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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苦難鑄成文字
      ——馮積岐評傳(五)

      2014-08-07 12:36:21鄭金俠
      傳記文學 2014年5期
      關鍵詞:生產(chǎn)隊長生產(chǎn)隊饑餓

      鄭金俠

      用苦難鑄成文字

      ——馮積岐評傳(五)

      鄭金俠

      第五章 兩塊攪團和三斗小麥

      1

      馮積岐的小說中曾有這樣的一個情節(jié):年輕的農(nóng)民提著鐮刀一大早進山割柴,割了大半天,只有隨身帶的水解決饑渴問題。到后晌的時候,他餓得幾乎虛脫(因為在家,他也是每天都吃不飽肚子),于是他硬著頭皮去山里要飯吃。當他走進一家農(nóng)戶的院門口,站在一眼窯洞前,他朝窯里看去,窯頂和窯壁上厚厚的煙灰比瓷器上的黑釉子更加結(jié)實更加油光。窯里的亮光很有限,光線也顯得有些遲鈍。這時,只見窯洞里有一個女人在里面忙碌著,光線實在太暗,他感覺不到那個女人的實際年齡,便怯怯地叫了一聲“姨”,他懇求這個“姨”:你能不能給我一塊饃饃吃?“姨”只掃了他一眼說,家里沒有饃饃。“姨”順手從案板上擰了一塊顏色淡紫發(fā)紅的高粱面攪團(關中農(nóng)村用粗糧做的一種吃食)。在接過攪團的一霎那,他抬眼看了看這個“姨”:她可能比他還小一點——十八九歲的樣子。本來,攪團這東西是要拌鹽、醋、辣子這些調(diào)料的。他接過攪團看都沒看塞進嘴里就吃了起來?!耙獭贝舸舻乜粗L掃殘云般地吞完了一塊攪團,頓了頓,就又給了他一塊。在饑餓面前,他感覺所謂的尊嚴已經(jīng)顯得沒有絲毫的分量?!熬硬怀脏祦碇场?,只是某些文人的美好愿望。假如這個年輕女人讓他叫“婆”,他也會毫不含糊地開口就叫。這個小說情節(jié)不是馮積岐虛構(gòu)的,是他經(jīng)歷和體驗過的真實生活。

      多年后,馮積岐沒有忘記那個曾給了他兩塊攪團吃的年輕女人,他不但記住了女人的模樣、女人的臉龐、女人的眼神,更記住了女人悲天憫人的那顆善心——他將這個美麗的女人用文字固定在了紙上,呈現(xiàn)在千千萬萬個讀者面前。馮積岐在他的創(chuàng)作談中不止一次地說過,一個不知道感恩的人,是靠不住的。他是懷著一份感激一份尊敬在他的小說和散文中無數(shù)次地描繪和記錄了這個給了他兩塊攪團的善良的女人。馮積岐記得,在他吞下最后一塊攪團時,女人將半碗溫開水遞在了他的手中。他埋下頭喝完水,遞還空碗時,對女人很小心地一瞥:女人的眸子很黑,雙眼很純凈。女人問了他一句:你是哪達人?他說,山下面,陵頭村的。女人沒再說什么,進了窯洞。馮積岐看了女人的背影一眼,提著鐮刀,走出了院畔。人不能忘恩負義,這個簡單的道理不斷回旋在他的腦子里,他知道,有一天他會回報這個善良的女人的。

      1981年初夏,馮積岐(28歲)攝于陜西岐山縣陵頭村田地里

      那時候,生產(chǎn)隊長常常派馮積岐去距離陵頭村20里以外的山里去種地——生產(chǎn)隊在叫作“桃花頂”的山里有100多畝山地。

      馮積岐記憶最深的是,有一年正月里,生產(chǎn)隊長派他去“桃花頂”看門。時值正月初三,年味還正濃稠得似化不開的糖水一般。吃完早飯,馮積岐背著薄薄的被子和饅頭,踏著厚厚的積雪離開了陵頭村向北山里面走去。一場大雪剛剛下過,厚厚的一層覆蓋了整個路面,只有一條行人踩出來稀疏而逼仄的小徑。上山的路更是白茫茫一片,連個腳印也找不到,只有靠著記憶和路邊的荊棘叢認路了。經(jīng)過半天的跋涉,馮積岐終于趕到了距離陵頭村20多里路的“桃花頂”山莊。生產(chǎn)隊有一個規(guī)定,在沒有生產(chǎn)活動的時候,以防窯洞門窗被盜等等此類事件發(fā)生,總要安排人輪流看門。當然,這樣的差使非馮積岐們這樣成分的人莫屬,生產(chǎn)隊長自有他的考慮。

