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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宇宙盡頭

      2014-08-04 20:48:14張楚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8期
      關(guān)鍵詞:宇宙醫(yī)生

      張楚

      他們選了張緊靠落地窗的米色餐桌。窗外行人簡直能看清她顴骨上的蝴蝶斑。

      這是家粥餅鋪。韋禮安端了盤醬煎鯽魚,拎了兩瓶冰鎮(zhèn)黑啤,她則猶豫著盛了碗百合蓮子粥。老板娘問她加不加冰糖,她恍惚著搖搖頭,旋爾恍惚著點(diǎn)點(diǎn)頭。

      “喝啤酒不?”韋禮安將魚頭馕進(jìn)嘴里,刺都沒舍得吐,“你該喝點(diǎn)酒,太雞巴熱了,我都快休克了?!?/p>

      他即便休克過去也很正常。他忙活了足有半個時辰。有那么片刻她隱約聽到水流嘩嘩的悄響,她懷疑洗漱間的塑料水管漏了,剛掙扎著起身側(cè)耳細(xì)聽,他就猛地將她重新卡按在黏糊糊的床單上……床單上滿是墨西哥沙漠里那種肥碩蒼綠的仙人掌,一棵連一棵,棘刺是模糊的咖啡灰,他猛烈地撞她一下,仙人掌的棘刺就狠狠扎進(jìn)她皮肉,等他松弛著收腰時那些棘刺又迅疾地猝然拔出。在他不知疲倦的高速運(yùn)動中,她感到自己的肉身已然被那些針刺扎得鮮血淋漓。當(dāng)他蜥蜴般的長舌來回滌蕩著她的耳郭時,她忍不住偷偷伸手蹭了蹭床單。沒有血,只有汗液和皮屑。

      “其實……”韋禮安朝她擠擠眼,“我們該換個房間?!?/p>

      那間房確實窄小,在陰面,泛黃的空調(diào)雖一直“嗡嗡”響動,卻仿佛吹的熱風(fēng)。當(dāng)他死死勒緊她的小腹大聲咆哮時,她皺著眉搡開他烙鐵般的肩膀。在墻上那面碎了一角的鏡子里,她看到兩頭黃昏時分從水族館爬出來的河馬:又老又笨,瞪著干涸的眼。

      “哦。”她低頭應(yīng)了句,“我一點(diǎn)不熱?!?/p>

      韋禮安訝異地盯著她說:“你屬蛇的吧?”

      她乜斜他一眼:“你要回家了嗎?”

      “晚上還得跑趟滿洲里。”韋禮安一口氣將整瓶啤酒灌下,“你知道我們這行就這操性,賺的辛苦錢。媽逼的,命不好,只能一輩子當(dāng)孫子?!?/p>

      多年來他一直跑長途大貨。她不但知曉他是個半吊子司機(jī),還知道他是匹晝夜發(fā)情的種馬。據(jù)說有一次路經(jīng)新疆某個山溝加油,十分鐘內(nèi)他就勾搭上一位哈薩克姑娘。他跟渾身柴油味的姑娘在亮銀色的空油罐里折騰到鴉翼遮天。當(dāng)他拍拍屁股離開時姑娘死活要跟他私奔?!斑€是個處女,”他曾搖頭晃腦地炫耀,“皮膚滑得像天鵝絨,頭發(fā)是奶茶的香味兒。”他老婆是獨(dú)眼,一只眼球是玻璃的,在超市的金銀專柜當(dāng)收銀員。據(jù)他說很久之前就分居了。她知道他的話不可信。他是那種一說謊話立馬就能被人察覺的人,也許他想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我忘了洗澡?!彼蟠筮诌值刈チ俗ヒd部,“我現(xiàn)在就想洗個熱水澡。”

      她眼皮都未挑,只用筷子將百合一瓣瓣剜出來抿到餐桌上。

      “一切都會好起來。”他點(diǎn)了根煙。男人們都喜歡飯后和做愛后吸支香煙。

      “我很好?!彼淖旖瞧擦似?,“蓮子真難吃?!?/p>

      “凡事都往好里想。”韋禮安剔著稀疏的牙齒,“比如我老婆總頭疼,老懷疑自己得了腦瘤,又不敢看醫(yī)生,一拖就拖了兩年。前天到醫(yī)院做CT,才發(fā)現(xiàn)只是長了個石榴大的囊腫?!?/p>

      “沒事吧?什么時候動手術(shù)?”

      韋禮安一愣,“你問我,我他媽問誰?”

      他結(jié)了賬,笑著跟她辭別。他不笑的時候很像個正經(jīng)人。

      “你知道宇宙有多大嗎?”她突兀地問道,“宇宙……”

      他問道:“什么?綠豆?”

      她慌里慌張地擺擺手,“沒什么……快去吧……”

      他貓腰鉆進(jìn)那輛二手邁騰,關(guān)車門時還朝她來了個俄軍式敬禮。黑夜已至,屋內(nèi)格外柔亮。她踉蹌著跑進(jìn)衛(wèi)生間摟著馬桶狂吐起來。眼淚都吐出來了。等按住眼角掏紙巾,方才察覺紙巾袋是空的。她驀然想起全被韋禮安用了。旅館里沒準(zhǔn)備衛(wèi)生紙。

      她有些疲乏,下身也隱約著疼。坐在馬桶上時她懨懨地想,現(xiàn)在身邊要是有張超級柔軟的席夢思該多好。如果床上有本科普讀物就更完美了。能有什么比在壁燈下躺著讀書更舒服的事?她開始想念起旅館的那張雙人床,她依稀記得,床頭滿是死去蚊蚋的舊血。

