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珉
很難想象,今年做出最好的世界杯報道的,竟然是一家美國媒體。
凱文·奎利(Kevin Quealy)走出《紐約時報》總部大廈的時候,已是凌晨3點。幾個街區(qū)之內,只剩時報廣場上的霓虹燈箱仍在閃爍著亮光。這位已為《紐約時報》工作6年的制圖編輯回到布魯克林家中倉促地睡了4個小時,又踩著清晨9點的通勤步伐,推開第八大道上的兩道厚玻璃門,同這家百年大報的幾百名雇員一起魚貫涌入新聞編輯室。
3個小時之后,遠在6000多公里外的巴西累西腓,美國與德國之間一場事關世界杯G組出線資格的爭奪戰(zhàn)即將打響。奎利在iMac上打開《紐約時報》的開發(fā)者后臺,調出了那篇令他前幾天幾乎徹夜無眠的圖表草稿。在他和身邊同事當中,這篇多媒體互動報道的內部代號為“美國球迷作弊小抄”(USA Cheat Sheet)—它也有一個更正經的名字:《美國隊得以晉級世界杯下一輪的984種可能性》。
對美國隊球迷來說,這確實是他們當天最想要知道的一個答案。兩輪小組賽后,美國隊所在的世界杯G組的4支球隊仍呈現(xiàn)積分膠著的情況,所以美國隊的晉級形勢撲朔迷離—在當天同時開打的G組最后一輪兩場比賽當中,美國若戰(zhàn)勝或戰(zhàn)平德國,即可躋身小組前兩名從而晉級;但若美德比賽中美國隊敗北,則需要看同組另一場葡萄牙同加納比賽的結果才能決定其能否成功突圍。
與其說奎利的這張圖表是一則“小抄”,不如說它更像一個矩陣圖:一塊正方形的網頁區(qū)域被人為地以“36×36”的尺寸劃分成了1296個小格,每個小格代表的是一套獨一無二的比分假設,以及由此得出的美國隊的晉級結果。矩陣的橫坐標為美德的比賽進程,羅列出了從美國5:0橫掃德國到美國0:5慘敗德國這個區(qū)間內所有可能的比分結果,而縱坐標同樣展示了對葡萄牙同加納比賽結果的各種假設。這樣一來,只要不出現(xiàn)某支球隊進球數超過5個的情況,兩場比賽的比分結果必然會落入1296個方格中的一個。在這1296個方格中,有984個被標記為綠色,這即是奎利所指的“美國隊得以晉級世界杯下一輪的984種可能性”。
比賽時間正值中午12點,《紐約時報》期待這篇互動報道能成為許多被困在辦公桌上的上班族們即時獲取美國隊戰(zhàn)績的首選?!拔覀兘o這類的網頁版應用程序賦予了實時更新的功能,但你永遠不知道在網頁上下一秒會顯示什么,所以制作時得特別謹慎?!笨麑Α兜谝回斀浿芸氛f。
矩陣圖上線之后,他和格雷戈爾·艾什(Gregor Aisch)坐在會議室里聚精會神地監(jiān)控著各自MacBook上的后臺數據變化,時而瞄兩眼墻上的ESPN賽事直播。艾什是這篇互動報道的聯(lián)名作者—矩陣背后復雜的數據抓取和運算,全是他通過編寫程序一手實現(xiàn)的。艾什來自德國,最近剛剛加盟《紐約時報》制圖部門。雖然才搬來紐約幾個月,但他在德國參與開發(fā)的簡易數據可視化工具Datawrapper早已在紐約各家媒體的新聞編輯室里被廣泛使用。
比賽進行到第55分鐘,德國隊穆勒的一記刁鉆抽射改寫了場上比分。矩陣上方的比分顯示瞬間變化,同時矩陣中的一個淺綠色小格被自動標記,告訴讀者在當前比分結果下美國隊會以小組次名晉級。而隨著兩場比賽中進球相繼出現(xiàn),自動標記的小格在矩陣中一共變化了4次位置。有一次比分變化后,矩陣顯示加納只要再進葡萄牙一球即可將美國隊掃地出門。奎利邊在鍵盤上飛快地敲著代碼,一邊同身邊的艾什打賭:如果美國隊獲勝或戰(zhàn)平,艾什要穿上美國隊的球衣,反之他會穿上德國隊的球衣。終場哨響時,美國隊輸球卻幸運晉級。來自明尼蘇達的奎利無奈地套上德國隊的球衣,在其他制圖編輯的手機鏡頭下露出不情愿的笑容。