      到了山莊,站在院畔朝下望去,一座座大山在白皚皚的大雪中靜默佇立。天氣一片陰沉,院子里的雪有一尺多厚,山頂?shù)娘L狂吼著,馮積岐感到了一陣刺骨的寒涼,從身上冷到了心底。本來,隔壁還住著一家三口,可是春節(jié)前都下山去了。他打開了窯門,冷風卷起雪花先他進入門里面,鞭子似地抽打在他單薄的身體上。馮積岐走進了做灶房的拐窯里。一早出發(fā),那時已是半下午了,已是又饑又餓的他急于看看能否做些吃的。他揭開前后鍋蓋,鍋里全是厚厚的冰塊。春節(jié)前有人離開時在鍋里添滿了水,本是好意,以備后來者生活之需,不想?yún)s凍成厚厚實實的兩鍋冰。環(huán)顧一圈,窯里沒有一把柴禾,拿什么點火做飯呢?!走了半天,肚子餓的前胸貼后背,人也累得不能再動,他原想就在冰冷的炕上躺一會兒,先解解乏再說。里間的土炕卻是一副坍塌的景象,他似乎站在絕龍嶺上,只有仰天長嘆的份了!饑餓、寒冷、孤獨、甚至巨大的恐懼感一齊向他襲來,馮積岐無力地跌坐在窯口的門檻上,凝視著遠處被大霧鎖住的山頭,淚水潸然而下。他面對的是凄涼、冷酷、缺少人情沒有溫暖的生活,面對的是自己內(nèi)心無法言說的痛楚。他很清楚,眼淚解決不了問題。他站起身,擦去淚水。他必須在天黑前找到一些柴禾,這時候,他想到了鄰村的山莊,他打算去借一捆柴。于是便來到半里開外的另一個山莊,眼前的景象令他失望至極:沒有一個人,草房也被大雪壓塌了,那情景就像《水滸傳》里看守草場的林沖面對的大雪壓頂?shù)膽K狀。他無言了,折返回去,取了一根繩子,把那草房上的爛草和斷了的木椽捆在一起扛了回去,點著了火,燒開了鍋里的冰塊,把水舀出來倒掉,再把從家里帶來的饅頭熱了熱,就當一頓飯了。吃后,他開始填炕,從隔壁的空窯洞里挖了幾籠子土墊上,把炕填實了,他的日子總算是安頓了下來。

      到了晚上,點上一盞孱弱的煤油燈,昏黃的燈光下,馮積岐鋪開了被子,在冰冷如鐵的土炕上,薄薄的被子實在無法溫暖他同樣單薄的身體,他蜷縮著身子。在這深山中,在這寒氣逼人的冬夜里,他一個人承受著這一切,沒有人能幫到他,他凝視著豆粒大閃爍的燈火,眼淚在默默地流著,這就是他的人生嗎?!許多年后,當他讀到帕斯捷爾納克在《日瓦戈醫(yī)生》中所描寫的日瓦戈醫(yī)生和他的情人被困在暴風雪肆虐的小木屋的時候,就想起了自己在雪夜里的孤獨,耳畔仿佛回響著凄厲的狼嚎一般。

      在山里的那五天,他每天用院子里的積雪燒水做飯,吃的是從家里帶來的冷饅頭。像一個接受勞改的犯人一樣的承受著生活的苦難和內(nèi)心的煎熬。那五天,讓他學會了面對生存的挑戰(zhàn),學會了面對苦難的淡定和堅實的生存之道。