      她好不容易打上一輛出租車。那家旅館離街心很遠(yuǎn)。

      她未曾料到一切如此順利。下午給韋禮安打電話時,他明顯有些意外,不過很快就應(yīng)允了。她選在一家破落偏僻的旅館,旅館有個輝煌磅礴的名字:好萊塢。旅館老板為何起這樣一個店名?叫加州旅館或許更妥帖。她跟韋禮安都有些局促不安。即便韋禮安這樣的情場老手,也只是訕笑著在屋內(nèi)踱來踱去。后來他忍不住說,有事盡管說,你知道我手里沒錢,可街上的黑白兩道都是鐵哥們。不是吹牛逼,只消一個電話,讓他們砍張三的胳膊他們不敢砍李四的大腿。

      他向來河?xùn)|說話河西聽。她默然凝望著他,仿佛他是她頑劣的孩子。你過來,她擺手說,過來吧。

      韋禮安吹著口哨走過來。褲子上粘了什么?她擰著眉頭問,這么大的人,吃東西也不當(dāng)心。她小聲地、溫柔地苛責(zé)著,手指顫顫巍巍在他大腿處撣了撣。褲子上什么都沒有。她說,哦,是米粒……米?!偷鼐鹱×怂氖?,呼吸瞬息急促渾濁起來……他肯定想不到,在他敲門之前,她強(qiáng)迫自己吞咽了三粒安定。

      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跟想象中一模一樣,就連他高潮時的表情都跟臆想中的如出一轍:丹鳳眼猙獰地挑聳著,而擅長說謊的嘴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散發(fā)著煙草味兒的口腔則猶如一條幽深污穢的隧道,仿佛隨時隨地都能將她吞噬。事后他沉默了,不過馬上緩過神,吹著口哨捏了捏她的乳房。她賭氣似的騰開他的手說,你能老實點(diǎn)嗎?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能。一雙手又鉆過來。她利落地跳下床鋪,在滿地的手紙中慌亂地套上長裙,說,我餓了。他嬉皮笑臉地說,好吧,做愛不光是技術(shù)活,更是體力活。

      她撇了撇嘴。在他折騰的過程中她始終左肘護(hù)胸,右手緊按住瞳孔。她努力讓自己更像是一具倉庫角落里廢棄多年的塑料交警:色澤黯淡,表情麻木,渾身籠罩著陳舊的灰塵。她甚至有種古怪的想法:也許她厭倦的樣子會讓他興致索然。而事實是,她羞澀、略顯絕望的模樣反倒讓他更為亢奮……后來,她只得強(qiáng)迫自己……想象著正懶懶地坐在高速收費(fèi)口的亭子里小憩……

      那條沿海高速公路大抵是全省最岑寂的一條公路,政府修建它的目的,仿佛也只是為了讓往來的司機(jī)在狹長的海岸線體驗到什么是真正的身孤心疲。在漫長的、猶如凝固了的閑暇時光里,她通常讀點(diǎn)閑書。她從小就喜歡宇宙方面的科普讀物,小學(xué)六年級時還寫過一篇關(guān)于時空隧道的科幻小說,在全縣小學(xué)生作文競賽中獲了二等獎,獎品是一套《大西洋底來的人》光盤和一個超人模型。多年后她還能想起那個模型的樣子:超人渾身隆起的肌肉讓他更像是個在舞臺上走秀的健美先生。如果沒有記錯,這位終生都在拯救別人的克利普頓星球人穿件藍(lán)色緊身內(nèi)衣,勒著紅色三角褲,鮮紅的斗篷被驟風(fēng)高高吹起,他的腿呢,一條直立,另一條腿則輕快俏皮地抬起,左手悠然地背攬在身后,右手則熱切地伸擎,仿佛隨時隨地他都能騰空而起飛奔浩瀚的太空……在高中時她陸陸續(xù)續(xù)讀完了斯蒂芬·霍金的《宇宙簡史》,然后是彭羅斯的《通向?qū)嵲谥贰贰⒖査_根的《暗淡藍(lán)點(diǎn)》……她喜歡這些貌似刻板實則讓人絕望的書籍,只有在這些冷靜的、沒有任何色澤的文字里,她才能真正體會到作為一個“人”的渺小,是的,渺小的、可笑的、粗鄙的但又不乏高貴的“人”……這段時間她正在讀約翰·巴羅的《宇宙的起源》,當(dāng)然,這次她讀得異常緩慢……有時讀著讀著就走神了,鐵皮崗樓猶如狹窄的蒸箱,她卻從未覺得熾熱……此時的宇宙是靜透的藍(lán)。她自己也是透明的,孑孓著走向宇宙的邊緣,沒有風(fēng),沒有影子,沒有黑洞,也沒有光,更沒有彗星和坍塌的小行星。只是干凈的、荒蕪的橢圓形純藍(lán)……

      “退房嗎?”前臺姑娘問,“如果現(xiàn)在退,我按鐘點(diǎn)房給你算。”

      姑娘說話時沒任何表情。她輕聲輕語地說:“不退,我要在這里多住幾天?!?/p>

      “你眼力真好,”姑娘嚼著口香糖說,“我們家老板的表哥是這片派出所的副所長,你盡管放心。要是整月包房,我給你打八五折;如果辦張VIP卡,我還能給你打七折?!?/p>

      “不用?!彼怪鄄€說,“把房間的床單換下好了。”

      “我們一天只換一次,”姑娘拉著長音說,“如果你真想換,要額外交三十塊錢?!?/p>

      她給了姑娘三十塊錢。“噴點(diǎn)兒空氣清新劑,”她說,“要檸檬味兒的?!?/p>

      她不想聞到床單上汗液的餿臭味兒。她希望在安煒到來之前屋子清潔明亮,猶如掛滿彩燈的洞房。安煒有輕微潔癖。他從來不用公共場所的馬桶。

      安煒這么快就趕來了。他騎著輛白色哈雷。這個財政局的公務(wù)員唯一的愛好就是摩托車。多年前他騎的是輛豪爵,然后是五羊、嘉陵、宗申,再后來是錢江、力帆、新大洲……也許可以這么說,他的坐騎史就是一部摩托車簡史。他現(xiàn)在的這輛哈雷是用剛到手的房屋拆遷款買的。

