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龍
摘要:在儒家“辟異端”語境下,莊子容易被否定、批判。許多士人出于對莊子思想、文學的認同,采取多種方法來回護莊子其人其書:虛構“莊出于儒”,使之從“異端”中剝離出來;通過“辨?zhèn)巍卑选肚f子》中同儒家嚴重相悖的作品剝離出去;通過“正言若反”“矯枉過正”“得意忘言”之類的解讀方法使《莊子》中的反儒內容合理化、可接受化;將《莊子》中與儒家一致的言論歸于莊子本人,以證明莊子深明儒術;以莊子為憤世嫉俗之士,其非議儒門圣賢皆出于忿激而過當,乃亂世使然,等等。這些方法有可能導致對莊子真相的障蔽和對《莊子》本義的歪曲,但對莊子其人其書的考辨、解讀仍有許多富于啟發(fā)意義的東西,特別是對莊學同儒學的會通有重要作用。
關鍵詞:儒學;莊子;回護
中圖分類號:B223.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4)05-0107-05
莊子(本文稱莊子,有時包括其人其書)作為道家,同儒家既有相通的一面,也有相反或不相容的一面。其相通處,古今學人多有論述。但莊子思維的逆向和價值取向的逆反,特別是他對儒家禮學、仁義等政治倫理原則的掊擊,也同儒家相反或不相容。加之儒家本來就有攻擊、抵排異端的傳統(tǒng),故歷代儒者之偏激者對莊子批判猛烈,甚至要求廢而棄之;其平和中正者也對之部分批判。否定莊子的言論會給莊子的流播造成巨大阻力,對此,鄧聯(lián)合的《中國思想史上的‘難莊論和‘廢莊論》①一文對歷史上特別是中唐以后士人批判莊子的情況言之甚詳,為我們理解儒學語境下莊子傳播的艱難提供了參照。
然而,莊子在先秦諸子中的出類拔萃,其著作作為中華民族的思想文化與文學藝術瑰寶,又多為后世認同和喜愛他的士人心儀、贊賞。宋代林希逸借用陳亮《揚雄度越諸子》一文評價揚雄的話來評價莊子其人其書說:“天下不可以無此人,亦不可以無此書?!边@話說盡了莊子及其著作的存在價值。要之,后世特別是中唐以后,雖然崇儒氛圍越來越濃厚,士人卻仍然需要資藉莊子其人其書來賑濟自己思想、才華之困乏,從中擷取精華來發(fā)展、充實和提升自己。所以盡管經常有人出來疾呼廢莊,莊子仍屹立不倒,其著作也越來越為人們所珍愛、重視。
站在儒者的立場,《莊子》最大的問題是含有大量激烈的“剽剝儒墨”、貶低譏諷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群體的內容。為了使之能在儒學語境下得以傳承,不少士人特別是儒士為解決莊子同儒學抵觸的問題費了很多心機,采用了很多方法、策略對之加以“回護”與辯解。梳理、研究一下這個問題,有助于我們認識儒學語境下《莊子》傳播途徑的曲折,加深理解莊儒會通方式的特點與價值。
一方法之一,虛構“莊出于儒”,把莊子納入儒家統(tǒng)系,使之從“異端”中剝離出來。