      回想起他的少年和青年時期,許多美好的日子都播撒在了這個深山里。彎彎曲曲的山路上,陟峭的坡地里,縱橫交錯的山溝中,曾經(jīng)灑下他深淺不一的腳印和苦澀艱辛的汗水。他的生活乃至生命和這個大山密不可分;對山里的生活,他有刻骨的體驗。馮積岐的長篇小說《村子》《沉默的季節(jié)》《逃離》及中短篇小說《黃芩》《樹樁》《成人儀式》《我們在山里活人》等篇章的不少故事都和這一座大山相關聯(lián)。山,是馮積岐人生舞臺上一根不可或缺的立柱,是他充滿苦難的農(nóng)村生活中豐滿的一頁,是他創(chuàng)作的“背靠點”和源泉。在馮積岐的作品中,人物一旦“進了山”,故事都是那么的豐饒,那么的生動。《黃芩》中黃芩的人物原型就來自他們隔壁住著的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小女孩一家二代四口人住在一眼很小的窯洞里,一進窯洞,右邊是土炕,左邊是鍋灶,鍋灶后面是案板,案板底下安置著豬和雞。小女孩和哥哥以及母親、養(yǎng)父一家人每天晚上就蜷縮在那樣逼仄的土炕上睡覺,簡直讓人無法想象。一天午后,馮積岐去隔壁借農(nóng)具,窯洞敞開著。他走到窯口,邁開的步子正要落下,猛然看見小女孩的養(yǎng)父和她的母親倒在灶膛前一塊窄小的空地上。馮積岐一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趕緊退出窯洞跑了出去。若干年后,馮積岐從山民們粗糙而原始的生活中開掘出了較為深刻的小說題材。

      在山里,每天清晨,天還沒有亮透,他就要爬起來套犁,犁地。肚子餓了,他順手從地里拔起一根草根放在嘴里嚼,像牛回草一樣不停地嚼著,越嚼,反而感覺越餓了。等到半晌午把兩頭牛從犁上卸下來的時候,馮積岐已經(jīng)累得趴倒在濕漉漉的山地里起不來了,他雙腿打顫,眼前發(fā)黑,他幾乎連地里的土都想掬起來吃下去。當他餓得前身貼后身的時候,看見飯食反而產(chǎn)生憎惡的感覺。

      饑一頓,飽一頓是常有的事情。生產(chǎn)隊長不管你的肚子饑飽,他只把你當作一個勞動力看待。晚上去飼養(yǎng)室記工分的時候,生產(chǎn)隊長說,明天去踏胡基(打土坯),兩個人踏十磊。踏胡基是力氣活兒中的重活,一磊子胡基500個,一個也不能少。馮積岐本來就瘦弱單薄,加之總是餓著肚子,他把那幾十斤重的石頭錘子提在手里,在胡基模子上輪番捶打著(一塊胡基打20錘左右)。到最后,他餓得虛汗不止,腸胃里被掏得什么也沒剩下,如果不是手里按著石錘子的把兒,他肯定會一頭栽倒在地上的。他從模子上下來,蹲在土窖里長長地喘著粗氣,他體驗到的饑餓是一種要嘔吐的感覺,似乎只要把腸胃能吐出來就不會再餓著了?;氐郊?,端起飯碗,他心里很難過,喉頭哽咽,無法動筷子。

      在馮積岐的記憶里,最饑餓的歲月是“文化大革命”那十年。造成饑餓的原因不只是天災還有人禍。生產(chǎn)隊里打的糧食除了交公購糧,還要交什么愛國糧、支援世界革命糧。每個社員分到手的口糧每年只能吃八九個月。到了農(nóng)歷二三月青黃不接的時候,上面就給農(nóng)民發(fā)放返銷糧。返銷糧不是按人頭分配的,而是由生產(chǎn)隊里評——說是評,其實是生產(chǎn)隊的干部和生產(chǎn)大隊的干部說了算。地主、富農(nóng)和他們的子女是很難吃上返銷糧的。每一個貧下中農(nóng)吃100斤,地主富農(nóng)只能得到10斤或20斤。在那時候,沒有人管你是否會餓死。沒有糧吃,每天照樣要上地干活。如果缺勤一天,夏秋兩季分糧時就要扣二斤糧食。男勞力一個月必須出勤28天,女勞力一個月必須出勤26天,這是硬性規(guī)定,無人能改。

