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頹敗線的顫動》

田建民

一

魯迅的散文詩《頹敗線的顫動》，作于1925年6月29日，最初發(fā)表于1925年7月13日《語絲》周刊第35期，后收入散文詩集《野草》。作品以奇異的筆法，在不足2000字的篇幅中不但形象地描繪出一個身受封建舊禮俗迫害的舊中國婦女的悲慘與不幸，而且蘊含了詩人強烈的情感和深刻的思考。

作品以虛幻的夢中夢的方式，用全知的第一人稱視角描繪了兩幅生活圖景。重點寫了一個不幸的女人年輕時和衰老后兩次不同的身軀的顫動。第一幅生活圖景描繪的是這個年輕的母親對自己兩歲小女兒的疼愛與細心地呵護。為了自己和小女兒的生存而忍辱含羞地出賣肉體。這就是詩中所寫的女人身軀的第一次顫動：“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識的披毛的強悍的肉塊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軀，為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而顫動。弛緩，然而尚且豐腴的皮膚光潤了；青白的兩頰泛出輕紅，如鉛上涂了胭脂水?！边@里詩人以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刻畫了這個還具生命活力的年輕女人精神上的羞辱、痛苦、不安與生理上的饑餓與滿足。第二幅生活圖景描繪的是多年以后，母親已經(jīng)衰老，她的小女兒已經(jīng)長大成人并且成了幾個孩子的母親。一家人都在以怨恨鄙夷的態(tài)度譴責這個垂老的女人。認為都是因為她的不光彩的經(jīng)歷，害得一家人沒有臉見人。最小的一個孩子還把一片干蘆葉當一把大刀向老婦人揮著喊“殺！”老婦人再也無法忍受心中的委屈、痛苦與羞辱，她如骨立的石像般站起來走出家門，把一切的冷罵和毒笑都關在身后。獨自在深夜中走進無邊的荒野，赤身露體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回顧一生所付出的艱辛與努力，所承受的痛苦與屈辱，所遭受的羞辱與指責……。她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她要向老天爺來控訴。于是就有了她身軀的第二次的顫動?！八谑桥e兩手盡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當她說出無詞的言語時，她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jīng)荒廢的，頹敗的身軀的全面都顫動了?！边@里詩人用了超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把老婦人這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無比的悲憤用軀體的語言做了形象化的表達。詩人把老婦人悲憤的情感化為軀體的顫動，并且“這顫動點點如魚鱗，每一鱗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顫，仿佛暴風雨中的荒海的波濤。她于是抬起眼睛向著天空，并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惟有顫動，輻射若太陽光，使空中的波濤立刻回旋，如遭颶風，洶涌奔騰于無邊的荒野?！卑央y以言說的強烈的悲憤的情感形象化為大海的波濤洶涌、颶風的呼嘯翻騰。這是這篇散文詩情感抒發(fā)的高潮，也是詩人為老婦人發(fā)出的控訴的絕叫。