筆者考證,歷史上最早虛構“莊出于儒”的應是文儒韓愈。韓愈之前,西漢董仲舒要求統(tǒng)治者罷黜諸子百家這些“異端”之后儒學獨尊,“異端”已不在儒學外部而在內部——儒學本身有今古文之爭,今古文內部又有許多派系,互相視為“異端”。東漢佛教雖已傳入卻未興盛,對儒家也不形成威脅,儒家的矛盾仍在內部而非外部。從魏晉六朝到初盛唐,雖偶有像王坦之那樣的廢莊之論,但或因玄學大行,或因統(tǒng)治者推崇道家,《莊子》的流播也沒有遇到太大的阻力。中唐佛老昌盛,引發(fā)的社會問題突出,韓愈以復興儒學自命,抵排佛老“異端”不遺余力,《原道》偏激到要對二氏“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而《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莊子又“要本歸于老子之言”,照道理也屬于“異端”,應該將之“辟”倒。然而,韓愈本人卻對莊子思想上認同,文章上鐘愛。說他思想上認同,例如他于元和六年(811)被降調為河南令期間所作《答渝州李使君書》就曾引《莊子》語以自解:“《莊子》云:‘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者,圣也?!秱鳌吩唬骸涌⒚!雹陲@然是用莊子的樂天委命思想來開解自己遭貶之后的心靈郁結。韓氏的《送孟東野序》《送李愿歸盤谷序》之類文章都頗繼承了莊子憤世嫉俗之批判精神。說他文章上鐘愛,例如《進學解》述其為文學古之源流,要“下逮莊騷”。為了解決這一矛盾,他只好自縛自解,別出心裁地在《送王塤秀才序》中把莊子納入孔門授受統(tǒng)系中加以“回護”:“吾常以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后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遠而末益分。蓋子夏之學,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為莊子。故周之書,喜稱子方之為人?!薄肚f子》中有《田子方》一篇,子方稱其師為東郭順子,并非子夏。田子方為子夏弟子之事,見于《史記·儒林列傳》。然而莊子跟田子方之學有何關聯(lián),在今存先秦典籍中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宋代朱熹就曾表示懷疑:“至韓子退之始謂子夏之學,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為莊周”,“至以其書之稱子方者考之,則子方之學子夏,周之學子方者皆不可見,韓子之言何據邪?”③所以韓愈此說,在找不到任何史料依據的情況下,只能說是虛構。這種做法客觀上避免了莊子淪為“異端”而遭廢棄,可視為一種“回護”莊子的頗富善意的策略。
由于韓愈此說有利于儒學語境下莊子名正言順地傳播、接受和利用,因而歷代士人特別是博學鴻儒不僅不批評韓愈無稽,反而廣襲其“謬”。如宋儒楊時說:“孔子沒,群弟子離散,分處諸侯之國,雖各以所聞授弟子,然得其傳者蓋寡。故子貢(當為子夏)之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為莊周,則其去本寖遠矣?!雹苊魅逋蹶柮髡f:“子夏之后有田子方,田子方之后為莊周,莊周之后有荀況,荀況之后有李斯?!雹莘揭灾恰兑回瀱柎稹罚骸靶易酉某鎏镒臃剑臃匠銮f子?!蓖醮健肚f子解·田子方》注引《考索》:“子夏之后為田子方,子方之后為莊周,莊周之后為荀卿,荀卿之后為李斯。”清人張芳說:“當是時,儒之嫡傳有子思、子夏。周之傳出于子夏之門人,軻之傳出于子思之門人,孟猶之嫡傳,而莊其別傳也?!雹拚媸且粋€比一個說得真切,說得煞有介事。經過一代代儒者的詮釋,莊子的身份幾乎由道家變成了準儒士。