      地主富農(nóng)和“狗崽子”們就是吃糠咽菜也難熬過這兩三個月的時光。家里能賣的都賣掉換了糧吃。黑市糧有的是,可是,沒有錢買。剩下的一條路就只有去借,向親戚朋友借。在饑餓的歲月里,馮積岐把每個有糧食的親戚朋友家都跑遍了,看人家眉高眼低也罷,挖苦譏刺給臉色看也罷,馮積岐已經(jīng)管不了那么多,他只是含著屈辱去懇求去借糧。盡管嘴很笨拙,好話還是要說。求人時,根本沒有自尊和尊嚴。一顆年輕的心在胸膛里忐忑不安地跳動著,就怕遭人拒絕。如果他借不到糧食,就要去討飯吃。這些事情,父親從來不管,父親就連去隔壁借一件農(nóng)具的勇氣都沒有。從十五六歲起,馮積岐作為長子就擔起了生活的重擔。馮積岐有一個表哥,是別的村的生產(chǎn)隊長,他家的麥子用包扎著,足足有七八石(2000多斤),馮積岐去表哥家借糧食,表哥的臉吊得老長,他說,你們前幾年借的三斗麥子還沒有還,借了你們拿啥還?馮積岐只能苦苦懇求,他知道,糧食借不到,明天就斷頓了。表哥很不情愿地借了他三斗麥子。馮積岐拉著架子車里借到的糧食,走出村莊,他的眼淚噴涌而出。他的情感很復雜,既委屈又感激,委屈的是他付出自尊才換得了糧食,感激的是表哥終于借給了他糧食。

      有一年初夏,眼看著又要斷頓了。家里已是無處可借。當馮積岐初中時的同學楊恒興用自行車把三斗麥子給馮積岐推進家門的時候,馮積岐的父親就像家里發(fā)生了什么重大事件似地從房子里急急地跑出來,按住自行車的車頭竟然不知說什么好,馮積岐的母親滿含感激的淚水潸然而下。對于饑餓的一家人來說,這三斗麥子就是救命糧。同學楊恒興,成為馮積岐一生都不能忘記的至交。

      已經(jīng)到了1976年夏收時節(jié),“文化大革命”即將結(jié)束了,馮積岐一家仍舊處于饑餓中。搭鐮收割的第三天,家里斷頓了。那天中午,馮積岐和父親、妻子、妹妹一起去給生產(chǎn)隊里割麥子,割了一晌麥子,已是又饑又渴。特別是父親,額頭汗珠滾滾,臉色發(fā)黃,疲憊不堪。收工回到家里的時候,家里靜悄悄的,聽不見熟悉的風箱聲,聞不見柴草燒鍋時的味兒,院子里,似乎沒有一點點生活的氣息。母親沒有在灶房里做飯,鍋冰灶涼。往常這個時候,母親早已經(jīng)做好了飯在等他們了。馮積岐問祖母:我娘哪搭去了?祖母說,出去要面去了。馮積岐和父親他們沒有飯吃,一家人坐在房檐臺階上,誰也不開口,誰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只有父親在一聲接一聲地嘆息著。院子里的氣氛冰涼、凄楚,馮積岐心里難受得無法形容,他感覺作踐一家人的不僅僅是饑餓,更有一種無以言說的艱澀或者無法表述的令人心酸、心痛的情感。他覺得,在苦難面前他可以不低頭,但一家人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實在是太煎熬了,簡直無法活下去。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母親回來了。幾十年后,馮積岐怎么也忘不了母親那天的形象:她的臉色蠟黃,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腳步細碎而急迫,手中提著一個面口袋,從前院匆匆地小步趕進門來。母親一句話也沒有說,她走進了灶房,把要來的面抓了幾把擱進和面盆里開始和面。馮積岐知道,母親身體不好,但她的內(nèi)心總是那樣的堅毅而頑強,這個風雨飄搖的家,是母親一手支撐著,她就像在大海中掌控著一葉扁舟,艱難地帶領著一家人迎風破浪,把日子一天天地往前拽。收麥子的時候還要討要,一家人和叫花子有什么兩樣?!這些無法回首的日子頑強地守望在馮積岐的人生中,他一回想起來,心里就痛疼難忍。等母親把飯做熟了,上工鈴敲響了,一家人匆匆地吃下幾口飯,又上地給生產(chǎn)隊里割麥子了。下一頓飯母親又要去哪里要?就是民國時期的佃農(nóng)和長工,收割時,也能跟著碡碌過個年。一家人捱到收麥時節(jié),還要餓肚子,地主富農(nóng)和狗崽子還有活路嗎?父親只是一個勁地抱怨著,他拿不出對付艱難日子的辦法。