這篇作品中作者借助婦人一生屈辱的經(jīng)歷和超離憤怒的反抗來表達怎樣的思想情感呢？作品批判和控訴的對象是什么呢？

二

以往研究者對這篇散文詩的解讀大致有兩類情形，一是籠統(tǒng)地認為作者表現(xiàn)的是對舊社會被侮辱與被損害婦女的同情和對不合理社會制度的批判；二是具體解讀為對忘恩負義者復仇的主題。第一種觀點有代表性的是李何林先生，他在解讀這篇散文詩時認為：“作者對于舊中國婦女的悲慘命運，懷抱著深厚的同情，寫下了不少小說和雜文，向舊社會提出了抗議，暗示或者提出她們的前途。單四嫂子、祥林嫂、子君、愛姑……這些悲劇的女主人公中，以祥林嫂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和痛苦最為深重，其原因在于她被迫嫁過第二個男人，違反了‘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封建禮教。而這位小婦人在所謂‘輿論看來，就要比祥林嫂更要下賤或‘不干凈得多。因而用冷罵和毒笑來迫害她的人，不是別人，是她犧牲自己養(yǎng)育大了的親人。她較之祥林嫂將為更多的人們所不齒。這種精神上的痛苦是更為深重的。但她又和祥林嫂所不同，她反抗了，雖然結局將仍然是悲慘的。從千百萬被蹂躪的婦女中選取題材，用崇高博大的感情和詩的語言，以及少有的筆法，作者創(chuàng)作了這樣一篇感人極深的散文詩，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是不多見的?！眥1}李天明先生也認為：“散文詩的主體是聚焦于女主人公貧窮與羞辱的現(xiàn)實主義描寫。她的形象讓人想起魯迅小說中受損害和被侮辱的祥林嫂、單四嫂子和愛姑。所不同的是詩中無名的母親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較早的城市貧民的形象?；谶@一點，她又類似于郁達夫或老舍小說中受苦受難的小人物。散文詩提供了二十年代中國城市貧民生活的一個縮影。它是以饑餓和貧窮為特征的。饑餓和貧窮孕育犯罪。但此篇并不旨在譴責女主人公的罪愆，而是對于社會罪惡和貧窮的一種控訴?！眥2}

筆者認為，同情被封建禮教道德規(guī)范和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壓迫殘害的舊中國婦女，以博大的人道情懷為這些被侮辱與被損害婦女申訴，以啟蒙主義者的承擔意識和責任感來揭露、批判封建禮教的罪惡和社會制度的黑暗，這自然是魯迅一貫的立場，也是他有關婦女問題的作品的總主題。而在這一總主題下，魯迅的每一篇作品又有其獨特的命意，表現(xiàn)的意思或說揭露或批判的側重點又是不同的。比如，《祝?！分械南榱稚緛硎且恍木S護“夫權”要踐行“從一而終”的，但婆婆為了錢代行“父權”而強迫她改嫁。這里作者重點是表現(xiàn)一個一心遵守封建禮教規(guī)范的婦女，在“父權”與“夫權”發(fā)生了沖突的情況下，使她處于“想做奴隸而不得”的境地。最后被封建禮教活活吞吃掉了?！睹魈臁穭t重點表現(xiàn)一個在封建禮教束縛下生活在貧窮黑暗社會底層的農村婦女單四嫂子想要“明天”而偏偏沒有“明天”。按照封建的道德規(guī)范，女子的一生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單四嫂子死了丈夫，自然兒子就成了她唯一的希望，成了她的“明天”，但兒子又在貧病交加中死去了。而《離婚》中則表現(xiàn)一個具有反抗意識的農村婦女愛姑面對自己無端被“休”，為維護自己的尊嚴，想向封建禮教維護下的不合理男權社會討說法而不成。所以，把《頹敗線的顫動》的主題籠統(tǒng)地說成是表現(xiàn)對舊中國婦女悲慘命運的同情和對不合理社會制度的批判，雖然從總體上符合魯迅有關婦女問題的思想，但顯然沒有深入理解和揭示魯迅這篇極具特色散文詩的獨特命意或抒情、批判的重點。此外，李天明先生斷定散文詩中所寫的婦人是城市貧民，不知依據(jù)為何？全詩好像沒有什么帶有明顯城市標志的描寫，反而是小孩手中玩的干蘆葉和老婦人出家門后就走到了無邊的荒野等等描寫更容易讓人想到農村。所以李天明先生把這篇散文詩與郁達夫或老舍寫小人物的小說相聯(lián)系，認為意在展現(xiàn)二十年代中國城市貧民生活的貧困與苦難，顯然也沒有抓住魯迅創(chuàng)作此文的主要立意或說作品的主題。