莊子同儒門究竟有無關系本來是值得探討的命題。《莊子》中既有《外物》篇儒者以《詩》《書》發(fā)塚這樣的譏儒故事,也有《田子方》篇莊子見魯哀公稱“魯少儒”,最后果然全魯只有“一人”(據成玄英說,這“一人”指的是孔子)為真儒的譽儒寓言?!肚f子》中涉及孔子及其門人的寓言有貶之者,也有褒之者,態(tài)度十分微妙。故近代以來仍有學者探討莊子同儒門之關系,如章太炎、郭沫若就認為莊子出于顏氏之儒。當然,近現(xiàn)代學者是出于學術求真,同韓愈的主觀虛構大不相同,但不能說韓愈對后世莊儒關系的探究完全沒有啟發(fā)。
二方法之二,通過“辨?zhèn)巍钡姆绞桨选肚f子》中同儒家嚴重相悖的作品剝離出去,說它們非莊子本人所作,以消減莊子同儒家的矛盾。
對莊子的“辨?zhèn)巍碑斒菑那嗄陼r代就感覺讀《莊子》“得吾心”、于儒門屬蜀學的蘇軾肇始。⑦其名文《莊子祠堂記》說:“然余嘗疑《盜跖》、《漁父》,則若真詆孔子者。至于《讓王》、《說劍》,皆淺陋不入于道?!薄叭テ洹蹲屚酢贰ⅰ墩f劍》、《漁父》、《盜跖》四篇,以合于《列御寇》之篇”,“莊子之言未終,而昧者剿之以入其言。余不可以不辨。凡分章名篇,皆出于世俗,非莊子本意”⑧。對蘇軾“辨?zhèn)巍钡膭訖C,陳鼓應說:“《盜跖》篇和《胠篋》篇頗相近,文風潑辣,語態(tài)激憤,批判性強烈,只是《盜跖》筆尖直指孔子,蘇東坡等儒者讀了受不了,所以特別挑剔出來?!雹崞鋵嶊愊壬f的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真正的原因應是在儒學語境下這些篇的內容既有悖于蘇氏的儒家立場,也有礙于《莊子》的接受與流播,把這些作品“剔除”出去,會減輕蘇軾自己學莊的壓力與《莊子》傳播的阻力。蘇軾用“淺陋”“世俗”等格調評語來判斷《盜跖》等非莊子所作雖然比韓愈武斷,卻由于他暗中把莊子假定為具有儒家格調的高人,符合士人肯定莊子的潛在心理,故頗為后世所采納。
后世儒士對《莊子》“辨?zhèn)巍敝钊肽^于王船山。船山認為只有內七篇才是莊子所作。以內七篇為參照系,外、雜篇有些篇子他予以肯定,認為它們接近莊子之說,而多數(shù)則予以否定。理由說了不少,其中關于外篇最重要的是:“內篇雖輕堯舜,抑孔子,而格外相求,不黨邪以丑正;外篇則忿戾詛誹,徒為輕薄以快其喙鳴?!标P于雜篇最重要的是:“若《讓王》以下四篇,自蘇子瞻以來,人辨其為贗作。觀其文詞,粗鄙狼戾,真所謂‘息以喉而出言若哇者”,“列之篇中,如蜣蜋之與蘇合,不辨而自明,故俱不釋”⑩。這簡直是帶著強烈的主觀好惡情緒在那里“辨?zhèn)巍绷?。然而,只要我們仔細研究一下船山的思想,就會發(fā)現(xiàn),他這樣做完全是為了“挽救”莊子。作為儒者,他本人辟“異端”態(tài)度之激烈并不亞于韓愈,而對莊子之深知深愛則遠為韓愈所不及。為了把莊子從老氏之學中“拔救”出來,他甚至在《莊子解·天下篇》中別出心裁地認為“(莊子)不至如老氏之流害于后世”,在《〈莊子通〉序》中又說“凡莊生之說,皆可因以通君子之道”。可以說,只要學者沒有去掉儒家的有色眼鏡,要使《莊子》符合儒學語境下的傳播要求,這種“辨?zhèn)巍本蛣菰诒匦小?/p>