      母親是在哪兒要的面?母親討要時是否受了委屈?母親是否多次討要過?馮積岐想問問母親,可是,直到母親去世,他始終沒能張開這個口。他不敢也不能面對母親傷痕累累的過往人生,他覺得,母親活得太可憐了。在他的小說《我的農(nóng)民父親和母親》中,他傾注了自己對母親和這個版圖上生活著的所有母親全部的心血和感情——那就是對愛、憐惜和同情以及忠誠的謳歌。在《沉默的季節(jié)》里,周雨言的母親出去要飯時被迫吃豬食的情節(jié)就來自馮積岐的母親曾經(jīng)討要的現(xiàn)實生活原版。

      晚上收工回來,父親給馮積岐說,你去給隊長說說,給咱借一斗麥子。生產(chǎn)隊已碾了一場小麥,麥子就堆在打麥場上。馮積岐硬著頭皮去找生產(chǎn)隊長。生產(chǎn)隊長悶聲待在房間里抽煙,他的臉像刨子刨過一樣板平,冷漠,顯得毫無人情。馮積岐把借糧的事一口氣說了兩遍,生產(chǎn)隊長沒吭一聲,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房間里的氣氛很凝重。生產(chǎn)隊長一邊抽煙,一邊將裝滿“階級斗爭”的眼睛看著門外面。生產(chǎn)隊長的母親看著不落忍,她說,你給人家娃說一聲,到底借還是不借,咋塞死不言傳?又過了一會兒,生產(chǎn)隊長的嘴里嘣出來石頭般堅硬的兩個字:不借!馮積岐沒有再三懇求,他默默地走出了房間。這個沒有借給馮積岐一兩糧食的生產(chǎn)隊長,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到馮積岐家里來借糧票(改革開放以前,買糧食或去餐館吃飯用的票證),馮積岐沒有猶豫直接送給了他100斤糧票。那是馮積岐在西北大學中文系讀作家班時,積攢的幾百斤學校發(fā)下來沒有用完的糧票。在他看來,這個生產(chǎn)隊長雖然心硬如鐵,缺少惻隱之心,但還算不上“壞人”。他的小說中塑造的生產(chǎn)隊長的形象就來自這一個具象的人物。

      第二天傍晚收了工,父親給馮積岐說,你到東坡去給你德兒叔說說,給咱借一斗麥。馮積岐挾著口袋出了村,上了東坡生產(chǎn)隊。被父親稱為“德兒”的是東坡生產(chǎn)隊里的隊長劉德太。馮積岐找到他的“德兒叔”,說了家里的窘迫和借糧的事,劉德太把馮積岐領到生產(chǎn)隊里的打麥場上,吩咐保管員給他裝了一斗麥子。踏著暮色,馮積岐背著那一斗小麥回了家。母親即刻取來了簸箕將麥子簸了簸,背到生產(chǎn)隊里的電磨子上去磨。

      同樣是生產(chǎn)隊長,同樣是貧農(nóng)成分,為什么劉德太就把糧食借給了馮積岐?這不是“親不親,階級分”能概括當時的人際關系的。只要有一顆向善的心,不論在怎樣的際遇下,都是會樂善好施,這和出身、地位沒有多大的關系。他至死也不會忘記在他們一家斷頓的時候借給他們一斗小麥的劉德太。

      2

      013年春天,馮積岐回到陵頭村,見到了已經(jīng)74歲的“德兒叔”, 馮積岐舊話重提,說起了那一斗小麥的事情,劉德太說,你爹是個好人,你們一家都是好人,我清楚著哩。那個時候,你們一家受大罪了。在馮積岐的作品中,像劉德太這樣懷有善心的好人隨處可見,他讓這些好人昂首挺立在文學的圣殿,活在讀者的心中;小說《沉默的季節(jié)》中的祖母、糧子老漢、寧巧仙;《村子》中的趙烈梅、馬志敬、祝義和;《大樹底下》中的父親、祖母等等都是一個個鮮活的好人。