再看把散文詩的主題解讀為對忘恩負義者復仇的情況。把老婦人最終無法忍受來自她含辛茹苦養(yǎng)育成人的兒孫們的冷罵和毒笑而離家出走，獨自以無詞的肢體語言向蒼天發(fā)出控訴理解為是魯迅以象征的方法表達自己對忘恩負義者復仇的情感。這種“復仇”說可能源于馮雪峰先生在《論？骉野草？骍》中談《頹敗線的顫動》時的這樣一段話：“作者所設想的這個老女人的‘顫動——猛烈的反抗和‘復仇的情緒，不能不是作者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驗過的情緒，至少也是他最能夠體貼的情緒。這種情緒是在愛與憎發(fā)生激烈的矛盾斗爭時才有的，是一個熱烈地愛人們而反抗性也極強烈的人，在遭受著像這個老女人這樣的待遇的時候才會發(fā)生的。這是一種最痛苦的情緒?！眥3}這里馮雪峰把對作品的理解直接與作家的生活經(jīng)歷或經(jīng)驗掛鉤，于是，一些研究者就把作品批判或復仇的目標鎖定為和魯迅有著恩怨情仇的高長虹和周作人一家。魯迅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有這樣一段話：“我先前何嘗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而現(xiàn)在呢，人們笑我瘦弱了，連飲過我的血的人，也來嘲笑我的瘦弱了。我聽得甚至有人說：‘他一世過著這樣無聊的生活，本早可以死了的，但還要活著，可見他沒出息。于是也乘我困苦的時候，竭力給我一下悶棍，然而，這是他們在替社會除去無用的廢物??！這實在使我憤怒，怨恨了，有時簡直想報復。我并沒有略存求得稱譽，報答之心，不過以為喝過血的人們，看見沒有血喝了就該走散，不要記著我是血的債主，臨走時還要打殺我，并且為消滅債卷計，放火燒掉我的一間可憐的灰棚。我其實并不以債主自居，也沒有債卷。他們的這種辦法，是太過的?！眥4}李何林先生據(jù)此提出了一種不確定的推斷或猜測。認為：“這或者是作者當時某些思想感情的一種曲折的表現(xiàn)吧？……也有人說，這篇是作者養(yǎng)活周作人一家，反被他們所欺辱，因而產(chǎn)生的反抗思想的極為曲折的反映。”{5}但李何林先生最終認為這些雖然可能對作者有影響，但不能構成這篇散文詩的主題。主題是表現(xiàn)舊社會千百萬被侮辱與被蹂躪的婦女的反抗和復仇。后來一些研究者進一步坐實了對高長虹等忘恩負義青年的復仇主題。如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我明知道幾個人做事，真出于‘為天下是很少的。但人于現(xiàn)狀，總該有點不平，反抗，改良的意思。只這一點共同目的，便可以合作。即使含些‘利用的私心也不妨，利用別人，又給別人做點事，說得好一點，就是‘互助。但是，我總是‘罪孽深重，禍延自己，每每發(fā)現(xiàn)純粹的利用，連‘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后，只剩下耗了氣力的自己一個。有時候，他還要反而罵你；不罵你，還要謝他的洪恩。我的時常無聊，就是為此，但我還能將一切忘卻，休息一時之后，從新再來，即使明知道后來的命運未必勝于過去?！眥6}“在這幾年中，我很遇見了些文學青年，由經(jīng)驗的結果，覺他們之于我，大抵是可以使役時便竭力使役，可以詰責時便竭力詰責，可以攻擊時自然是竭力攻擊?！眥7}孫玉石先生根據(jù)這兩段話，認為：“魯迅所說自己時常感到‘無聊的這種感情，同《頹敗線的顫動》中表達的思想感情是完全一致的。這篇散文詩寫作之后，狂飆社的個別文學青年，背義忘恩，對魯迅進行攻擊謾罵。魯迅不僅在一些文章中予以揭露，后來還在歷史小說《奔月》中，用逢蒙背離老師羿的形象表達了這一思想?！斞高@種認識，是他積‘幾年中的‘經(jīng)驗的結果。他在《野草》中，把這種經(jīng)驗寫進了散文詩的藝術形象之中。只是魯迅在散文詩中，把自己痛苦的感情凝成了象征的抒情形象，那位為青年子女犧牲了青春的母親，到后來反被自己養(yǎng)育的子女所鄙夷和笑罵。這母親形象的遭遇，既包含了對社會的批判，更主要的還是魯迅對于‘禍延自己的痛苦憤怒感情的象征。魯迅通過垂老女人的沉默無言的復仇，對青年那種自私卑劣的靈魂進行了最深刻的批判。”{8}