《莊子》書中哪些篇子是莊子本人所作,哪些是莊門后學所作,涉及到今本《莊子》內、外、雜的作者歸屬問題,是一個歷來聚訟紛紜的問題?!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說莊子“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梢娝抉R遷認為外篇的《胠篋》和雜篇的《盜跖》、《漁父》為莊子本人所作?!肚f子》原有52篇,魏晉時經過崔譔、向秀、郭象、李頤等以意去取,“其內篇眾家并同,自余或有外而無雜”。傳世郭象的注本只有33篇,肯定與原貌大相徑庭。這就為蘇軾的“辨?zhèn)巍绷粝铝丝臻g,也使這項工作比“莊出于儒”的論證顯得更為實在一些。在流傳過程中,經過學者離合、取舍、編排等,《莊子》確實有內、外、雜各篇文風相差甚遠的現(xiàn)象存在,思想上也有不完全一致的地方。有關內外雜篇孰為莊子本人所作的問題至今依然爭論不休?,F(xiàn)代多數(shù)學者的意見是內篇為莊子本人所作,外雜篇為莊子后學所為。對于近現(xiàn)代以來學者《莊子》內外雜作者歸屬問題的各種意見,張恒壽的《莊子新探》、崔大華的《莊學研究》等有專門評析,筆者在拙著《道家及其對文學的影響》中也提出過自己的看法。進一步考證不是本文的任務。這里我只是強調,蘇軾、王船山等的意見確實對近現(xiàn)代以來的莊子其人其書的考辨有啟發(fā)作用。
三方法之三,是通過“正言若反”“矯枉過正”“得意忘言”之類的解讀方法使《莊子》中的反儒內容合理化、可接受化。
《莊子》中反儒的言論實在太多了。即使是內篇,反儒的內容也不少。西晉玄學家中儒學傾向明顯的郭象就已意識到這個問題,初步提出了調停意見:“夫學者尚[當]以成性易知為德,不以能政[攻]異端為貴也。然莊子閎才命世,誠多英文偉詞。正言若反,故一曲之士,不能暢其弘旨,而妄竄奇說?!敝赋鲆话闳瞬荒苷_理解莊子是因為他們不能理解道家“正言若反”的言說方式?!罢匀舴础闭Z出《老子》第六十四章,意為正話聽上去像是反話。奇妙的是,用這種解讀方法可以使《莊子》中很多批評、否定儒家的言論變成維護、肯定儒家。蘇軾繼承了郭象這一思路而大加發(fā)揮,其《莊子祠堂記》說:“余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要不可以為法耳”,“故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其正言蓋無幾。至于詆訾孔子,未嘗不微見其意。其論天下之道術,自墨翟、禽滑釐、彭蒙、慎到、田駢、關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而孔子不與,其尊之也,至矣!”蘇軾講莊子“其正言蓋無幾”,是說莊子所講大多是反話,故表面反孔實際上尊孔。這種解釋,對儒士們來說,確實解除了學習《莊子》等于“攻乎異端”的困惑與麻煩,故明儒王畿不僅贊同東坡之說,還進一步申說莊子內心本來就推尊儒家:“莊子已見大意,擬諸孔門,庶幾(漆雕)開、(曾)點之儔。東坡論莊子推尊孔子之意,雖是筆端善于斡旋,亦是莊子心事本來如此?!笨梢钥闯?,蘇軾之說消解了莊儒矛盾,對莊儒會通有促進作用。
蘇軾“正言若反”的解讀雖然用心良苦,畢竟太容易厚誣古人,如果起莊子于九泉,莊子會哭笑不得,莫奈其何。明代陳治安就曾批評說:“此記雖出于愛莊子,而遂至于誣莊子,實為賢智之過。”