回想起這次互動報道的創(chuàng)作過程,奎利認為這個矩陣圖算不上多精妙,但非常實用。它的清晰直接,省去了美國人當天看比賽時還要埋頭苦算勝負積分和凈勝球關系的繁瑣,因此《紐約時報》決定把這幅矩陣圖刊登在周四出版的紙質體育版上。如此一來,許多就算沒有智能手機的美國隊球迷,也能把這一矩陣圖從當天的《紐約時報》上剪下,揣在兜里帶去酒吧—這樣他們就可以在為美國隊吶喊助威的同時,根據實時的比分在矩陣圖中勾畫出晉級形勢。
美國的世界杯轉播機構ESPN在賽后提供的數據顯示,在收視率最高時,全國共有170萬人通過互聯(lián)網觀看這場焦點之戰(zhàn)。這一數字甚至超過了今年美國橄欖球大聯(lián)盟“超級碗”的在線直播收看量?!皩τ谌魏我黄ヂ?lián)網報道來說,滿足需求永遠比設法討巧更加重要。”奎利說道。
奎利和艾什僅僅用了兩天時間,就令這個矩陣圖在開發(fā)者后臺從無到有,期間歷經250多次修改。在編寫后臺程序時,艾什完整植入了世界杯小組比賽的出線規(guī)則,因此理論上《紐約時報》可以為世界杯任何一場末輪的小組比賽發(fā)布一個晉級矩陣,用計算機程序實時演算出各球隊的晉級與否,而這一過程無需任何編輯人員的參與。
“正因程序中植入了這一動態(tài)更新機制,一旦做到讓數據為一場比賽服務,我們就可以讓它為1000場比賽服務?!笨绱嗣枋鲞@一程序的真正價值。
諸如這樣事先精心籌備的多媒體互動作品,在《紐約時報》今年的世界杯報道上屢見不鮮。就在大賽開打前,另一位制圖編輯威爾遜·安德魯斯(Wilson Andrews)在后臺開發(fā)出一款“互動圖表生成器”—它可以在任何比賽進行之中實時抓取進球軌跡、傳球方向、球員跑位等技術統(tǒng)計信息,從而在《紐約時報》的世界杯文字直播中加以呈現(xiàn)。
“傳統(tǒng)的賽事文字直播,都是在比賽中從數據提供商那里人為調取某類技術統(tǒng)計信息,從而著手制圖,或坐等數據提供商發(fā)來做好的圖表。而一旦有了這套自行開發(fā)的互動圖表生成器,我們就能在場上每個精彩瞬間發(fā)生的同時,讓程序自動調取來自數據提供商Opta的信息,利用JavaScript勾勒出直觀清晰的互動圖表。”安德魯斯向《第一財經周刊》解釋道。這樣一來,任何《紐約時報》的記者、編輯,無需具備編程知識,都能實時通過生成器內的各類選項提取出相應的互動圖表,嵌入到文章或文字直播中,從而有說服力地闡釋他們想要說明的某些觀點。endprint
通過這樣一套無需人力介入的高效制圖流程,《紐約時報》重新定義了業(yè)內對于賽事多媒體實時報道的認知。就在小組賽首輪荷蘭對西班牙那場驚心動魄的5比1屠殺發(fā)生后不久,安德魯斯便從這套制圖系統(tǒng)中調取出兩張極具針對性的互動圖表—無論是西班牙在前場分布密集的觸球點陣,還是荷蘭的致命長傳軌跡,都有力指向了同一個結論:正由于西班牙過于自信地前壓防線,才給了荷蘭球員伺機打長傳身后球的反擊機會。
在《紐約時報》內部,體育部門往往被譽為最具創(chuàng)新精神的部門之一。兩年前,正是由于體育部與制圖團隊、互動新聞團隊和視頻團隊的通力合作,才得以誕生出《雪崩》(Snow Fall)這樣一篇生動描繪了登山運動員在華盛頓州喀斯喀特山脈隧道遭遇天災的普利策獲獎多媒體報道。《雪崩》之后,體育部門也在波士頓馬拉松爆炸案、索契冬奧會等重大體育事件上不斷推演著業(yè)已純熟的新媒體報道制作框架—今年的世界杯報道,除了體育部內60多位編輯人人參與之外,他們還會根據需要從制圖、互動新聞和視頻團隊抽調人員來盡可能地實現(xiàn)計算機輔助報道,從而提高新聞發(fā)布的效率和準確度。許多技術人員當時可能正忙著繪制與今年年末美國中期選舉相關的多媒體內容,就被主編派去為世界杯的某場比賽報道工作一段時間。
雖然奎利在內的許多技術人員印在名片上的頭銜都叫“制圖編輯”,但這個“數字編輯室”內卻包括了軟件工程師、開發(fā)者、前端網頁設計師和地理信息系統(tǒng)等各類專家。大多數時候他們并非在做傳統(tǒng)意義上的繪圖工作,而是在文檔編輯器內敲擊出一行又一行的代碼,調用D3等JavaScript圖形庫,為《紐約時報》每日的在線內容制作出直觀清晰又富于變化的互動網頁。
