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慶文
摘要:19世紀60年代以降的晚清社會,是西洋音樂逐步向民間傳播、滲透的重要時期。特別在沿海城市,西方音樂并不只是西人的娛樂要素,它同時也參與構建了晚清國人都市娛樂的文化場域。本文依據(jù)晚清《申報》勾稽大量史料, 對西洋音樂在晚清中國民間傳播的史實進行分析, 著力對晚清西洋音樂在迎神賽會中的運用及傳播進行了考證, 其中很多資料均為作者首次發(fā)掘使用。
關鍵詞:《申報》 西方音樂 迎神賽會
19世紀70年代以后,《申報》為代表的大眾傳媒在上海逐步發(fā)展起來,西樂也隨之進入媒體的視野,成為媒介關注的話題之一。就晚清大眾傳媒的報道情況來看,至少在賽馬會、賽花會、水龍會等迎神賽會活動中,西式音樂都有較為普遍的運用。部分西式娛樂因較為開放,并不全然局限僅供西人娛樂,故而也成為晚清時期西方音樂向華人傳播的重要渠道。就《申報》所見,各類賽會中西方音樂的運用多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西式跑馬會中西方音樂的運用
英國人極其喜好賽馬。早期來滬的英國人在租界安定下來,便迫不及待地嘗試賽馬活動。英國人分別于1850、1854、1863年先后在上海建立了三個跑馬場。1874年,英國人H.朗在Shanghai Considered Socially一書中寫道:“一個英國人能長期待在國外而不做設立賽馬的嘗試,幾乎是不可能的。上海租界早期的記錄表明這種英國傳統(tǒng)的消遣早就存在了”。①在跑馬會上,西樂也是鼓舞士氣、渲染氣氛的重要手段。晚清各類報章雜志對上海西人跑馬活動記載甚多,其中不乏對跑馬活動中西方音樂的描寫,權舉三例:
臺上西樂齊鳴,徐疾皆有,節(jié)奏宛如中國之畫角車鐃齊宛。須臾,電光閃鑠,自遠而近以先過臺前者為勝,仍至原處下騎,其控送之雍,各奔馳之便捷,颷發(fā)電掣之際,傍人無不目眩神駭。②
頃又聞西樂大作,場中九馬疾馳而出,歷一周。奪標者,賣匯票之西內(nèi)谷兒,馬名師克迭也。③
雖然報道對“西樂”的描述極為簡略,讀者對西樂演奏者、演奏形式、演奏內(nèi)容等基本要素都缺乏清楚了解,不過透過上述幾條有關跑馬會的報道卻不難看出,演奏西樂在跑馬過程中是相對固定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西式音樂在近代上海的跑馬活動中運用非常普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報道大都是中國士人的感觀,跑馬會雖是英國人引入上海的娛樂性賽會,但因其較早為國人開放,漸成為中國人競相參與的大眾娛樂項目。正是在特定的中西交匯的固定場域中,跑馬會中的西式音樂給晚清士人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記,并進而成為他們描述的對象。
二、“水龍會”中的西方音樂元素
“水龍”是舊時對消防滅火器的俗稱,民間組織的救火會則俗稱水龍會。既是為提醒人們防范火害,也出于熟習業(yè)務的需要,救火會經(jīng)常會開展消防演練,這種以“噴水龍”為主的賽會活動往往被民間稱之為“水龍大會”。早在明代,一些地方即成立有民間組織的救火會。近代以來,西方的城市管理方式被逐步引入。在租界中,西人仿照西方城市管理的模式設立有新式救火會,不時操演水龍。因此種演習其與中國傳統(tǒng)民俗色彩的水龍大會極為相似,故亦得名。1885年《點石齋畫報》曾刊有《操演水龍》一圖,題圖文字云:
西人善用火,而亦善防火。其利普者,其害亦烈。故自火船、火車之外,其通商埠頭之工部局中,必置新式洋龍數(shù)條,以備民間失火。而又不時操演,察看其靈鈍,預防其損壞,甚不愿臨事張皇,等有備于無備也。實事求是之功能,終讓西人出一頭地。④
新式救火會舉行的這些操演,即是民間所說的“水龍大會”。這些西式救火會在操練水龍時,為鼓舞士氣,往往在操練過程中加入西式音樂。在這些“水龍大會”上,西式音樂成為賽會渲染氛圍、吸引觀眾的重要手段。
1869年,《教會新報》刊登一篇《上海租界外國水龍會》,文中就提到是年四月初一的一次操演,描述操演過程中“外國人吹打奏樂,聲韻悠揚”。⑤《申報》創(chuàng)辦之后,對水龍大會也有過多次報道。在對水龍大會盛況的描述中,曾數(shù)次提及西樂對大會氛圍的渲染之功。例如同治壬申(1872年)十月二十九日晚間舉行的水龍大會,這次大會吸引了大量觀眾,報道稱“滬城南北之都人士無不往觀,街巷俱為之填塞”。該文詳細描述了水龍大會的盛況及細節(jié),其中提及:
西人咸各執(zhí)其所司之器,按隊成行,整齊不亂云。于是點齊火把,擎起火球,西樂工則擊鼓吹笙,西巡捕則執(zhí)鞭持棒,由法租界內(nèi)之浦灘從容起行,凡號衣則各從其色,紅者盡紅,黑者盡黑,燈火之光,皎同白晝。⑥