王安石的辦法跟蘇軾相類,但他不以“正言若反”的辦法厚誣莊子。他承認莊子反儒過于偏激,但又強調莊子的用心是好的,只不過是“矯枉過正”而已:“昔先王之澤,至莊子之時竭矣,譎詐大作,質樸并散,雖世之學士、大夫,未有知貴己賤物之道者也”,“莊子病之,思其說以矯天下之弊,而歸之于正也”。“然而莊子之言不得不為邪說比者,蓋其矯之過矣”,“后之讀《莊子》者,善其為書之心,非其為書之說,則可謂善讀矣。此亦莊子之所愿于后世讀其書者矣”。這番話旨在要求讀者對莊子采取“理解的同情”態(tài)度,從矯正世風的角度認識莊子的救補功能,要求讀者正確認識《莊子》批儒外表下所隱藏的良苦用心。這種解讀《莊子》的方法與蘇軾不同,但效果殊途同歸,故也廣為后人所接受。清人劉世珩說:“知莊子生戰(zhàn)國之世,嘆息痛恨乎人心之詐偽,故欲一返之于自然之天。即其剽剝儒墨,豈非為世所訾病”,“其尊圣也,至矣!昔者宋之蘇子瞻氏、王介甫氏,皆能闡明其義”。
王安石之子王雱主張用莊子的“得意忘言”之法解讀《莊子》:“莊周之書,載道之妙也。蓋其言性命未散之初,而所以覺天下之世俗也。豈非不本于道乎”,“孔孟老莊之道雖適時不同,而要其歸則豈離乎此哉!讀莊子之書,求其意而忘其言,可謂善讀者矣”。王雱是說,讀者應當充當莊子的知音,得其意而忘其言,而莊子之意實與孔孟之道殊途同歸。由于王雱此說與其父本質上并無二致,故其書載佚名所作序把王氏父子的觀點綜合起來,既講“得意忘言”,又講“矯枉過正”:“世之讀莊子之書者,不知莊子為書之意,而反以為虛怪高闊之論,豈知莊子患拘近之士不知道之始終,而故為書言道之盡矣。夫道不可盡也,而莊子盡之,非得已焉者也,亦矯當時之枉而歸之于正,故不得不高其言而盡于道。道之盡則入于妙,豈淺見之士得知之,宜乎見非其書也。”這段話里的“道”,并非莊子之“道”,而是儒家道德性命之“道”?!俺C枉過正”也好,“言外之意”也好,都是把莊子引向儒門,以達成兩者的會通。
王雱的解《莊》方法對后人也有影響。如清人程樹芝為了證明莊子確有“言外之意”,對莊子的反儒之說認不得真,其《莊子雪》解說《天下篇》“悠謬之說,荒唐之言”一段時說:“莊子自以其書為悠謬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可知其詆訿先圣處都非認真,須得其言外之意?!?/p>
四方法之四,從《莊子》中找到與儒家一致的言論,將之歸于莊子本人,以證明莊子是深明儒術的。
《莊子》中確有不少篇目有明顯肯定儒家或接近儒家的言論,最突出者是雜篇的《天下》。這篇文章評論天下學術大勢的儒家傾向非常明顯,然而作者究竟為誰歷來頗多爭論。明清以來如朱得之、林云銘、陳壽昌等認為是莊門后學所作,至今很多學者也持此說,并不斷補充理由。也有一些人既不贊同是莊子后學所作,也不認為是莊子本人所作。但蘇軾在《莊子祠堂記》認為是莊子本人所作,理由是莊子評論當時天下諸子的道術而不評論孔子,足見他極端尊孔:“其論天下之道術,自墨翟、禽滑釐、彭蒙、慎到、田駢、關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而孔子不與,其尊之也,至矣!”