      她從窗口探出身子,俯瞰著他將摩托車小心翼翼停好。他沒有立刻上樓,而是瞇眼抽了支香煙。她還從來不知道他也吸煙。他的牙齒一直很白,身上總是阿迪香水的檸檬味。他是個自駕游愛好者,也是本地摩托車俱樂部的會長。他騎摩托車去過麗江和青島。不過他最大的夢想是去布達(dá)拉宮。聽說他已經(jīng)選好了路線,要從云落出發(fā),途徑北京、河北、山西、陜西和四川,然后由雅安入藏,往返一萬公里。他有個賣童裝的老婆,抽煙喝酒打麻將,還會跳拉丁舞。

      “瘦了,你。”安煒皺著眉頭問,“睡不好嗎?”

      “整宿整宿睡不著?!彼嬷齑騻€哈欠,“老怕一閉眼,就醒不過來。”

      安煒摸著鼻尖問道:“源源還好吧?”

      源源是她的兒子。這個患了自閉癥的五歲男孩一直由她母親帶著。源源最喜歡裝蜂蜜的玻璃瓶蓋。他喜歡所有紫云英氣味的鋁合金瓶蓋。他終日攥著圓形瓶蓋坐在玻璃魚缸旁邊玩螞蟻。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時候她木木地想,也許對于可憐的螞蟻而言,這個喃喃自語的五歲男孩就是整個宇宙。

      “昨天他的瓶蓋丟了一個,哭鬧半天?!彼f,“不過他現(xiàn)在認(rèn)識我了。只要我唱一句《數(shù)鴨子》,他就知道我是他媽媽?!?/p>

      “他這樣的孩子通常都有某種天賦,尤其是在音樂數(shù)字跟繪畫方面??催^《莫扎特和鯨魚》沒?《雨人》呢?”

      “沒。我哪兒有時間看電影……書都看不過來?!?/p>

      “我老有種預(yù)感,沒準(zhǔn)哪天,他也能成為舟舟那樣的指揮家?!?/p>

      安煒撣撣坐墊微笑著坐進(jìn)沙發(fā)。窗子開著,不遠(yuǎn)處未拆遷完的閣樓在黑夜里猶如沉默的鯊魚骨架?!坝惺戮透抑闭f?!彼麤]像以往那樣喊她的名字,“你其實也清楚,誰離了誰都照樣活。我有個驢友,前年登喜馬拉雅山時死了。他老婆跟他青梅竹馬,葬禮上哭得死去活來,可半年后就跟另外一個驢友同居了。這個世界就這樣。世界本來就這樣。”

      她起身踱到窗前拉上窗紗,背對他抻了抻吊帶。他不知何時將電視打開了,是電視直銷節(jié)目。兩個港臺腔的男女嗲聲嗲氣地推銷一款價格不菲的不粘鍋?!拔覀兗乙灿羞@種鍋?!卑矡樥f,“炒出的菜比豬食都難吃?!彼恢螘r站到了她身后,一具精壯的肉身冒著溫?zé)釟庀?。她想轉(zhuǎn)過身,身子卻仿佛被夜風(fēng)凝住。她聽到他輕聲說,日子再難也得湊合著過。哪里有天遂人愿的事?他一直想去西藏,可往返行程要二十五天,年休假根本不夠。這些年他一直瘋了似的鍛煉身體,為了讓心臟更健康,每天要在跑步機(jī)上跑十公里;為了減少腰腹贅肉,每天要跳二十分鐘有氧拉丁操;為了提高心肺功能,每天要騎八分鐘動感單車;他甚至練了兩年瑜伽,好讓自我與天神合一。

      “可我就是去不了西藏?!彼卣f,“我經(jīng)常做夢,夢到自己坐在布達(dá)拉宮門口,跟一幫哥們兒喝啤酒吃鴨脖玩德州撲克。”

      她終于轉(zhuǎn)過身。他還在喋喋不休地念叨西藏之行。他的鼻尖沁出了汗珠,頜下修剪得齊整漂亮的胡茬冒著青光。她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稍稍愣了下。她又摸了摸他的耳朵。當(dāng)她的手指蜻蜓點(diǎn)水般蹭著他的肱二頭肌時,他果敢地握住了她的小手。他的手很大。

      “我一直都喜歡你……真的……你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嗎……”他咬著她的耳垂呢喃著,仿佛不是在跟她說話,而是在遲疑著說服自己,好讓接下去的一切更順理成章。當(dāng)他們磕磕絆絆地脫甩掉衣服后,他忽然焦躁不安地說:“等我,你等我,我出去趟?!?/p>

      她再次從樓上俯瞰著他。他沒有立馬發(fā)動摩托,而是托著胳膊又抽了支香煙。他在想什么?夜色已然彌漫開來,她看到他跨上摩托,在一陣急促沉悶的聲響中猛然躥了出去。橘黃色的尾燈光亮在黑暗中愈晃愈小,最后全然被黑夜一口吞掉。她遽然覺得完全不能呼吸,甚至懼怕起摩托車排氣管道的驟響。她覺得一刻也不能在這里停留,必須收拾行李下樓,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個有著愚蠢名字的旅館。當(dāng)她在收銀員好奇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推開玻璃門靠住一棵樹時,不禁閉上眼顫栗起來……

