的故鄉(xiāng)。這種不走陽光大道，不走高速公路，而走一條羊腸小道，一個勁兒朝僻靜處趕路的選擇，完全不合“潮流”。沿著這條小道，陳龍?zhí)咸喜唤^給我們講述鹽亭的前世今生，娓娓道來鹽亭的人文掌故，風土人情……并且，作者用較堪玩味的文字，用比較考究的結構和看似閑談的筆調(diào)，講述歷史、議論當下，或者感嘆，或者辯護，無不跳動著一顆熱愛故土的心，抒寫著他的一腔至誠，難能可貴。

《鹽亭閑話》的可貴還在于，作者為我們?nèi)轿坏亟榻B了一個多姿多彩的鹽亭。但這種體例也有一些固有的缺點，即，面撒得開，卻開掘不夠深。假如他將來有心把鹽亭作為自己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無論寫散文，還是寫小說，都宜集中力量，聚焦一個點，打一口百米、千米深井，那一口深井里，有鈉、有鉀，也有鈣、有鎂，甚至還有我們預料之外的硒呀什么的可以抗癌的寶貝。鹽亭研究嫘祖者代不乏人，但能夠使人信服、感動的文學作品尚難見到；李白的老師，《長短經(jīng)》的作者趙蕤，其人、其思想都應當值得大書特書，惜未見這一題材的佳作誕生；文同也是絕好題材，在水墨繪畫領域彪炳史冊、光耀千秋，而且他本人既是官員，又是詩人，還是影響深遠的大畫家，可資發(fā)揮之處甚多。更何況當下的鹽亭，何其生動活潑啊，我相信，這里蘊藏著一座文學創(chuàng)作的富礦！

陳龍書名《鹽亭閑話》本系自謙之詞，但我覺得“閑”是個好字眼，藝術都是閑出來，閑，才能審視歷史、感悟當下；閑，才能咀嚼語言、把玩文字；閑，才能掃除浮躁、去掉銅臭。熙來攘往的那些人，他們所忙的，都是名利，只是名利。名利而已。

咱們這個時代，是個大時代，但是毛病也不少，文壇內(nèi)部，批評家都成了表揚家，只栽花不栽刺，都不愿意或者不敢“剜爛蘋果”，所謂的“文藝批評”，都拈好聽的說，主要的聰明都花在如何隱藏自己僅存的那點學術良知上去了，美其名曰講究“話語策略”，不亦悲乎？

以上是我們讀《鹽亭閑話》的一點小感慨，不妥之處，敬請作者和讀者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