胡尹強先生也持這樣的觀點并從婚戀角度做了進一步的推測與發(fā)揮。他說：“我同意散文詩表現(xiàn)的是對某些忘恩負義的文學青年的極度憤懣而引起的不能報復的報復的情緒，以不包括周作人一家為好，因為喻體表現(xiàn)的是兩代人之間的不能報復的報復，而周作人夫婦是魯迅的同代人。何況，對周作人一家的憤懣已經(jīng)是生命的陳跡，并不是詩人現(xiàn)在必須面對的。”{9}胡先生進一步從戀愛中魯迅的敏感與多疑來推定魯迅的復仇情緒就是因高長虹而發(fā)。他說：“魯迅以熱戀中情人的敏感，疑心高長虹也在追求許廣平。這種疑心，一方面固然反映了詩人人到中年（在詩人的感覺里已經(jīng)是近于老年了），愛情來之不易，格外珍惜，因此對外在的威脅也格外敏感；另一方面，也絕不是空穴來風。魯迅是有理由發(fā)生這種懷疑的。根據(jù)《魯迅日記》的記錄：5月份，高長虹來魯迅寓所10次，6月份7次，也可能還有漏記。這也許只是魯迅的直感：高長虹頻頻來自己寓所，不是為了向他請教什么，而是想會會許廣平，或者說懷疑她藏在魯迅的房間里。而這個高長虹，魯迅曾經(jīng)頗為器重，為之編選集子，認為‘他很能做文章。據(jù)《魯迅日記》，29日晚上，高長虹還來過。也許就在這天晚上，詩人有某種以為確鑿的跡象，認定高長虹在追求許廣平，并且也認定高長虹已經(jīng)在散布關于自己和許廣平戀愛的流言了。這只是詩人以為確鑿卻又無法證實、因而即使對許廣平也是難于直說的，卻又是詩人夢魘似的隱憂。在當時，6月29日，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然而，在詩人的心里確確實實發(fā)生了。于是，種種已經(jīng)成為事實和還只是感覺中的疑慮，就驟然間紛至迭來，于是，創(chuàng)作了《頹敗線的顫動》，于是，作出不能作出反應的反應。”{10}

筆者認為，把老婦人含羞忍辱撫養(yǎng)女兒長大成人而沒能得到孝敬反而受到唾棄的難言的情感理解為是魯迅對忘恩負義者的復仇，這種理解是簡單狹隘而值得商榷的。其一，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不必一定與作家的親身經(jīng)歷掛鉤。就像寫妓女的不必曾經(jīng)賣身，寫土匪的也無須出身綠林一樣。這是文學常識，不必多論。其二，盡管魯迅為幫助如高長虹一類的青年付出了很多，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至于把這種無私的幫助比喻為自己不得不被迫賣淫。其三，眾所周知，高長虹因《莽原》的編輯事務而與韋素園產(chǎn)生糾葛并進而對魯迅產(chǎn)生誤會，以致公開發(fā)表文章對魯迅進行指責和嘲諷。對此，魯迅確實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表達了對高長虹的不滿和氣憤，并在小說《奔月》中寫后羿教訓用暗箭傷害他的徒弟逢蒙“你真是白來了一百多回”，來嘲諷高長虹說為辦《莽原》而與魯迅“會面不只百次”的表白。不過，作為一個啟蒙思想先驅，魯迅處處從大局著眼，盡管生活中的人事交往和糾葛也常常引發(fā)他的傷感或憤懣，但他決不會因此而忘掉自己揭露封建禮教批判奴隸道德從而實現(xiàn)“立人”理想的責任和使命。就像他在談到和郭沫若的矛盾糾葛時所說的：“我和茅盾，郭沫若兩位，或相識，或未嘗一面，或未沖突，或曾用筆墨相譏，但大戰(zhàn)斗卻都為著同一的目標，決不日夜記著個人的恩怨。”{11}所以魯迅對高長虹也只是在與戀人說悄悄話時發(fā)泄一下不滿和憤懣或在小說中順帶諷他一筆而罷了，不可能日夜記在心中并精心構思作品來影射或“復仇”。此后，魯迅在為《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所寫的序言中，公正地評價為《莽原》周刊“奔走最力者為高長虹”，{12}可見魯迅的心胸。其四，魯迅對封建禮教的所謂忠孝節(jié)義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他認為家長對于子女的養(yǎng)育是一種義務而不是希望回報的施恩。他從生物的生存與發(fā)展的角度認為食欲與性欲是生物及人的本能。所以“飲食的結果，養(yǎng)活了自己，對于自己沒有恩；性交的結果，生出子女，對于子女當然也算不了恩?！扒昂蠛?，都向生命的長途走去，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誰受誰的恩典。……此后覺醒的人，應該先洗凈了東方古傳的謬誤思想，對于子女，義務思想須加多，而權利思想?yún)s大可切實核減，以準備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例如一個村婦哺乳嬰兒的時候，決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個農夫娶妻的時候，也決不以為將要放債?！优羌次曳俏业娜?，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類中的人。因為即我，所以更應該盡教育的義務，交給他們自立的能力；因為非我，所以也應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這樣，便是父母對于子女，應該健全的產(chǎn)生，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约罕持蛞u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眥13}所以，把《頹敗線的顫動》中老婦人在深夜的曠野中以無言的身體語言對蒼天所發(fā)出的控訴理解為是對自己養(yǎng)育的子女們不孝的復仇是不符合魯迅的思想和立意的。