同治癸酉(1873年)三月初七,為歡迎俄王子來滬,西商再舉行水龍大會,熱鬧程度更甚從前。這場水龍會中,西樂演奏不僅為賽會增色不少,樂隊所奏俄國之歌更成為令人矚目的焦點。
西樂兩班一在前一殿后,吹笙擊鼓,和鳴鏘鏘。每車上各放煙火流星等物,火樹銀花,頃刻變幻,迤邐而來,長約半里。行至瓊記洋行門首,樂聲忽變,蓋為奏俄國之歌也。⑦
晚清媒體對水龍大會描述甚多,這些都表明西樂在近代消防操演訓練中,已成為較為固定的環(huán)節(jié)。
三、“喪葬喜樂”:西方音樂在晚清民俗中的運用
近代開埠后,上海等地城市民眾也曾在喪葬儀式中采用西方音樂。光緒九年(1883)《申報》曾報道過一則《西樂送殯》的新聞,文中記載:
居家出殯雖極隆盛,不過銘旌旗傘等事,初無足紀。而本埠間有雇傭西樂者舊例所無,風氣一變矣。昨日英租界大馬路集賢里內(nèi)許姓出殯,死者為“誥封恭人”,晉封淑人于午后發(fā)引,執(zhí)行維備,更用西樂二班前八名后四名,音韻蒼涼,如聽蒿里之歌,故途人咸屬耳目……⑧
該許姓人家出殯即雇用西樂隊參加,樂隊共十二名,“前八名余四名”。在喪事的操辦者眼中,這里的西樂與傳統(tǒng)僧道磬鈸并無實質性的區(qū)別,只是西樂較為少見,吹奏之間當更能引人耳目,足以顯示喪禮的“隆重”罷了。
《申報》所觀察到的社會心態(tài)很值得玩味。隨著西樂的盛行,“雇傭西樂”參與喪葬禮儀正日益成為民間社會一種潛在的趨勢。數(shù)月之后,《申報》再次報道了西樂出殯的一條報道,這條報道的名稱叫《西樂通行》,大抵反映采用西樂出殯已漸為盛行。該篇敘述說:
本埠住居之人近來盛行西樂,昨日英租界二擺渡附近之處有湖州人黃姓家出殯甚屬鬧熱。死者為吳太淑,人于午后發(fā)引,除尋常執(zhí)事香亭及僧道送喪男女外,并有西樂二十四名,靈柩用新式材罩,四面玻璃輝映,經(jīng)過地方,路人皆駐足而觀也。⑨
是條新聞與前述無明顯的差別,唯值得關注的是句首“本埠住居之人近來盛行西樂”一語反映出該時期西樂受歡迎的程度。
上海地方對西樂的接受,不僅反映在雇傭西樂隊在喪葬儀式中,也出現(xiàn)在迎神賽會、地方社交、民俗儀式之中。與這些儀式上的其它音樂一樣,西方音樂被認為是一種輔助性的文化消費品。上海出版的《點石齋畫報》曾載有“西樂迎神”,以士人的眼光觀察了這一“新鮮”事物:
西人無事不用樂。以予所見,團兵會操也,死喪出殯也,春秋兩季之跑馬,與夫官員調(diào)任到岸之時,咿咿唔唔,亦自可聽?!唤鼊t通商埠頭有力而好奇者,間亦雇傭之。今年重陽令節(jié),粵人之經(jīng)商寓滬者,咸赴天后宮迎神賽會。……夫邾用夷禮,《春秋》貶之,竊為讀書明理之君子所不取。⑩
這則《西樂迎神》的插畫生動地勾勒了西洋音樂在上海地方迎神賽會中扮演的角色以及時人的復雜心態(tài)。在作者看來,盡管西人團兵會操、死喪出殯無不采用西樂,但是中國傳統(tǒng)禮儀中采用西樂,顯然不合“道統(tǒng)”,理應受到“讀書明理之君子”的批評。不過,現(xiàn)實的情況顯然與維系道統(tǒng)的“讀書明理之君子”的觀念不同,這位粵商(粵人之經(jīng)商寓滬者)恰以實際行動宣示了這種“中西合璧”可能更迎合了時人的審美與心理需求,在“趨西”的時代話語下,“洋樂”顯然不能再被視為傳統(tǒng)“華夷之辨”中的“夷禮”,它反而成為彰顯權貴身份與地位的另一種表達與象征性的符號。
四、結語
19世紀60年代以降的晚清社會,是西洋音樂逐步向民間傳播、滲透的重要時期。《申報》所見西方音樂在迎神賽會中的運用,事實上只是近代西方音樂來華傳播的一個片斷。這些西方音樂元素有些出現(xiàn)在西式語境,而有一些則在中式的語境中運用,可見西方音樂并不只是西人的娛樂要素,它同時也參與構建了晚清國人都市娛樂的文化場域。晚清民間中西混雜的音樂實踐實際上體現(xiàn)了近代海上文化變遷的縮影,反映在早期中西文化沖突之時,融合與對立的統(tǒng)一性特征,體現(xiàn)出上海開埠后“華洋雜處”的社會風貌。
注釋:
①轉引自熊月之,高?。骸渡虾5挠幕貓D》,上海: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11年,第87頁。
②《跑馬記》,《申報》,清光緒丙子四月初九,第1231號。
③《西人賽馬第三記》,《申報》,光緒丁丑十月初二,第1699號。
④《操演水龍》,《點石齋畫報》,1885年第55號(戊七)。
⑤《上海租界外國水龍會》,《教會新報》,1869年第37期,第9頁。
⑥《記水龍盛會事》,《申報》,同治壬申十一月初二,第184號。
⑦《記水龍賽會事》,《申報》,同治癸酉三月初九日,第286號。
⑧《西樂送殯》,《申報》,光緒八年四月十二日,第3257號。
⑨《西樂通行》,《申報》,1882年9月23日。
⑩《西樂迎神》,《點石齋畫報》,辛九-68,18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