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 犁
來不及紀念
◎ 孫 犁
一位老朋友、老鄰居,近幾年來屢次建議我寫寫“大嫂”。因為她待我太好。
老朋友說:“她在生活上對你的照顧自不待言,在文字工作上的幫助,我看也不小。你年事已高,如果倉促有所不諱,不覺得是個遺憾嗎?”
我當時答應了下來,但一直拖延著沒有寫。我們的青春,在戰(zhàn)爭年代中拋擲了。以后,家庭及我又多遭變故,直至最后她去世。有時,我的腦海里也會出現(xiàn)一些閃回:過去青春兩地,一別數(shù)年,求夢中相遇而不可得;如今老年孤處,四壁生寒,卻幾乎每晚夢見她,想擺脫也做不到。按照迷信的說法,這可能是地下相會之期,已經不遠了。
我還記得一些清晰的斷片,讓我對她的懷念愈加深刻。
有一天,母親帶她到場院去摘北瓜,摘了滿滿一大筐。
母親問她:“試試,看你背得動嗎?”
她彎下腰,挎好筐繩,猛一站立,因為北瓜太重,把她弄了個后仰,沾了滿身土,北瓜也滾了滿地。她站起來哭了,母親倒笑了,自己把北瓜一個個揀起來,背到家里去了。
后來,因為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家境越來越糟,我又不在家,她帶著孩子們下農場、下地。到了集日,自己去賣線賣布。有時和大女兒輪換著背上二斗高梁,走三里路到集上去糶賣。對于經歷的這些,她從來沒有對我叫過苦。
我們那村莊,自古以來興織布,但她不會。后來孩子多了,穿衣困難,她就下決心學,從紡線到織布都學會了。我從外面回來,看到她兩個大拇指都因為推機杼,頂?shù)米兞诵巍执?、又短,指甲也短了?/p>
我們的幾個孩子,也都是她在戰(zhàn)爭歲月里一手拉扯長大的。農村少醫(yī)藥,我們12歲的長子竟以盲腸炎不治死亡。每逢孩子發(fā)燒,她總是整夜抱著,來回在炕上走。
在她生前,我曾對孩子們說:“我對你們沒負什么責任,你們若不記得我,也不妨事,但母親把你們拉扯大,可不容易,你們應該記著?!?/p>
我們結婚40年,在夫妻的情分上,我做得很差,正因為如此,她對我們之間的恩愛記憶很深。我在北平當小職員時,曾經買過兩丈花布直接寄至她家。臨終之前,她還向我提起這一件小事:“你那時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
我說:“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
她閉上眼睛,久病的臉上,展現(xiàn)了一絲幸福的笑容。
(摘自《當代散文鑒賞》內蒙古文化出版社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