      2

      在我們的許多書籍中,把上個世紀60年代初的饑餓歲月稱為三年“困難時期”。在那三年里,可以說是全民饑餓,全國饑餓。

      在那特殊的三年里,馮積岐印象最深的是村子地窯里的叫花子。村子東邊的地里有幾眼地窯,從平地上挖一道坡,坡下面開一個天井,天井四周是窯洞。窯洞里鋪著麥草,那些從甘肅逃難來的叫花子東倒西歪在麥草鋪上,他們臉色蠟黃,精神疲憊,雙眼無光,衣衫襤褸。多年后,馮積岐從資料中里了解到:在三年困難時期,甘肅是重災區(qū)之一,那些垂死的農(nóng)民紛紛逃難到關中尋求活命。馮積岐和他的小伙伴們懷著好奇的心理跑到地窯里去看那些叫花子。其中在地窯里的一個女叫花子給馮積岐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那是一個大約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沒有褲子穿,光著屁股。同去的一個男孩子從麥草鋪上撿起一根草枝,耍猴一般在小姑娘的光屁股上亂戳,小姑娘羞紅了臉,忍無可忍后猛地擰身撲過來,抓住那個男孩子的胳膊就咬,那個男孩子嚇得趕緊往坡上跑。后來,村里的一個光棍漢領走了那個中年女人和她的小姑娘。馮積岐這些童年記憶里的片段后來成了他小說中的生活原型。

      馮積岐的短篇小說《樹上的眼睛》中講述的饑餓年代的故事是一副真實的圖景:饑餓的中年男人打發(fā)四五歲的孩子挨家挨戶去討要。孩子將半碗飯或幾口饃要回來之后,自己還沒有吃,就先回到街道口的大樹底下給自己饑餓的父親,那個父親拿過孩子手里要回來的飯食狼吞虎咽的幾口便吞下去了,沒有給孩子留下半口,甚至也沒問孩子有沒有吃,餓不餓。這是馮積岐親眼目睹過的場景,在饑餓面前,人性受到了嚴峻的考驗與挑戰(zhàn),為了自己活著,親情變得如此之脆弱、可憎。據(jù)此,他認識到歷朝歷代的大饑荒中,“人相食”的記載是真實的。災難,是對人性的考驗,面對災難,人性的劣根性暴露無遺,災難就像試金石一般讓人沒有逃遁的角落?!短┨鼓峥颂枴分宰プ×巳蛴^眾的心,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面對生死的關鍵時刻,船長的“婦女兒童先上救生艇”的一聲斷喝。船長的形象一下子樹立起來,高潔偉岸的情懷,人性之美在此得到了充分的綻放。人作為生物性的存在,離不開空氣、水和食物。作為精神的存在,文學作品需要塑造這樣一個完整的人。因為人一旦精神坍塌,將根本無法站立。

      1983年,30歲的馮積岐(右)與作家黃建國攝于臨潼華清池

      在吃公共食堂前,公社里派機關干部去各生產(chǎn)隊挨家挨戶搜查糧食——不允許農(nóng)民家里存放一粒糧食。當時,馮積岐的父親擔任陵頭村生產(chǎn)隊的會計。哪一天搜糧食,父親會提前得到消息,他給能說到的村民,搜查前都一一通知。有些村民得到消息后開始藏糧食。藏的嚴實的,躲過了這一劫,沒有藏嚴實的,被全部搜去。有一個村民在瓦罐里藏了幾斤紅小豆,竟然也被搜了去。他記得,那次災難性的事件過去了好多年后,村民們?nèi)匀荒钅畈煌T積岐父親的恩情。他們給馮積岐說,多虧了你父親讓我們提前得到消息,藏了幾斗糧食,不然,那樣的年饉,非餓死不可。父親天生脾氣暴烈,但是他的心里總是裝著和他一樣受苦的人,父親有著金子一般的心。就像《村子》里的祝永達的父親一樣,利他主義是父親做人的原則。父親的善良一直影響著馮積岐弟妹的成長與做人。

      一開始,食堂里還有饃饃,有面條,到了1961年,生產(chǎn)隊里的食堂里一天兩頓糜子面糊湯,說是糊湯,其實和下畢面的面湯一樣稀,糊湯里有幾塊煮熟了的蘿卜。母親端一個瓦盆,從公共食堂里打回來糊湯,用勺子給一家老少分,一人一小碗。母親的每一頓飯,都是她給一家人分完飯后,剩多少,她便吃多少。如若是清湯寡水的飯食沒有剩下,她就沒有飯吃。馮積岐從小就是在這種母愛下長大的。小小年紀的他目睹著村民去北山里打酸棗,然后在石碾子上碾成酸棗餅和碾畢小米的米糠(小米皮)烙成餅吃;曾目睹有人把榆樹砍倒,剝下來榆樹皮,然后曬干搗碎吃。這些東西馮積岐也吃過。吃下去,屙不下,憋得肚子疼。