      安煒回來時,看見她正裸著身子蜷縮在沙發(fā)里看電視。安煒手上拎著條色澤艷俗的床單訕笑著說,幸虧超市還沒有關(guān)門,否則我真的黔驢技窮了。她盯著他將床單鋪好,抻了抻床單的四角,又從褲兜里拽出瓶香水在上面仔細(xì)噴灑著?!皝戆桑彼燥@羞澀地說,“來吧,我們……”

      她盯著屋頂。這是棟年久失修的老房,屋頂全是下雨時透流而下的水漬,被風(fēng)陰干,猶如縱橫交錯的龐大蛛網(wǎng)罩住了本就暗黃的涂料。在安煒耐心無比的挺動中,那些蜿蜒著的奇形怪狀的水痕在她眼里幻化成了遙遠(yuǎn)的、迷人的仙女座星系……仙女座星系里全是這樣罅隙般的狹長彗星,它們拖著耀眼的尾巴在宇宙里漫無目的地旅行,直到某顆巨大的燃燒著氫氣的恒星將它們徹底蒸發(fā)……“舒服嗎?嗯?”安煒邊撞擊邊在她耳畔近乎淫蕩地呢喃,“我想干死你……干死你……”她沒有吭聲……仙女座星系是離銀河系最近的一個螺旋形星系,它們正在相互靠近對方??茖W(xué)家們說三十億年之后,仙女座星系將和銀河系碰撞到一起,到那時將會形成一個明亮、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混血星系?!澳愕娜榉扛瓯谟衲敲礇觥币幌盗泻阈菍⒈粧伾?,星系中大部分游離的氣體將被壓縮,進(jìn)而誕生一批比精子還要繁多的恒星。“你干嗎老哆嗦呢……”再過幾十億年,星系的旋臂將會消失,兩個螺旋星系將會融合成一個巨大的橢圓星系……“等有空了,我騎摩托帶你進(jìn)藏……哦……西藏……西藏……操!我操!”科學(xué)家們還說,人類根本不用杞人憂天。如果真的有那天,人類要么業(yè)已消亡,要么早移居到20.5光年外的紅矮星Gliese581去了……

      “下個禮拜,我們一幫驢友去翡翠島,一塊去吧?我從網(wǎng)上買了頂帳篷,到時可以海邊夜宿。安煒。”

      這是安煒走后給她發(fā)的短信。她愣愣地端詳了半晌,然后轉(zhuǎn)發(fā)給了韋禮安。她現(xiàn)在最需要他的舌頭。他的舌頭不但擅長舔舐女人身體,更擅長傳播流言。夜似乎涼下來了。她看了看墻上的鐘表,晚上八點(diǎn)半。她簡單地沖了個澡。熱水器里全是冷水,她也懶得找服務(wù)員。冰涼的水流蔓延過脖頸乳房,徐緩著流進(jìn)下水道。那塊香皂是安煒帶來的,散發(fā)著榆木清香,她使勁擦蹭著身體,手指流暢地滑過每寸肌膚。每寸肌膚都是木質(zhì)的,它們跟一棵死亡的榆樹沒有任何差別。她機(jī)械地想,賀醫(yī)生什么時候能到呢?

      賀醫(yī)生在另外一座城市的眼科醫(yī)院上班,每隔半月回趟家。通常禮拜六晚上,四五家朋友會一起吃頓晚餐。晚餐總是安排在她的前夫,王小塔的飯店里。按照王小塔的說法,肥水不流外人田。賀醫(yī)生不輕易喝酒,可一旦喝起來別人就全都趴下。在她印象里,賀醫(yī)生是個神秘的男人,不顯山不露水,到了關(guān)鍵時刻卻從不掉鏈子。如果說王小塔是地球,那么,賀醫(yī)生更像是圍繞著地球旋轉(zhuǎn)的月亮。在旁人看來這只是顆天然衛(wèi)星,只有她知道,這是顆不簡單的衛(wèi)星,在地球誕生之前,它已在太空自轉(zhuǎn)了一億年。

      她跟賀醫(yī)生交往不多。只記得有次聚會,男人們喝高了,女人們也都喝高了。平靜的家庭聚會驟然衍生出一種古怪恣肆的歡樂:安煒的老婆摟著小塔跳起了華爾茲,為了讓姿勢更優(yōu)美,她高高掀起了蓬松的朱紅色裙擺;而韋禮安則攥著幼兒園老師的手變魔術(shù),讓他們驚訝的是,真的有一條綠色蜥蜴從他手心里跳出來……

      她偷偷踅進(jìn)走廊,趴在窗上看著夜空。她不曉得賀醫(yī)生何時也走過來,杵在她身旁。開始誰都沒說話,仿佛他們是兩個偶遇的陌路人。后來他遞給她一??谙闾?。她猶豫著接過去。賀醫(yī)生問,看什么呢?她想了想說,什么都沒看,我在散步。賀醫(yī)生沉吟著問,在哪里散步?她說,在宇宙里啊。見他狐疑半晌沒有吭聲,她才羞怯地笑著說,嚇到你了吧?我有個壞習(xí)慣,喜歡望著天空發(fā)呆。賀醫(yī)生感慨地說,哎,我有多久沒看過星空了?她說,把你病人的眼睛治好,讓他們晚上替你看星星。賀醫(yī)生說,好吧。她盯了他一眼,遲疑著說,其實……我小的時候……卻半晌無語。賀醫(yī)生問道,你小時候怎么了?她扭過頭看了看樓道,餐廳里傳出明朗的笑聲。她還是什么都沒說。他似乎有點(diǎn)失望,目光轉(zhuǎn)向窗外的燈火。