三

筆者認為，要理解這篇散文詩的主題和批判的對象，或說要理解作者借助婦人一生屈辱的經(jīng)歷和超離憤怒的控訴所表達的思想情感，一定要聯(lián)系魯迅這一啟蒙思想先驅當時對封建舊文化批判的立場和態(tài)度，要把握作者對封建禮教和奴隸道德批判的主體趨勢。汪暉先生在讀《頹敗線的顫動》中那段老婦人獨自在曠野中赤身裸體以無詞的軀體語言向蒼天控訴時做了如下的解讀：“連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這是怎樣復雜的情感體驗：這是偉大的憎？神圣的復仇？無邊的愛？粗暴的靈魂？這種復雜的人生體驗使人達到對于生命的最為深刻的理解：面對個體的荒廢、退避，面對世界的黑暗與虛無，‘她以沉默的絕望的反抗，賦予自己的生命以如此悲壯、激烈又如此精彩絕艷、氣沖寰宇的形態(tài)！‘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在極其現(xiàn)實的人生體驗中，在對奴隸道德的嚴峻的否定中，使個體生命達到了‘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絕望與希望都是虛妄的，唯有反抗才創(chuàng)造了人生的意義，才體現(xiàn)了生命的莊嚴和壯麗！”{14}汪暉先生這里不把老婦人的反抗看為是對具體某些人忘恩負義的復仇，而是從整體上在對奴隸道德的否定中來對作者“反抗絕望”的人生哲學進行剖析和體驗。筆者認為這種把握和體驗是深刻到位的。遺憾的是，汪暉先生的用意是宏觀地對他提出的“反抗絕望”的哲學命題進行論證，而不是對作品進行整體上的細致分析和解讀，因此對作者所否定的“奴隸道德”到底是指什么，即作品獨特的命意或說批判和控訴的具體對象是什么沒有進行深入地解析。筆者認為，其實魯迅在本文中所批判和否定的奴隸道德，具體來說就是封建禮教中被魯迅看為制造并賞玩別人痛苦的昏迷和強暴的最野蠻殘酷的節(jié)烈觀。正像有學者指出的：“《頹敗線的顫動》中老婦人的反抗與憤怒，正反映了‘除去制造并賞玩別人痛苦的昏迷和強暴的愿望；創(chuàng)作《頹敗線的顫動》，正是出于‘要人們都受正當幸福的要求?！眥15}筆者認為這確實是抓住了魯迅這篇散文詩的立意和主題?？上У氖?，該學者在提出這一準確的論斷之后，沒有從文化批判的角度來具體分析作者是怎樣形象地表達對封建節(jié)烈的否定與批判，而是從政治和革命的角度來闡述作者對被壓迫婦女的深切同情及對她們的反抗性的贊揚與歌頌：“作為一個革命作家，他總是在描寫她們被壓迫、被損害的同時，把蘊藏在她們心中的反抗的靈魂挖掘出來，予以贊揚，予以歌頌，賦予她以革命的美學意義?！眥16}