      一天,馮積岐半夜里被祖母從被窩里拉出來,他睡眼惺忪地跟著祖母到了后院里。一到后院,祖母就倒扣上了后門。只見樓房的后檐臺上用幾塊土坯支著一個鍋,鍋里是母親已經(jīng)下好的面條兒。母親給馮積岐盛了一碗面,馮積岐接過去,埋下頭就吃,吃了一碗面,反而更饑了。后來,馮積岐才知道,在公社里派人來搜糧食前,父親將三斗小麥藏在了祖母已經(jīng)做好了有十年的棺材中。幸虧,搜糧食的人沒有打開棺材看。也許,他們潛意識里有恐懼感,不愿意去碰老人的棺材。父親和母親半夜里起來在家里的石磨子上把小麥磨成面粉,過幾天,餓得實在不行了,就偷著做面條吃。吃自己的糧食還要偷著吃,這叫當代人覺得實在不可思議。因為那時候只準公共食堂里的煙囪冒煙,各家各戶的煙囪是不能冒煙的。有些農(nóng)民家里連鍋都沒有了。那時候,有一個口號叫作:只有一只碗一雙筷子是自己的,其余的東西都是人民公社的。

      三斗麥子,也是偷著吃不了多少時日的。不過,有這三斗麥子墊底,畢竟比生產(chǎn)隊里的其他農(nóng)民幸福多了。那時候,馮積岐只知道偷著吃可以填飽肚子,他還感覺不到偷著吃在填飽肚子的同時會給父母親帶來怎樣的緊張與不安。對父母親來說,偷著吃是很害怕的事情。如果被生產(chǎn)隊里的干部捉住,非被再次抄家不可。半夜起來“偷著吃”這件事,馮積岐后來寫進了他的小說《沉默的季節(jié)》及幾篇散文中,它深深地刺激著他敏感的神經(jīng)。

      偷吃自己的都惶惑不安,偷吃人家的更是要付出代價的。

      饑餓的馮積岐和他的小伙伴們偷過生產(chǎn)隊里的西瓜,偷過鄰家的桃子、杏子。有一次,為偷杏子吃,從杏樹上掉下來,摔傷了腰,被人背回去,在家里躺了十幾天。他親眼看見,他的一個小伙伴因為偷吃生產(chǎn)隊里的豌豆,被生產(chǎn)隊長捉住,捆在了村子街道的中國槐上。他的短篇小說《樹上的眼睛》就是有關饑餓的記憶。在小說《沉默的季節(jié)》中,對饑餓的體驗,在他的筆下苦若黃連,痛若刀割,讀之使人震顫。

      上初中的馮積岐每周要步行到50里以外的學校去讀書。秋季里的一天,走到學校半路,他餓得實在不行了,拔了人家地里一個白蘿卜,一口都還沒來得及吃,就被生產(chǎn)隊里的人抓住了。那人要把他帶到學校里去交給老師處理,馮積岐一再求饒,他知道,這事情如果被老師和校長知道,他就名譽掃地了,也許,他會被開除,無法在學校繼續(xù)讀書。那人說,你如果不去學校,就把這個蘿卜連葉子一起吃下去。馮積岐看著帶著綠葉沾著泥土的蘿卜,無法張口。他怎么能吃下去生葉子和泥土呢?!那人看馮積岐站著不動,轉(zhuǎn)身把一口痰吐在馮積岐的臉上,揚長而去。悲涼的秋風迎面吹來,馮積岐呆呆地站在蘿卜地里,體味著蕭殺的深秋,眼淚在眼眶里打顫。饑餓不只是對他的肉體的折磨,也是對他的精神的摧殘。他常說,自己自尊而敏感的性格是飽受多次屈辱以后形成的。對馮積岐來說,饑餓和苦難未必就是壞事。一個作家經(jīng)歷越豐富,書寫也就越透徹。固然,不是說一個作家寫小偷就要去做賊,可是,那些無病呻吟或者強說愁的文字堆砌與蘊藏著作者痛徹的生活體驗和生命思考的作品相比,讀者所獲得的藝術享受有著天壤之別。馮積岐的諸多小說中闡述了他對生活,對時代,對人性深刻的理解以及對人類深切的悲憫。

      (待續(xù))

      責任編輯/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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