      其實她想告訴他,她曾經(jīng)見到過不明飛行物。那年她十四歲,十四歲的她上初二,上初二的她戴副厚厚的眼鏡,走路從來都盯著地面。她是她們班唯一不會騎自行車的女生。那時她覺得,自己天生缺乏掌握平衡的能力,就像有些人一輩子都不會煮飯。有天夜色剛至,喝醉了的父親讓她用自行車去同事家馱袋大米。這是個古怪的建議,父親知道她不會騎自行車??伤裁炊紱]說,推著加重自行車就出了門。走著走著,她的腳步越來越輕盈,而自行車的輻條也轉(zhuǎn)得越來越快。黑暗中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如此飄逸,仿佛腳下踩著會飛的云朵——當(dāng)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騎在鞍座上時,不禁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那是一段揪心的旅途,她忍不住輕聲細(xì)語地唱起了歌謠。在寧謐的黑暗和自行車輻條清亮的滾動聲中,她的眼前突然憑空飄移著一個巨大的飛行物。那個比屋頂還要龐大的環(huán)狀飛行物猶如金屬盤悠然地懸掛在半空,一動不動,無聲無息,只是通體發(fā)射出耀眼的金黃。她想,它多像一塊烤煳了的玉米餡餅。她揉揉眼睛,莫名地笑了。飛行物在半空中滯留了幾十秒后驟然消失了。它消失得如此模糊,她只恍惚盯到一枚極度刺眼的亮斑“倏”地隱匿進(jìn)無盡的黑幕中,或者,進(jìn)入到另外一重她永遠(yuǎn)也抵達(dá)不了的空間。

      那個晚上,她差點(diǎn)就將這樁往事告訴賀醫(yī)生。當(dāng)她留意到賀醫(yī)生臉上失望的表情時,她覺得有點(diǎn)抱歉。于是她問道:“你知道韋禮安的蜥蜴藏在哪里嗎?”賀醫(yī)生搖搖頭,然后滿懷期待地看著她。她說:“我也不知道呢?!辟R醫(yī)生笑了。他笑得很慢,猶如紀(jì)錄片里緩緩綻放的花朵。她從他的笑容里窺捕到一星半點(diǎn)東西。那種東西是什么?她并沒往深處細(xì)想。

      她是昨天給他發(fā)的短信。她的短信很簡單,她說,想跟他聊聊。發(fā)完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怕他回短信,又怕他不回。還好,今天中午他回話了。他的言辭跟她的邀請一樣簡潔明了。他說:沒問題,但要先到岳父家吃飯。

      她知道他岳父是離休干部,以前是這座城市的紀(jì)委副書記。他的妻子,那個笑容永遠(yuǎn)像蒙娜麗莎一樣得體矜持的女人在幼兒園當(dāng)音樂教師,如今剛懷了八個月身孕。她迅速瞄了瞄床上那條艷俗的床單,一大朵一大朵絳紅玫瑰糾纏著盛開,簡直能聞到催情糜爛的氣味。安煒忘了把床單帶走。也許是故意遺忘的。有潔癖的人怎會把灑滿體液的床單卷回家?她想起來,還沒有給母親打電話。母親也沒有給她打電話。這段時間她一直住在母親家。離婚時王小塔把房給了她,可她再也沒回過那處帶躍層的豪華住宅。

      賀醫(yī)生是晚上十點(diǎn)鐘到的。

      在她開門的剎那他咧嘴笑了笑:“天這么熱,我給你買了個西瓜。切好了?!?/p>

      他的白色襯衣濕透了。他不停地擦拭著額頭。她從洗浴室拿了條毛巾給他。他二話沒說接過去,將濕毛巾貼在臉頰上?!跋闹辆瓦@么熱,還讓不讓人活了?”他嘟囔道,“晚上又吃的涮火鍋。老爺子最喜歡吃羊蝎子。”她方才聞到他身上彌漫著股濃烈的羊膻味。當(dāng)他將毛巾從臉上掀下來時,直勾勾地盯著她問:“姜欣,你打算在這里呆多久?”

      他好像知道她并非剛到旅館?!澳氵€有什么好留戀的?他是什么人,你不比我清楚嗎?”他遞給她一塊西瓜。她沒接,而是緊緊捂住臉龐。良久她才將手放下,不安地平擺在瘦削的膝蓋上。手心全是大滴大滴的淚。她從來沒見過這么龐大的眼淚。

      “我什么都懂?!彼鲋鳖i說,“你……回去吧?!?/p>

      他緩緩走過來,離她不過一尺左右的距離。房間里沒有開燈,那對癲狂的男女主持人開始推銷一種廉價的黃金手鐲。他背對著電視機(jī),斑駁流離的光影和雜音在身后閃來閃去。月光篩在他臉上,讓他的瞳孔明亮幽深:他更像一位剛走進(jìn)手術(shù)室的眼科醫(yī)生了。她赤腳蜷在沙發(fā)上望他,堅果般的心臟仿佛被他清澈的目光輕砸開一條裂縫——猶如巨大的彗星終被恒星融化,內(nèi)里的冰凍物、間歇泉和塵埃瞬息噴涌而出。她記得約翰·巴羅曾經(jīng)說過,整個彗星看上去就像外部包裹著瀝青的骯臟雪球,只有被蒸發(fā)后,才會產(chǎn)生綿延數(shù)百萬公里的耀眼彗尾……

      “回家吧?!辟R醫(yī)生說,“不為自己考慮,也得想想源源?!?/p>

      她傻笑著搖搖頭。他說:“你也知道,我跟他是發(fā)小,穿一條開襠褲長大的。有些話我也不好當(dāng)面直說。這種事,女人總歸是輸家。有幾個鄧文迪那樣的?”