其實，散文詩中魯迅以老婦人用無言的軀體向蒼天控訴的極端方式，意在從文化批判的角度揭露和批判野蠻殘酷的封建節(jié)烈對千百萬被壓迫婦女所造成的無法忍受而又難以言說的羞辱、痛苦與摧殘，而不是從政治或革命的角度來歌頌或贊揚婦女的反抗斗爭精神。我們知道，封建禮教中的名節(jié)貞烈等戕害婦女的不合理的畸形道德觀念已經(jīng)被蒙昧的國民所普遍接受，并被寫進體現(xiàn)國家權力和意志的律典條文中去?！洞笄鍟洹分芯鸵?guī)定了表彰節(jié)烈的具體條文：“節(jié)婦（喪夫后守節(jié)不嫁者，且連續(xù)守節(jié)一般不少于15年）、貞女（未婚夫死守節(jié)不嫁者）、貞烈（未婚夫死，聞而自盡者）、烈婦（夫死而自盡者）、烈女（遇強暴拒辱受害者，且未被奸污）……”甚至中華民國《褒揚條例》中還明確褒揚“婦女節(jié)烈貞操可以風世者”。并在條例《施行細則》對“婦女節(jié)烈貞操可以風世者”進行了具體的解釋：“《褒揚條例》第一條第二款所稱之‘節(jié)婦，其守節(jié)年限自三十歲以前守節(jié)至五十歲以后者。但年未五十而身故，其守節(jié)已及六年者同。同條款所稱之‘烈婦‘烈女，凡遇強暴不從致死，或羞忿自盡，及夫亡殉節(jié)者，屬之。同條款所稱之‘貞女，守貞年限與節(jié)婦同。其在夫家守貞身故，及未符年例而身故者，亦屬之?！币簿褪钦f，由“夫為妻綱”衍生出的名節(jié)貞烈等已經(jīng)在國家權力的認可和倡導之下成為一種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五四新文化的啟蒙思想先驅們在摧毀舊文化建設新文化時，以對封建禮教的批判作為推倒封建傳統(tǒng)文化的突破口，而封建禮教中被標榜為婦女做人的標準和美德而實質是對婦女從生理到精神進行野蠻殘酷虐殺的所謂節(jié)烈的封建道德規(guī)范，自然成了這些啟蒙先驅們集中批判的目標。