王安石《莊周上》則根據《天下》對儒家六經要旨概括之中肯認為莊子頗懂圣人之道:“故其書曰:‘《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由此而觀之,莊子豈不知圣人者哉!”王雱《南華真經新傳》則講莊子對當時道術分裂、道德不一的狀況不滿才作《天下篇》:“夫圣人之道不欲散,散則外,外則雜,雜則道德不一于天下矣,此莊子因而作《天下篇》。”朱熹也頗肯定蘇、王的這一說法:“莊子是一個大秀才,他事事識得。如《天下篇》后面乃是說孔子,似用快刀利斧斫將去,更無些礙,且無一句不著落?!蓖醮絼t說:“或疑此篇非莊子之自作,然其浩博貫綜,而微言深至,固非莊子莫能為也?!泵魅藙⒍备纱嘀苯右罁短煜缕氛f《莊子》是尊儒之書:“《南華》尊儒之書也,仲尼弟子稱引者數(shù),尊六經,別百家,見于終篇?!鼻迦藙⑹犁瘛秴鞘郎小辞f子解〉跋》也說:“吾讀《天下篇》曰:‘《詩》以道志……《春秋》以道名分。莊子非湛精經術,其能言之簡要若是乎?”需要說明的是,直到現(xiàn)代仍有一些學者(如羅根澤)認為此篇為莊子本人所作,這些人未必是儒士,他們探討本篇的作者歸屬是為了學術求真;但宋后儒者肯定此篇為莊子本人所作,其目的卻往往在于證明莊子深明儒家要旨,不但不反儒,反而尊儒甚至對儒學有所貢獻。
五方法之五,以莊子為憤世嫉俗之士,其非議儒門圣賢皆出于忿激而過當,是當時亂世使然,應予以理解與寬容。
南宋林希逸說:“塘東劉叔平向作《莊騷同工異曲論》曰:莊周,憤悱之雄也。樂軒先生甚取此語??磥砬f子亦是憤世疾邪而后著此書,其見既高,其筆又奇,所以有過當處。太史公謂其:‘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剝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此數(shù)句真道著莊子?!泵鞔鷹钌骼^承了此說而加以發(fā)揮:“莊子憤世嫉邪之論也。人皆謂其非堯舜、罪湯武、毀孔子,不知莊子矣。莊子未嘗非堯舜也,非彼假堯舜之道而流為之噲者也;未嘗罪湯武也,罪彼假湯武之道而流為白公者也;未嘗毀孔子也,毀彼假孔子之道而流為子夏氏之賤儒、子張氏之賤儒者也。故有絕圣棄智之論,又曰‘百世之下,必有以《詩》《禮》發(fā)塚者矣?!对姟贰抖Y》發(fā)塚,談性理而釣名利者以之。其流莫盛于宋之晚世,今猶未殄。使一世之人吞聲而暗服之,然非心服也。使莊子而復生于今,其憤世嫉邪之論將不止于此矣?!标愖育堃舱f:“莊周者,其言恣怪迂侈,所非呵者皆當世神圣賢人。以我觀之,無甚誕僻,其所怨亦猶夫人之情而已”,“莊子亂世之民也,而能文章,故其言傳耳”,“嗟乎!亂世之民,其深切之怨,非不若莊氏者,特以無所著見,故憤憤作亂,甘為盜賊,豈非以圣賢為不足慕而萬物者皆可齊耶?”這些解說雖有著鮮明的儒家取向,卻較近情理,符合《莊子》書中所流露的情感取向,故為今人廣泛接受。
六方法之六,是說莊子以太古代無為之道來掊擊圣人、抵排儒術,其實跟儒家并不矛盾,只是談論問題的角度不同罷了。
如明末鄒忠允為程以寧《南華真經注疏》所作序云:“莊子慨千載而下道術分裂,而世界缺陷,不以太古無為之道提醒之,必不能返有為于渾噩,躋仁義為道德,況斗心之習熾,而功利之學盛,將安所底止乎”,“即吾儒達而在上者,有復古之志,必以無為之治為最上;窮而在下者,有進取之心,必以道德為勝仁義。惡可以其理不必耳目經,語不必古今道,掊擊圣智,殫殘名法,而訾議之乎!”