      小塔跟她離婚半個多月了。離婚時她才聽別人說,他包養(yǎng)的女人,那個歌廳的東北小姐,給他生了個兒子,兩歲,就住在他們小區(qū),不但住在他們小區(qū),而且就住在他們樓上。她曾無數(shù)次見過那女人抱著孩子在院里溜達(dá)。春天時她買了美國大櫻桃,見到女人正推著嬰兒車在草坪上曬太陽,還分了一半給她。女人也沒拒絕,只是接過后心安理得地笑了笑。

      “他追了我五年,我才嫁給他?!彼龣C(jī)械地啃著西瓜,紅色的汁水順著脖子流到胸脯上,“他給我寫了十多封血書……”

      “我知道?!?/p>

      “他從來沒抱過源源,好像源源不是他的兒子?!?/p>

      “我也知道?!?/p>

      “他說開飯店缺錢,我從娘家給他拿了三十萬?!?/p>

      “我都知道。”

      “那個女人,長了張錐子臉,公鴨嗓。以前傍過鍬廠老板,還傍過中醫(yī)院的院長?!?/p>

      “我們……都知道?!?/p>

      “他把……小晴也睡了……”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小晴是她的閨蜜。后來,他嘆息著走上前緊緊抱住她的肩,停駐片刻后,手緩緩地、緩緩地滑落在她的手腕上。她的手腕上全是一道道暗紅的疤,那是用利器割劃過的痕跡,雖已痊愈,在燈光下依然如死去的蜈蚣般猙獰地躺在隱隱露出的血管上。她扒住他肩頭,瞪著馬路上車輛的燈光幻燈片般在墻壁上游移。宇宙里有無數(shù)黑洞,最大的黑洞有十億顆太陽那么重,她感覺自己就像顆迷途的小行星,正被賀醫(yī)生強(qiáng)力拽引進(jìn)去。從來沒有人知道黑洞里面是什么,就像最頂尖的科學(xué)家也說不好宇宙的邊緣究竟在哪里。

      “你走吧?!彼蝗桓淖兞酥饕?,她真的什么都不想做了,“回家吧。好好對你老婆。多給她煲核桃排骨湯,記得要用新疆核桃?!?/p>

      “你多保重?!彼m然這樣說,卻將她摟得更緊。他們好像在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擁抱過另一具溫?zé)岬娜馍怼?/p>

      他們靜靜地抱著,然后一束一束的光聚集成白晝般的明亮,那是房間的燈被打開了。

      門口站著兩個警察。“身份證拿出來!”其中一個長著對齙牙,聲音里是那種惡狠狠的得意?!吧矸葑C!”他再次高亢地重復(fù)了一句。

      賀醫(yī)生倒沒如何驚慌,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先屋里待著,別出來。”

      她看到他們連抻帶拽地走出屋子。走廊里傳來不耐煩的嘀咕聲、打電話的喧嘩聲、時高時低的爭辯聲。她把自己蜷縮成一個嬰兒。她想,最糟糕的時刻還是來了。

      然而賀醫(yī)生很快就進(jìn)了屋。他自嘲似的說:“放心好了,一幫小■,好打發(fā)。有時候不得不承認(rèn),有錢能使鬼推磨?!?/p>

      她剛才想趕他走,現(xiàn)在卻渴望再次趴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很寬。他身上的羊膻味愈發(fā)刺鼻。

      他雙手插褲兜里淡淡地掃她一眼,“我真走了。她妊娠反應(yīng)很厲害?!?/p>

      她光著腳走過去,仿佛走了幾光年。她的雙腳一寸一寸踩上他的皮鞋,雙臂軟軟勾住他的腰身。他有些許發(fā)福,但還不是很胖,腰上的贅肉摸上去很舒服。他們以這種僵硬的姿勢站了良久?!澳阏娴南胍獑帷彼麌@息著說,“如果這樣能讓你舒服點(diǎn),我無所謂。我真的無所謂?!?/p>

      醒來時天尚黑著,她看了看手機(jī),凌晨三點(diǎn)。她不曉得賀醫(yī)生何時離開的。他沒有洗澡。她還記得做著做著怎么就流血了。她知道來例假了。她沒有告訴賀醫(yī)生。賀醫(yī)生很體貼,卻也沒留意到她體內(nèi)流出來的血已將身下的床單浸得臟艷。有那么片刻她曾感到一種火辣的干疼,然而也只是小聲呻吟了幾聲。賀醫(yī)生的力氣就更大。他大抵好長時間沒做,堅硬得猶如一塊生鐵。后來她撫摸著他的脊背問:“你知道宇宙有多大嗎?”賀醫(yī)生喘息著說不知道?!澳阒烙钪娴谋M頭在哪里嗎?”賀醫(yī)生喘息著說知道,就在你身體里。她失望地?fù)哿藫鬯麧皲蹁醯念^發(fā)說:“宇宙開始只是個無限熱、無限小、無限密集的點(diǎn),只有亞原子大小……”賀醫(yī)生喘息著說是嗎,比白細(xì)胞還小嗎?她說:“是啊,后來,歷史上最瘋狂的一刻發(fā)生了,這個點(diǎn)爆炸了。”賀醫(yī)生喘息著說是嗎?她說:“是啊,宇宙大爆炸之后,才產(chǎn)生了時間、空間和物質(zhì)?!辟R醫(yī)生喘息著說是嗎?她說:“是啊,沒有爆炸,就沒有時間,所以說宇宙的盡頭,就是時間的盡頭?!?/p>

      賀醫(yī)生停下乜斜她一眼,“你連宇宙都想通了,干嗎還放不下他?”

      她將浴巾抻過來,小心地擦他的汗水。

      “其實……韋禮安傍晚給我打電話了。我什么都知道?!辟R醫(yī)生咳嗽了聲,“既然你想這樣,我就滿足你吧。除了滿足你,我還能干點(diǎn)什么?”