除了紐約總部編輯室里這個流動性極強的百人團隊之外,《紐約時報》還往巴西的世界杯比賽現(xiàn)場派遣了15名體育記者,每天向總部發(fā)回大量的多媒體素材。其中兩位多媒體記者塞爾吉奧·佩薩尼亞(Sergio Pecanha)和亞歷山德拉·加西亞(Alexandra Garcia),會選取出幾場世界杯熱門賽事,事先在球場高處架設一臺GoPro相機,每隔數秒全程拍攝綠茵場上的廣角照片。比賽開始之后,他們會身處看臺,手持單反相機盡可能快地持續(xù)連拍場上的精彩瞬間。這樣一來,盡管國際足聯(lián)并不允許《紐約時報》在比賽之中錄制視頻,但通過兩位多媒體記者在前線發(fā)回的海量連拍照片,以及總部編輯室技術人員高超的圖片剪接技術,《紐約時報》便能夠在其互動網頁上全程實景勾勒出鄧普西開場29秒的閃電進球、蘇亞雷斯擊垮英格蘭的反越位抽殺,或是范佩西在薩爾瓦多做出的那個驚人的魚躍沖頂。
“對于今年的世界杯報道,我們已經足足籌備了一年,這也是我們有史以來第一次向海外派駐編輯來負責世界杯報道,”《紐約時報》體育版主編杰森·斯托曼(Jason Stallman)告訴《第一財經周刊》,“我在紐約會同身處里約的世界杯編輯安德魯·達斯(Andrew Das)時刻保持聯(lián)系,從宏觀上調度報道的方向,以及討論什么樣的題材適合什么樣的報道形式。”
據斯托曼透露,世界杯開始之后他們曾經考慮過很多個互動報道題材,它們來自編輯記者、社交網絡以及公司內的其他同事,但真正投入操作的只占其中的10%。他認為,對于一個好點子的衡量標準不光在于其是否具備新聞價值,也在于是否足夠有趣。通對過去一系列的新媒體試驗,《紐約時報》在一些選題判斷及操作流程上已經日漸純熟。
“事實上,關于這屆世界杯,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可以講述,但并不是每個點子都適合做成多媒體互動網頁的形式。就像最近發(fā)生的烏拉圭球員蘇亞雷斯在賽場上的‘咬人事件,我和幾位編輯討論下來,還是認為單純用文字報道最能還原事件的本質?!彼雇新f。
在《紐約時報》網站的招聘頁面上,始終將自己的新聞編輯室形容為“快節(jié)奏,同時擁有創(chuàng)業(yè)公司氣質”。對每個采編人員來說,這一氣質也可以從一種“自下而上”的編輯室文化和制度中感受到—當一位制圖編輯有了最初想法后,他就可以在開發(fā)者后臺中做出一份網頁草圖,供同事傳閱。如果大家都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那么負責該板塊內容的主編便會建立開發(fā)團隊,將好點子付諸實現(xiàn)。
《紐約時報》4年前就曾對南非世界杯進行多媒體互動報道,但現(xiàn)在看來略顯單薄,斯托曼認為歷經了冬夏兩屆奧運會報道工作洗禮的新聞編輯室,對于各類多媒體記者所能提供的報道空間更為廣闊?!坝捎谑褂玫膱蟮拦ぞ卟煌?,我們現(xiàn)在能做得更多。我們目前完全使用了開放網頁標準來制作多媒體作品,而在4年前的南非世界杯上,大多數互動圖表可能都是用Flash來實現(xiàn)的,只能在桌面端顯示。而且那個時候,我們仍然非常重視紙質報紙的發(fā)行?!?/p>
奎利自詡是一個典型的美國球迷—他說自己4年前的南非世界杯每場比賽都看了,但沒法叫出場上所有球員的名字。“足球這項運動在這個國家的確越來越受到關注,但同時作為一家全球性媒體,特別是從《國際紐約時報》的角度看,我們會考慮到自己在全球范圍內擁有著巨大規(guī)模的受眾,”奎利說道?!八哉f如果不去傾力報道一項世界都在為之矚目的運動,那就真的太愚蠢了?!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