總的說來,在儒學語境下,歷代士人采用以上多種方法“回護”莊子,根本原因還是因為他們看到了莊子的價值,因而想方設法“挽救”莊子,以免把莊子打入“異端”而橫遭批判、否定、廢棄。這些方法雖帶有濃厚的儒家味道,甚至帶有某種程度的主觀色彩,有時可能會導致對莊子真相的障蔽和《莊子》本義的歪曲,但它對莊子其人其書的考辨、解讀仍有許多富于啟發(fā)意義的東西,曾推動過莊學研究的深入,對中國哲學史上以儒解莊、援莊入儒等闡釋特色的形成有重要意義,對莊學同儒學的會通有重要作用,還對文學發(fā)展影響深刻,值得我們深思、理解與研究。
注釋
①鄧聯(lián)合:《中國思想史上的‘難莊論和‘廢莊論》,《哲學動態(tài)》2009年第7期。②屈守元、常思春:《韓愈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831頁。③朱熹:《策問》,《朱子全書》第二十四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3578頁。④楊時:《中庸義序》,《楊龜山集》卷三,同治福州正誼書院藏板。⑤陳治安:《南華真經本義》附錄卷一引,嚴靈峰編《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xù)編》第二十七冊,藝文印書館,1974年,第6頁。⑥張芳:《南華經解序》,見宣穎:《南華經解》,嚴靈峰編《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xù)編》第三十二冊,藝文印書館,1974年,第9頁。⑦署名為歸有光、文震孟的《南華真經評注》載有三條署名韓愈的“考辨”性評語,說《盜跖》“譏侮列圣,戲劇夫子,蓋效顰莊、老而失之者”,《說劍》“此篇類戰(zhàn)國策士之雄譚,意趣薄而道理疏,識者謂非莊生所作”,《漁父》“論亦醇正,但筆力差弱于莊子,然非熟讀《莊子》者不能辨”,此三條評語皆見于陸西星《南華真經副墨》而未說是韓愈之言。吾友簡光明曾撰文對此三條評語之真實性加以質疑。見簡光明:《〈莊子〉辨?zhèn)问加陧n愈說之檢討》,《諸子學刊》第五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經筆者覆核,《南華真經評注》上述三條可能確系偽托韓愈。⑧蘇軾:《蘇軾文集》第一冊,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第348頁。⑨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說劍》,中華書局,1983年,第805頁。⑩王夫之:《莊子解》,《船山全書》第十三冊,岳麓書社,1996年,第184、348頁。陸德明:《〈經典釋文〉序》,《經典釋文》影印本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3頁。劉文典:《莊子補正·天下篇》文末錄日本高山寺古鈔本,安徽大學、云南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899頁。吳震編?!锻蹒芗肪硪弧墩Z錄·三山麗澤錄》,鳳凰出版社,2007年,第14頁。陳治安:《南華真經本義》附錄卷六,嚴靈峰編《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xù)編》第二十七冊,藝文印書館,1974年,第120頁。王安石:《臨川先生文集·莊周上》,臺北華正書局,1975年,第724頁。劉世珩:《吳世尚〈莊子解〉跋》,據民國九年(1920)《貴池先哲遺書》第二十六種之《莊子解》刻本影印《叢書集成續(xù)編》子部第76冊,上海書店,1994年,第501頁。王雱:《南華真經拾遺·雜說》,《道藏》第十六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版,第272頁。佚名:《〈南華真經新傳〉序》,《道藏》第十六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版,第154頁。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五《老氏》,中華書局,1994年,第2987頁。王夫之:《莊子解·天下》,《船山全書》第十三冊,岳麓書社,1992年,第462頁。劉侗:《徐曙庵先生南華日抄序》,見徐曉:《丈荷齋南華日抄》,嚴靈峰編《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xù)編》第二十三冊,藝文印書館,1974年,第8頁。林希逸著、周啟成校注:《南華真經口義校注·外篇·駢拇》,中華書局,1997年,第145頁。楊慎:《莊子解》“莊子憤世”條,嚴靈峰編《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xù)編》第三冊,,藝文印書館,1974年,第2—3頁。陳子龍:《陳忠裕全集》卷二十一《莊周論》,上海文獻叢書編委會編《陳子龍文集》上冊,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152—153頁。鄒忠允:《〈南華真經注疏〉序》,嚴靈峰編《無求備齋莊子集成續(xù)編》第二十八冊,藝文印書館,1974年,第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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