      他知曉她跟韋禮安的事,可他還是跟她做了。她驟然惡心起來。所有的一切都無比惡心。她扭轉(zhuǎn)過身子,將頭深深埋進(jìn)枕頭。她怕自己要哭出聲了。他的手指彈鋼琴般撫蹭著她汗津津的皮膚,從頸椎骨到恥骨,再從恥骨到腳踝,仿佛他不是在撫摸她,而是心不在焉地替病人體檢。“你是不是也給安煒打了電話?”他的聲音聽上去冷漠克制,“你到底想怎樣……”

      他還說了什么她真的忘了。她甚至不曉得何時沉睡過去。她睡得一點(diǎn)不踏實,五點(diǎn)鐘醒過來一次,天泛白,云雀在野樹間歌唱。再次睜眼已是八點(diǎn)一刻。窗外的風(fēng)溽熱起來,一幫孩子正在一棵桑椹樹下?lián)旌谏墓印?/p>

      這個時候,王瑜山肯定早把牛奶打回去了。

      王瑜山是云落某行政單位的副局長。他老婆去年得胰腺癌去世了,他也沒有再續(xù)弦。他平素跟她關(guān)系很好。關(guān)系很好的意思就是,她覺得他像自己的親兄長。每次出差他都給她買小禮物。那次從東京考察回來,他送了她一個昂貴的星空投影儀。這個投影儀長得就像《銀河系漫游指南》里的機(jī)器人馬文,有雙哀傷寧靜的眼睛。它能夠模擬流星劃過夜空,能夠觀看1200多顆恒星,還能演示星座連線示意圖。王瑜山連她的愛好都一清二楚。在這個龐大的家族里,王小塔最佩服的就是王瑜山。在王小塔眼里,王瑜山不是他同父同母的兄長,而是他多年前離家出走至今仍杳無音訊的父親。

      她在王瑜山家門口站了很久。跟王小塔離婚后王瑜山給她打過幾次電話,讓她有空的話帶源源去他家里坐坐。她知道他是什么想法。他一直為弟弟的做法內(nèi)疚。他就是那種人,總是替別人的罪過感到不安,并且被這種不安打動。她一直不明白這樣的人如何在官場里混呢?可王瑜山混得很好,坊間有傳言說,用不多久他就會接替那個快二線的局長榮任一把手了。他生活很有規(guī)律,凌晨五點(diǎn)半去星海廣場打陳式太極,七點(diǎn)半繞嘉華雅苑綠化帶跑十圈,八點(diǎn)鐘去奶農(nóng)家買牛奶。他早餐只喝一杯鮮牛奶。

      途經(jīng)那家性用品保健商店時,她曾猶豫了片刻,然后才毅然地邁進(jìn)去。那個左頰印塊刀形胎記的老板說,這種藥男人只要服下,就算他是柳下惠,都能從清晨一直硬到黃昏……她接過來時老板又意味深長地叮囑,一片就足夠了。她胡亂“嗯啊”著小跑出去。她不斷安慰自己,所有的這一切,都跟她沒有半點(diǎn)干系。如果浩瀚的宇宙里真的居住著一個神(她記得有篇科幻小說里說,神的外形就是一個平面加一個點(diǎn),因為神認(rèn)為,這樣簡潔的外形最具美感),那么,沒有肉身的神也會庇護(hù)她,原諒她,讓她將自己卑微的計劃一點(diǎn)點(diǎn)實現(xiàn)。這世界已然這樣,那么,她也要和這個世界一個樣子。這不是她的錯,而是所有人的錯。

      王瑜山從門縫里窺到她時先是一愣,繼而憨厚地笑起來。他的笑很符合他的身份,也符合他的年齡。他沒有說話,而是伸臂做了個“請”的動作。她屏住呼吸悄然進(jìn)屋,磨磨蹭蹭地?fù)Q了拖鞋,然后穩(wěn)穩(wěn)坐在那條掉了漆皮的春秋椅上。她曾坐在這條椅子上跟嫂子一塊織毛衣,也曾手把手教嫂子繡十字繡。

      “源源怎么沒一起來?”王瑜山說,“前天我剛讓秘書給他買了套夏裝,還放在單位,改天你去拿一下。”

      她一直沒有抬頭。在過去的幾年里,逢年過節(jié),他們一家三口都要到王瑜山家來吃飯。大嫂是個不會做飯的人,用王瑜山的話來講,大嫂天生沒有長味蕾。通常都是她下廚。無論多普通的青菜,她炒出來都格外清香,更不用說燉魚燉肉。王瑜山最愛吃她做的菜。他不止一次跟王小塔說,你這輩子能娶到姜欣,真是當(dāng)皇帝的命啊。

      “那個混蛋,早晚有一天我會收拾他!”王瑜山說,“你只管照料好源源就行。等秋天了,我把他送進(jìn)最好的特殊教育學(xué)校。你放心,你們離了婚,不代表沒了我這個大哥?!?/p>

      她默默地脧他一眼,他又說:“你喝水嗎?”

      他倒了杯茶遞給她,隨后自己也倒了一盞。她小心地握住杯頸,仿佛稍不留心就要將它捏得粉碎?!拔易蛲碣I了菠蘿,你嘗嘗。你最愛吃菠蘿了。”他還記得她最愛吃的水果。她偷偷瞄他一眼,他果真去廚房了。她看了看茶幾上的茶杯,攤開手心,手心里的白色藥片靜靜地躺著。她又去瞥他,他正在用削皮器削菠蘿。

      “你那道菠蘿醬鯽魚,我試著做了幾次??煽偛皇悄莻€味道?!?/p>

      “菠蘿要先用蜂蜜熬制一下?!?/p>

      “我說呢?!?/p>

      他將果盤端過來。她一直木木地盯著那盞茶。杯底緩緩冒出細(xì)碎的水泡,將幾片嫩茶葉頂?shù)幂p柔滾動。她覺得難受急了。她覺得哪怕再這樣坐一秒都會昏厥過去。

      “我走了,大哥?!彼贝掖业卣f,“我要帶源源去游樂場。他一直想坐旋轉(zhuǎn)木馬?!?/p>

      王瑜山似乎對她的猝然辭別并不驚訝。他淡然地看著她,嘴唇翕動幾下,卻什么都沒說。

      “我很好,大哥,一切都好,你不用惦記?!彼f,“改天……我再帶源源來看你。”

      “也好。”他的目光越過她,盯著墻壁上的一只蚊子,“又要買滅蚊劑了。你知道什么牌子的好使嗎?”