早在1916年，陳獨秀就在《新青年》2卷4號發(fā)表《孔子之道與現(xiàn)代生活》，指斥封建禮教“男子之事二主，女子之事二夫，遂共目為失節(jié)，為奇辱。……使許多年富有為之婦女，身體精神俱呈異態(tài)者”。此后，1918年5月，《新青年》4卷5號又發(fā)表了周作人翻譯的日本女作家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該文站在人道主義和女權主義的立場，主張“貞操應是人人遵守、人人實踐的行為準則；不能只要求婦女守貞操，不應以貞操為壓迫婦女的精神枷鎖”。胡適在1918年7月《新青年》第5卷1號上發(fā)表《貞操問題》來呼應周作人。在文章中，胡適嚴厲批評當時報刊上宣傳節(jié)烈的文章“簡直是全無心肝的貞操論”。指出“勸人做烈女，罪等于故意殺人”。他站在男女平等的立場上說：“我不是說，因為男子嫖妓，女子便該偷漢；也不是說，因為老爺有姨太太，太太便該有姨老爺。我說的是，男子嫖妓，與婦人偷漢，犯的是同等的罪惡；老爺納妾，與太太偷人，犯的也是同等的罪惡。”“貞操是一個‘人對別一個‘人的一種態(tài)度。因為如此，男子對于女子，也該有同等的態(tài)度。若男子不能照樣還敬，他就是不配受這種貞操的待遇?！薄柏懖偌仁莻€人男女雙方對待的一種態(tài)度，誠意的貞操是完全自動的道德，不容有外部的干涉，不須有法律的提倡?！彼?，“褒揚烈婦烈女殺身殉夫，都是野蠻殘忍的法律，這種法律，在今日沒有存在的地位?！彪S后，魯迅以唐俟的筆名在1918年8月《新青年》5卷第2號發(fā)表《我之節(jié)烈觀》，從表彰節(jié)烈的虛妄、節(jié)烈觀的產(chǎn)生及提倡者的心理、節(jié)烈是否道德等方面對節(jié)烈進行了系統(tǒng)的分析與批判。提出“道德這事，必須普遍，人人應做，人人能行，又于自他兩利，才有存在的價值”。女子“突然遇著男性的暴徒，父兄丈夫力不能救，左鄰右舍也不幫忙，于是他就死了；或者竟受了辱，仍然死了；或者終于沒有死。久而久之，父兄丈夫鄰舍，夾著文人學士以及道德家，便漸漸聚集，既不羞自己怯弱無能，也不提暴徒如何懲辦，只是七口八嘴，議論他死了沒有？受污沒有？死了如何好，活著如何不好。于是造出了許多光榮的烈女，和許多被人口誅筆伐的不烈女。只要平心一想，便覺不像人間應有的事情，何況說是道德?！薄氨徽鞣膰?，沒有力量保護，沒有勇氣反抗了，只好別出心裁，鼓吹女人自殺?！薄爸挥凶约翰活檮e人的民情，又是女應守節(jié)男子卻可多妻的社會，造出如此畸形道德?！薄肮?jié)烈這事是：極難，極苦，不愿身受，然而不利自他，無益社會國家，于人生將來又毫無意義的行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了存在的生命和價值。”魯迅號召人們：“要除去于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薄耙祟惗际苷?shù)男腋！薄?