      她搖搖頭,起身朝門口走去。在濕涼的手指握住門把手時,她忍不住扭頭看了看王瑜山。他倒背著手站在那里,仍木然地盯著那只花腿蚊。

      她扶著電梯大口大口地喘息。電梯竟然停電了,看來只能順著樓梯走下來。她要往下走十七層。樓梯間的聲控?zé)粢矇牧?,大概從住戶搬進(jìn)來為止,尚未有人用過安全出口。恍惚著走到十六層時,她收到條短信,是賀醫(yī)生發(fā)出來的:

      “因為時間沒有盡頭,所以,宇宙也沒有盡頭,是這樣嗎?”

      她想也沒想就刪除了。她其實很想告訴他,那個學(xué)會騎自行車的晚上,到底還發(fā)生了什么。當(dāng)那個比屋頂還要龐大的環(huán)狀飛行物驟然消失時,那輛陳舊的加重自行車也緩緩倒進(jìn)路旁一堆大糞里。城鄉(xiāng)接合部的農(nóng)民都喜歡春天時把豬圈里的肥料堆在庭院外發(fā)酵,等雨水過后給莊稼施肥。她聞到豬糞的臭氣正在彌散,低下頭,一只腳就踩在里面,污穢的汁液正從涼鞋的鏤孔里擠滋出來。

      那是如何的一種懊惱?她小聲啜泣。自己的一只腳踩在糞堆里,另一只腳則顫顫巍巍地站在干爽的泥土上。她抬頭望望天空,沒有月亮,連星斗也稀疏,更別說那個幽靈般的金黃色飛行物。在越來越小的抽泣聲中她漸漸靜下來。黑暗中她甚而剝生出一絲莫名的狂喜。她想,她是多么幸運(yùn),一只腳臟了,另一只卻是干凈的。這么想時,一種沖動的念頭也越發(fā)強(qiáng)烈:她想把自己的另一只腳也弄臟。她記得當(dāng)時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然后,這個念頭就再也消弭不去,最后她望著漆黑的天空,閉眼把另一條腿也邁進(jìn)肥料里……她冷靜地想,這才是她想要的最完美的結(jié)果:要么干凈得不染一塵一埃,要么從頭到尾都散發(fā)著惡臭。她當(dāng)時完全為自己的做法折服,只是在水房里反復(fù)沖洗著小腿鞋襪時,眼淚才滴到四處飛濺的水花上。她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她想,在肉眼看不見的暗物質(zhì)中,在神秘的超越了光速的飛行物里,一定有疲憊的眼睛審視并嘲笑著她:她渴望頭頂上神秘高貴的星空,而事實是,她的雙腳只能陷進(jìn)牲畜的排泄物里……

      她到底睡了王小塔的三個鐵哥們。過不了幾天,整個云落人便會全部知曉了。這多好。她本來還想拿了王瑜山的體液去派出所報案,說他強(qiáng)奸了她,可是……她苦笑一聲,笑聲在黑漆漆的樓道里顯得如此空洞,那笑聲甚至遮蔽了手機(jī)刺耳的鈴聲。

      她思索半天才決定接不接。是王小塔打來的。這個時候他打電話干嗎?辦完離婚手續(xù)后,他從來沒有聯(lián)系過她。她猶豫著按了接聽鍵,然后,是無盡的沉默。她似乎能聽到王小塔均勻的呼吸聲,他睡覺從來不打呼嚕,總是以這樣一種勻速的、安然的呼吸度過漫長的黑夜和短暫的黎明。

      “他們,操你操得爽不爽?”

      他聲音平淡,猶如午夜時分哮喘病患者庸常的咳嗽聲。

      “我知道你天生就是個婊子,一個裝模作樣的婊子,一個研究狗屁宇宙的婊子,一個從不給男人口交的婊子。你天生就是個婊子?!?/p>

      王小塔掛了手機(jī)。她的身子晃悠了幾下,繼續(xù)走在幽暗的似乎永無止境的樓道里。當(dāng)手機(jī)再次刺耳地響起,她想也沒想就掐掉,然后三步并作兩步地疾走起來。在十三樓轉(zhuǎn)角處,她被一團(tuán)廢棄的電纜絆倒了,牙齒磕到欄桿扶手,一陣鉆心徹骨的疼。可她還是很高興。當(dāng)她坐到樓梯上緩神時,下身又開始流血。早晨只記得買藥,卻忘了買護(hù)舒寶,那里只用手紙胡亂墊了薄薄幾層?,F(xiàn)在,那些溫?zé)岬?、骯臟的血正順著她的大腿蜿蜒,也不曉得流到何時。她又想起十四歲的那個夜晚,她的腳站在糞堆里,而她的眼睛則久久盯看著UFO消失的夜空……

      而現(xiàn)在,通道里沒有一絲光,沒有一絲人語,甚至沒有一絲心跳,她仿佛就坐在宇宙盡頭,單待那個無限熱、無限密集的點(diǎn)在上帝之手的撥弄下,以超越光速的速度爆炸開去。起初只有亞原子大小,電光石火間點(diǎn)就變得和地球一樣,然后,繼續(xù)在瘋狂的膨脹中虛無地蔓延。她按撫著下身無比沮喪地想,時間,終于誕生了。

      選自《作家》2014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王小王

      本刊責(zé)編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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