五四啟蒙思想先驅們紛紛把批判的矛頭對準封建禮教的名節(jié)貞烈，原因就是，這種與科學民主完全相悖、毫無道理可言的滅絕人性的節(jié)烈道德，在中國不但不被看作是殘害婦女的枷鎖，卻被視為是婦女天經(jīng)地義必須遵守的行為的準繩。所以這種野蠻殘酷而又荒謬的節(jié)烈觀念不改變，科學民主、人格獨立、婦女解放等等就都無從談起。魯迅作為一個啟蒙思想家和文學家，他不但寫了《我之節(jié)烈觀》在理論上對節(jié)烈進行剖析和批判，而且還以他文學家的特長，創(chuàng)作了《頹敗線的顫動》這首散文詩，以超現(xiàn)實主義的夸張的藝術手法，描寫了一個“失貞”的婦女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及最后爆發(fā)出無言而又強烈的控訴與憤怒，讓人們形象地感受到節(jié)烈這種陋俗和觀念給婦女造成的難以言說的羞辱和難以忍受的痛苦。婦人因為“失貞”而不被社會所容，就連她自己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女兒，她所摯愛的外孫因為受了這種節(jié)烈觀的影響，對她也不諒解，也認為她犯下了禍及家人的無法彌補和救贖的滔天大罪。老婦人的處境和心理，就像《狂人日記》中的“狂人”，或《孤獨者》中的魏連殳，所有的人都把覺醒的“狂人”看成是瘋子，包括他的大哥和他的母親，因為他們也早已成了“吃人”的人；所有的人都把魏連殳看成異類，包括他鐘愛和寄以希望的孩子，因為孩子也已經(jīng)被社會所異化。這里“狂人”和魏連殳們的委屈向誰傾訴呢？他們反抗或“復仇”的對象是什么呢？我們說，他們反抗或“復仇”的對象絕不是他們的親人或無知的孩子，不是哪一個具體的人，而是整個害人的舊禮俗。就像錢理群先生所說：“魯迅及其同代的改革者，尤其感到苦惱的是，所遇到的對手常常不是一個明確的敵對階級力量，而是一種多數(shù)人的社會力量，社會心理，是幾千年流傳下來的舊習慣勢力?！眥17}同樣，《頹敗線的顫動》中的老婦人所忍受的羞辱和痛苦也是無人可以傾訴的，她所受的不公正的對待也是無處可以講理的。她反抗或“復仇”的對象也絕不是她深愛的女兒、外孫或其他親人，不是具體的某個人，而是造成這一切的節(jié)烈陋俗或道德觀念。更確切地說，是那以節(jié)烈陋俗虐殺婦女的龐大的社會群體和舊的習慣勢力。正像魯迅所說：“社會上多數(shù)古人模模糊糊傳下來的道理，實在無理可講；能用歷史和數(shù)目的力量，擠死不合意的人。這類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里，古來不曉得死了多少人物。”{18}面對強大的舊習慣勢力和由龐大的社會群體形成的“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老婦人顯得是那樣的渺小、脆弱、孤獨和無奈，她的冤屈赴訴無門，她的羞辱和痛苦只能自己默默忍受。當她深愛著的女兒和外孫也對她發(fā)泄不滿和詛咒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被整個社會徹底拋棄了。于是，她絕望地離家出走，“遺棄了背后一切的冷罵和毒笑”。這里的離家出走意味著對整個社會的失望與決裂。這里的“冷罵和毒笑”也決不僅指來自家人的詛咒，而是指來自整個社會對她非難的“一切的冷罵和毒笑”。她獨自面對蒼天，回顧自己的一生：“于一剎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于是發(fā)抖；害苦，委屈，帶累，于是痙攣；殺，于是平靜?！钟谝粍x那間將一切并合：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yǎng)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她到底犯了什么錯呢？她到底傷害了誰呢？為什么連她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女兒和她摯愛的外孫也向她發(fā)出如此的詛咒呢？這到底是誰之過？她能向誰討說法呢？她一生所忍受的無法用語言表達和訴說的羞辱與痛苦化為極端的憤怒，以無詞的身體語言來向蒼天控訴封建節(jié)烈的昏迷與強暴?！八谑桥e兩手盡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當她說出無詞的言語時，她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jīng)荒廢的，頹敗的身軀的全面都顫動了。這顫動點點如魚鱗，每一鱗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顫，仿佛暴風雨中的荒海的波濤。她于是抬起眼睛向著天空，并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惟有顫動，輻射若太陽光，使空中的波濤立刻回旋，如遭颶風，洶涌奔騰于無邊的荒野?！边@里，作者不是寫老婦人怎樣氣得哭天搶地，也不直接寫她面對蒼天氣得說不出話渾身發(fā)抖，而是把自己憎惡封建節(jié)烈的野蠻陋俗和畸形道德的強烈情感投射到老婦人身上，讓老婦人積蘊一生的羞辱、痛苦與冤屈化為一股憤怒的激流，驅動其頹敗的身軀全面的顫動，以此向上蒼發(fā)出對封建節(jié)烈的無言控訴，其激烈程度有如沸水在烈火上起伏跳躍，有如暴風雨中荒海的波濤遭遇颶風，洶涌奔騰。把強烈的情感化為奇崛的形象，達到一種感天動地，撼人心魄的藝術效果。

注釋：

{1}{5}李何林《魯迅？骉野草？骍注釋》，見《李何林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41頁、第142頁。

{2}李天明《難以直說的苦衷——魯迅？骉野草？骍探秘》，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8頁。

{3}馮雪峰《論？骉野草？骍》，見《馮雪峰憶魯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75—176頁。

{4}{6}{7}《魯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49頁、第90頁、第191頁。

{8}孫玉石《？骉野草？骍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14頁。

{9}{10}胡尹強《魯迅：為愛情作證——破解？骉野草？骍世紀之謎》，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30頁、第231—232頁。

{11}{12}《魯迅全集》第6卷，第557頁、第258頁。

{13}魯迅《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原載1919年11月1日《新青年》6卷6號。

{14}汪暉《反抗絕望》，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83頁。

{15}{16}閔抗生《地獄邊沿的小花——魯迅散文詩初探》，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44頁、第146頁。

{17}錢理群：《心靈的探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97頁。

{18}魯迅：《我之節(jié)烈觀》，載1918年8月《新青年》5卷第2號。

責任編輯 李秀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